我們不說再見

哥哥有先天性心臟病，爸媽于是生下了妹妹，兩兄妹的人生雖然不同，卻都感到擁有彼此是最大的幸福。

我有一個妹妹

朋友有次問我，有個親妹妹是怎樣的體驗？

我仔細想了想后回答，有個妹妹應該是幸福的。

我從生下來就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能活過10歲就挺不錯，活到30歲那更是大幸。所以雖說是計生最嚴厲的時代，并且爸爸還是公務員，依舊想辦法再要了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比我小5歲。

幼時開始明白自己的病情后，我對爸媽這種做法有過一段時間的抵觸，不過這種心情很快就被妹妹帶來的快樂給沖淡了。

妹妹挺乖，記得她才幾個月大的時候，有次全家出門，我把睡午覺的她晃醒了，爸媽都擔心她會哭，可傻丫頭看見是我，咧嘴笑了起來。

那時候爸爸特別喜歡照相，也許是想留個念想，所以給我和妹妹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妹妹穿著紅色的小裙子，我向她跑過去。爸爸便說像是小紅帽與大灰狼。

10歲以前的日子無憂無慮，爸媽對我沒有太高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健康成長。不過10歲之后，心臟就有些受不了了，指甲、嘴唇經常泛紫色。妹妹有一天發現了，還覺得蠻有趣，便問我那是什么。

我雖然知道自己的病，但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爸爸要是聽到妹妹的提問，總是會大聲喝止。傻丫頭沖他一眨眼，風風火火地跑開了。

和妹妹一起練氣功

爸媽為了治療我的病，什么法子都想過，氣功是其中一項。在我小學畢業后，他們在家附近找到一家療養院，我每天都去那里練功。

從那時開始，妹妹隱約知道我的病情，從此再不問我指甲和嘴唇的顏色。

她經常過來玩，站在我前面，跟著老師學。原本節奏很慢的氣功在她的演繹下幾乎變成了散打。有次老師指導，見她這么亂來，一把摁住她，手把手帶著她做標準動作，我在后面看到她臉上不情愿的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暑假結束后，練功也沒有停下來。爸要求我每天五點半起來練功，妹妹可以晚半小時，但也必須陪著練。說是練功，妹妹只是在那里練習她自創的散打，當然對我來說還是蠻有趣的，可以打發直到出門上學前的無聊時間。

讓剛上一年級的妹妹這么早起床，在同齡人中應該不常見。我在想，可能是爸媽不想讓我覺得寂寞吧。

不過說起來，這傻丫頭真的蠻蠢的，起來太早想打盹兒，就趁著媽媽在廚房忙活的那一點時間重新摸上床睡上一會兒。

吃早飯的時候媽媽會問她我有沒有認真練功，妹妹就在那里猶豫，然后就來了一句“沒去看他”，結果我就被媽訓了一陣，讓我練功不要偷懶。天地良心，我可是在好好練功，不過妹妹看到我一臉不高興，她也很不開心，憋著淚水。后來她就學聰明了，忙說哥哥練得超認真，可惜語氣太假了，媽媽就說不要幫哥哥撒謊，這是害哥哥，結果妹妹愣了愣神，又哭了。

說實話，妹妹真是超能哭啊，有一次周日早上和妹妹去廣場散步，這時朋友打電話過來，妹妹開始還在我身邊蹭來蹭去，后來見我專注聽電話，就不理我了。

等我打完電話，發現妹妹不見了。開始我沒在意，等了一會兒沒見人，我開始慌神了，趕緊回家，可家里也沒人。本打算出門再找，結果突然發現她床上被子鼓起的一個包有點可疑，于是掀開被子，看到蜷縮成球的妹妹，臉上到處都是淚水。

我忙安慰她：“我的錯我的錯，以后不會不理你了。”

看吧，有個妹妹除了有趣之外，還有被妹妹爭風吃醋這樣的“副作用”。

實現不了的愿望

上高中后，爸媽肯定不放心我住校，于是在學校附近熟人家隔壁租了房子，還把妹妹轉到我們的初中部。

記得有一次周末，和同學一起坐車回家，傻丫頭趴在我腿上睡著了。同學一臉羨慕，感慨有個妹妹真好啊，就像養了只黏人的小寵物。

我開心地回答，是吶。

不過，高中學習生活的快節奏還是讓我不適應，加之體質差，我經常回家休養，成績在班上最差的時候快到下游了。高二的時候媽媽做了一次手術，看到她這么勞累，總覺得對不起她，于是發狠，高考時考了610分。

本來爸爸是極力反對我去讀大學的，不過媽媽還是希望讓我圓自己一個夢想。活過10歲已經不容易，也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我還是想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一遍。

上大學自然和妹妹的交流就不多了，不過每次回來，我都會帶她一起出去玩。說來也奇怪，她對我身邊的女性朋友，哪怕是女朋友都愛理不理，倒是和我的哥們兒玩得不錯。

她問我，有考慮過和女朋友結婚嗎？我有點驚訝，沒想到才上高一的她如此人小鬼大。后來才知道，問這問題時她也談著戀愛，還和爸媽大吵一架。沒想到我居然是家里最后一個知道這消息的，然后就給爸爸打電話，談了我的想法。

我相信丫頭，她這么聰明，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摔跟頭，后來事情似乎也以和平的方式解決了。像是兄妹心靈感應一般，之后我也和女友分手了。

結婚這種事情，我確實不太敢奢望，雖然愛情、婚姻、家庭，我都想一個個實現，但是身體越來越不堪重負，連大學學業都全靠輔導員照顧，總覺得這些簡單的愿望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需要幻想才能去伸手摘到。

心中的釋然

小丫頭臨近高考的時候，正好我大學畢業，我回到家陪她備考。那段時間她有點緊張，我給她打氣，給她講小時候她鬧的笑話。聽到從前的糗事，她羞得拿手拍我。

好在丫頭爭氣，高考成績不錯，最后被北京某大學的醫學部錄取。學醫的原因我沒問，可總有點不舍，那肯定很辛苦。可傻丫頭卻興致盎然地說，難才有趣。

丫頭就這樣去了北京。我本來想送她過去，可惜現在稍微走遠一點就需要停下來歇息。

我倒是一點不擔心這丫頭一個人在外地的生活，她遠比我堅強。不過她有點不好，老是不記得給家里打電話報個平安，問個好，總是需要我打電話提醒。說她記不住吧，可我的生日她總是會打電話。

假期回家，她剛進門就叫我的名字，整個人朝我撲過來，吊住我的脖子。

我打趣說：“寵物狗終于養成大灰狼了。”

她咯咯地笑，在我身邊賴了好一會兒，才去換衣服鞋子。

假期的日子，我和她經常出去玩，聽她講大學里的事情。丫頭的大學生活比我豐富，社團、學生會、聯誼會，我入神地聽著，甚至還有些妒忌。等她說累了，我就帶她去吃燒烤，然后見見我的一些朋友，或者去廣場，跟著大媽們扭動，一邊笑一邊唱著《小蘋果》。

看著她在廣場上扭動的樣子，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一起練功的日子。是什么時候丫頭開始長大的呢？

也許是她想像從前那樣蹭到我床上睡，結果被老媽拖走。

也許是得知我和女友分手后，她認真地對我說，考慮太多的話，只會越來越恐懼婚姻和未來。

在被身體束縛在家中，無法親身去體驗這個世界的廣闊后，一點一滴看著妹妹健康成長，以及我依舊活著這件事對父母的安慰，成為了我人生中最滿足的地方。

或許還有不甘，可是每當妹妹拉起我的手，或者是出門時認真地對我說的每一句再見時，我的心中也就釋然了。

命運無法逃脫

妹妹大一暑假結束后，我的病情突然惡化。

起初只是例行的調養，就像每年都會有一兩次進醫院的情況那樣，我還打電話給妹妹說，也許一兩個星期就完事了。

可是一兩個星期后，情況急轉直下。站不得，坐不得，躺不得，下肢水腫伴隨著腎衰竭，還被限制喝水，最后什么東西都吃不下。

在和女友分手那段最失落的時間里，我曾想，至少和這顆心臟相處得很好。現在看來，心臟也不愿和我好好相處了。

咯血痰，甚至用機器來吸，情況很差。我讓媽媽不要告訴妹妹，因為不想被她看到現在的樣子。

經歷連續兩天的搶救后，親人們陸續來醫院看我。爸爸壓低了聲音，問我：“還有什么想做的嗎？”

第三天夜里，我想給妹妹打一個電話。

應該對她說些什么呢？我思考著，在遐想中陷入混沌。冥冥中，我聽到媽媽說：“不是要給妹妹打電話嗎？”

我想翻起身來，重新聽到傻丫頭快活的聲音，可身體終歸是太沉了。

活過三十歲，果然是很難的事情。

我的思緒突然回到童年早上和妹妹一起練功的日子，回到放學回家她像小寵物一樣趴在我身上的日子，回到她假期歸來吊著我脖子的日子。

然而現實是，一開始世界就注定不會將我收留。

我想告訴她，如果我沒有做一個更像哥哥的哥哥，我希望她原諒我。

我想告訴她，如果愛你的家人，請告訴他們你多么地牽掛。

我想告訴她，假如有一天世界舍棄了你，至少，還有我在你的身邊。

多少話，我都想親口告訴她。

可惜，我已經無法打出這個電話。

代哥哥答

朋友有次問我，有個親妹妹是怎樣的體驗？

我想起了去年秋天去世的哥哥，于是嘗試把自己換位到他的處境里，從他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

他會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

他會怎么看待我？

他不想讓我看到他最后的時刻，這是我終生的遺憾，但也許是他最后的溫柔。在黑暗冰冷的事實里，我努力回憶著所有的過往，他的容顏，他的聲音，抱著他時的觸感，身體的溫度。

我記得，我永遠記得，他為我的生命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悲傷。

我清晰地記得我們兩人共享的每一個快樂的時刻，那些太過幸福的日子，我幾乎無法直視。

我想要真實地記住他原本的樣子，而不是那個為了安慰我的悲傷、被我虛構出來的陽光下身體散發著淡淡的光的形象。

我發現，當溫馨的過往逐漸沖刷掉我心中的裂痕和焦躁后，我越來越有這樣的體會——

記住他最好的樣子，就是我能送給我們彼此的最佳禮物。

有個親妹妹，應該是幸福的。

以上，代哥哥回答。

“在被身體束縛在家中，無法親身去體驗這個世界的廣闊后，一點一滴看著妹妹健康成長，以及我依舊活著這件事對父母的安慰，成為了我人生中最滿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