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只要一個人曾經是屌絲,屌絲氣質就像豬八戒的大耳朵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會冒出來。盡管你正在努力扮演著紳士角色,或者正用手指碰著自己非常裝逼、油光閃亮的圓筒帽的帽檐。甚至哪怕你就站在教堂神父跟前,就在神父正在顫巍巍地給你灑圣水的時候。
有時我正在飯店孤單一人吃飯,那往往是在外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走了很多路,比如在北京,已經至少穿過十五座立交橋和十三個地下通道,異常疲憊,并感覺饑腸轆轆地馬上就要倒斃在街頭的時候,恰好找到一個救命的飯店。我一口氣吃完飯菜,終于可以在慢慢喝湯的時候,悠然地打量這個飯店的景觀,以及在飯店里走動的服務員們。有時我就會看到,一個神色嚴峻的男服務員路過某個女服務員,女服務員突然身子怪異地往前一送,于是她回過頭,推了那個嚴肅得要命的男服務員一把,并嗔怪地說,去你的。這時,那個看上去極端嚴肅的年輕人突然閃現(xiàn)出無法形容的猥瑣笑容,他一定是極其隱蔽地動了手。他的手關節(jié)粗大,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嘴粗笨的大白牙,瞇縫的眼睛射出淫邪而坦率的目光。或者,我會看到某個男服務員站在里面一個門口,不停地抓住某個女服務員的手,女服務員不停地想抽出來,并抬手打一下男服務員的胳膊和手以示懲戒,就像是一段固定功課。我看著他們二十歲左右的面龐,就像看到自己屌絲時期的翻版一樣。那是沒有錢,沒有房子,除了身體的欲望之外一無所有的時期,就是在那時,一種氣質慢慢洋溢并凝結在自己的臉上,造成一種無可挽回的屌絲氣質。之后,等你不斷去掩飾,甚至拿涂料去粉刷,屌絲氣質依然會在自己內心和面容上浮現(xiàn)出來。
也是在外地,比如說最大的城市北京,走著走著,我覺得我的感覺越來越放松,我忘了自己是誰,因為北京足夠大到讓你走著走著忘了自己是誰。就這樣我邊走邊恍惚起來,一股屌絲氣有時就會重新彌漫在我的心間,伴隨著屌絲氣的,是屌絲時期的一種孤獨,那是一種浮在表面生活里的孤獨,周圍世界都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孤獨,那是一種孤立無援的氣息。
我記得自己剛剛落腳到目前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就注意到自己的無足輕重。有時我騎自行車哐當哐當走出很遠,并沒有特別的目的地,但我明白,我唯一可以影響周圍和這個城市的,恐怕只有這哐當哐當?shù)穆曇簟S幸惶欤粋€混在北京的朋友給我打電話,操,你猜我在干啥?我以為這小子運氣好,已經至少在干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但他只是笑嘻嘻地說,操他大爺,我正在東單這兒看街上的美女,真多。他說,他只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對他來說,打電話很花錢,而看美女不需要掏錢。但他還要匯報一下他正在看美女這一行動,主要是讓我參與到他的滔滔欲望中來,就像看黃河的滾滾浪濤一樣旁觀他的欲望流露,他已經深深陶醉到一種特別的魅力之中,并為此感到竊喜。于是無足輕重的我也感受到同樣的欲望,然而我居住的地方在郊區(qū)村莊,只能看到鄉(xiāng)村的中老年婦女。于是我騎車到很遠的市中心,試圖觀看那些大街上出沒的美女。但往往到了大街上之后,一種孤立的感覺襲上心頭,大街上每一個細節(jié)似乎對自己都是一種傷害,那些臨街的陽臺,陽臺上臟兮兮的護欄,陽臺上放出來的花盆。還有來來往往的車輛,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只得不斷抬頭看看天空,看看太陽去了哪里,是否需要往回趕了。我甚至有一種沖動,想給一個剛剛只見過一面的女同事打電話,只為了聽聽一個女生的聲音。更多的時候,我只是站在那里旁觀各行其是的人們,他們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比如他們一邊用毛巾驅趕蒼蠅一邊在叫賣鮮肉,或者有一幫婦女在一個郊區(qū)廣場排演扭秧歌舞蹈,每個人手中拿著手帕。她們時時發(fā)出嗤嗤的笑聲,但更多時候,她們非常嚴肅地跳舞,扭動著身子,甩著手帕。我一邊聽著令人汗毛直豎的樂曲,一邊為自己特別的處境納罕。這些人們像不同的星系,都有完美的運行軌道,而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年輕人,試圖參與到這個龐大的城市生活中。
我甚至找到多年前的一段文字記錄: ? “一個星期天,我騎著我的二八自行車在菜市場閑逛,我來這里是為了聽聲音,我的房子里太安靜了,房間周圍尤其安靜,如同住在古廟中,房東和他們的兩個小姑娘正在睡覺,他們的臟卷毛狗正迎面躺在門口打盹,坦然地露出管狀的下體,呼吸的聲音也很輕,在這樣輕的呼吸中,世界輕得像空中的羽毛一樣。門外是厚厚的白色陽光,窄小斜坡卡在兩邊的老磚房中,卡得它很難受,斜坡的下面有個高低不平的小廣場,這里有菜市場,也有一支村莊秧歌隊。今天只能見到買菜的老太太們,她們用發(fā)黃的老指甲使勁掐茄子,一邊抱怨茄子太老,并說價格太貴,籠子里的雞見到這些黑瘦的老太太,就像聞到了死亡的味道,扇著翅膀害怕地蹦跳,水盆里的魚擺著尾巴、瞪著眼睛在游,來往的人都瞅來瞅去,伸出手不停地挑揀。地上到處是流水的菜葉子,人們已經習慣了腳下滑膩膩的東西。我端著下巴在聽他們吵鬧的聲音,我還不認識什么人,電話本上只記著一些見過一面的過客,其中有一個姑娘,她的臉很圓,很會笑,臨走的時候她開開心心地要我多聯(lián)系,我猶豫了片刻,也沒有撥出去這個電話。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長的時間,我懷著失落的心情慢慢推著自行車走上斜坡,斜坡上的半個村莊依然很寂靜,我進門的時候也沒有驚醒卷毛狗,它的陽具現(xiàn)在舒服得越來越大。因為太陽已經熱辣辣地曬到了上面,我又躺在只有一米寬的板床上,陽光從小小的方窗里灑下經過消音的白光。我像卷毛狗一樣仰躺著,這里靜得像在海底。我打開已經摸舊了的《鏡花緣》,書中的字也是靜靜地伏在紙上,書中的人物們在無聲地說話,就像映在鏡子中的畫面。漸漸地,我終于睡著了,并做了一個夢,夢里沒有一絲聲音。”
我還記得剛剛到一個單位試用,尚未正式立足的時候,我和幾位同樣是屌絲的同事一起聊天,其中一個說,操他媽的,在太原,我哪怕有一個五六十平米的房子,我這輩子就滿足了。另一個說,你想的美,你才有幾塊錢,你還是好好找一個不在乎有沒有房子的老婆吧。那時我們都是純正的屌絲,我們都暗自喜歡其中的某個姑娘,但我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屌絲的喜感也許就在于,他們想得到他們得不到的東西。
一天我真的在北京行走,我正路過東單,試圖到那里不遠的三聯(lián)書店。我突然想起我曾經混在北京的朋友,他就在此地看過美女,我放眼望去,連美女都變得很少了,也許這些美女都坐進了各式各樣的豪車里,已經不輕易在街頭露面。于是,我又回想起屌絲年代的種種感覺。
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開始設想一個屌絲青年和一個屌絲姑娘的故事,他們在某一天的生活,青年也并不真喜歡姑娘,姑娘也難以忍受這個青年,他們僅僅因為孤獨和欲望而變成一對關系曖昧的男女。那么,這一天他們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會發(fā)生什么?
于是我非常笨拙地寫了《孤獨是條狂叫的狗》,這個中篇真正的喜感就在于,它努力朝著經典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又帶著猥瑣的笑容來到了文學屌絲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