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人類的境況還會持續改善嗎?我們最好的日子還在后頭嗎?11月初,英美四位暢銷書作家為此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最終正方獲勝,但反方的反駁也很犀利。
哈佛大學心理學家斯蒂芬·平克、牛津大學動物學博士馬特·里德利組成了辯論的正方,他們認為人類社會還會持續進步。他們的對手是《紐約客》的格拉德威爾和英國哲學家阿蘭·德波頓。在辯論開始前,現場3000多名觀眾中有71%的人支持正方,辯論結束后支持正方的人又增加了2%,只有27%的人支持反方的論點。
一般而言整天憂心忡忡的人總是顯得很深刻,樂天派讓人覺得缺乏頭腦。英國哲學家密爾表達過這種意思:“眾人懷有希望時他卻心懷絕望的,會被一大群人贊美成賢者。眾人絕望時他卻心懷希望的,反倒享受不了這個待遇。”英國哲學家特里·伊格爾頓在他的新書《沒有樂觀主義的希望》中就對美國人的樂觀主義做了一番嘲諷:“在美國樂觀主義幾乎是一種國家意識形態。樂觀是愛國,消極則是一種思想犯罪。宣稱美國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的總統會成為暗殺目標。”
平克和里德利認為,他們的樂觀不只是一種天生的性情,而是建立在客觀事實之上的。平克看到的事實是,人類在10個方面都進步了。首先是壽命,150年前人類的預期最長壽命是30年,如今已經到了70。其次是健康,“在維基百科上查一查天花和牛瘟,它們的定義用的是過去時態”。這兩種人類最大的苦難之源已經被徹底根除了。不久小兒麻痹癥等也將被根除。第三,200年前,85%的人生活在極端貧困之中,今天這個比例已經降到了10%,根據聯合國的報告,到2030年將變為零。第四,和平。發達國家之間已經70年沒打仗了。戰爭的死亡率從“二戰”期間的每10萬人死亡300人降到了50年代的22人、90年代的1.5人和21世紀的0.2人。此外,人類在安全、自由、知識、人權、男女平等和智力方面也都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而且這些進步都是漸進的、累積的,除了發生戰爭,否則它們不會像股市那樣崩潰。這些進步還相互支持,世界更富有了,就能更好地清潔環境、治理黑幫、教育公民。人們受教育水平更高,女性更有權力,人們就更不會去縱容獨裁者、發動愚蠢的戰爭。
平克承認,核武器和氣候變化是兩個很嚴重的問題,但也“都是可以解決的”:已經有16個國家放棄了核武器項目,核武器的數量已經減少了80%;氣候變化也許是人類面臨的最艱巨的問題,但經濟學家們認為它是可以解決的,全球碳排放稅將促使幾十億人去保護和創新,轉向低碳能源。
格拉德威爾覺得平克在這里的說法太古怪了:發達國家之間已經沒打仗了,這只是一種很小的安慰,因為雖然戰爭相隔的時間變長了,而戰爭卻非常殘暴,甚至有著滅絕整個地球的可能。其次,核武器數量減少了80%解決不了問題,因為只要有一個核武器落到一個瘋子手里,就會把所有人都炸飛,這就好比一個人用槍指著你的頭說:“別擔心,我已經把子彈的數量減少了一半。”
平克“天真地”說經濟學家們都贊同氣候變化是可以解決的。“在尋找最復雜的問題的解決方案時,你怎么會首先去找經濟學家?這不是一個用需求曲線、提高或降低利率就能解決的問題。氣候變化是一個嵌在最復雜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問題中的東西。它事關改變體制、對抗根深蒂固的利益,它關涉到我們的行為方式等等。”
在格拉德威爾看來,重要的是要認識到如今風險的本質發生了變化。技術進步有利也有弊:如果有黑客侵入美國的電力基礎設施,把電力關掉一周,或者同時侵入高速公路上的一千輛汽車,造成大規模交通擁堵和撞車事故,美國人就會感到害怕了。一份政治學雜志上的一篇文章說,手機被引入非洲后,對普通非洲人的生活產生了非凡的影響,讓他們能夠做各種以前做不了的事情。但同時,手機的引入也方便了恐怖組織的協調和活動執行。“過去幾十年來,我們在應對普通的氣候危機方面變得更好了,人們不再像25年前那樣害怕饑荒了。我們能夠發明抗病或者抗旱的作物。但氣候專家擔心的是世界各地海洋的暖化趨勢,擔心發生大型颶風。人類的活動使得我們能夠創造出抗旱、抗饑荒的作物,但也推動了氣候變化。這說明我們所做的不是降低了風險,而是重組了風險。我們不用擔心饑荒了,但你要擔心會發生能夠抹掉邁阿密的巨型颶風。我們不用擔心有人偷自己的信用卡,但要擔心黑客會把電力關掉兩周。在非洲有一個手機生活會方便很多,但這也意味著源自恐怖組織的危險變得更大了。”
社會是否進步要從整體上看。如果我們使十幾億中國人和印度人擺脫貧困,這顯然是進步。但我們不知道在這一過程中是否引發了其他種類的風險,或者是否在其他地方造成了更嚴重的破壞。所以對進步做全球性的評估非常困難。單純說在特定的方面做出了進步是不夠的。“如果我治好了我的心臟病,但是我還有癌癥,我的健康就沒有進步。”
他的觀點讓人覺得世界末日隨時都會到來:1983年9月26日,美蘇之間險些就爆發了核戰爭,戰爭之所以沒有發生只不過是因為一位蘇聯軍官的猶豫。當時韓國一架客機被蘇聯擊落。美國的鷹派聚集在華盛頓,莫斯科的安德羅波夫認為美國會首先發起核打擊。蘇聯空軍一個叫彼得羅夫的中校看到一份報告,說一個核導彈正在從美國向蘇聯襲來。按照規程,如果美國先發起了襲擊,他必須全力予以報復。他是怎么做的呢?他認為那是電腦發生了故障,他沒有按下按鈕。這個故事的教訓很明顯。過去幾百年間我們顯著降低了人與人之間的風險,在日常方面獲得了進步,但同時我們的生存風險增高了。

哈佛大學心理學家斯蒂芬·平克
德波頓認為,我們應該采取一種悲觀主義的現實主義哲學,用它來制衡現代科學和商業中的樂觀態度。“這種樂觀態度很危險、很殘酷。如果把它應用到人際關系中,一個人覺得自己很完美,而且正在變得更完美,他要尋找一個完美的且愿意變得更完美的人。這將是一種災難性的關系。寬恕、溫柔和同情是建立在接受我們的不完美的基礎之上的。我們是有缺陷的動物,要記住我們的缺陷我們才能成為真正的人。完美主義很嚇人。每當我們認為自己被許諾了天堂,得到的卻是交通擁堵、鑰匙丟失、不那么理想的工作,我們就會很憤怒。為什么老年人喜歡花?他們愛花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了生命的不完美,他們愿意停留在一個更小的完美的島嶼上,比如花。如果我們頭腦中有一個關于人類的完美的宏大敘事,我們就沒法欣賞鮮花。
“最后還有幽默。幽默源于我們的希望和現實之間的鴻溝,知道如何笑的人是那些知道如何同情我們落空的希望和夢想的人。歷史上許多最糟糕的運動都是相信完美主義的人發動的:科學家、政治家等這些相信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的人。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哲學。真正的進步通常是由更加謙虛的人做出的,他們接受自己和他人的缺陷,不會努力在地球上建設一個天堂。這場辯論看上去是關于科學的辯論,其實它是關于智慧以及你希望在人生中采納的智慧哲學的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