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島：一種隱逸風骨的殘留

文/啊　嗚　編輯/吳冠宇

桃花島：一種隱逸風骨的殘留

文/啊嗚編輯/吳冠宇

據說金庸當年本不知道這里有個桃花島，他把又是俠客又是隱士的黃老邪安在這桃花島上，倒真是頗有幾分機緣。碧海潮生，俠風無形，不知這黃老邪，此刻正在哪塊礁石上，面海迎風呢？

舟山桃花島景區影視基地一角。　攝影/虞岸

一座慢悠悠的島

去桃花，一定要坐慢船。

說慢，其實也不過40分鐘而已。回想多年前，第一次靠近桃花島的時候是黃昏光景，天氣不太好，日頭只是在云層里略略地閃了片刻，就完全隱沒在大片層層疊疊的鉛藍里。海水越發凝重，緩慢的海流纏繞在遠處幾塊沉默的島礁之間，幾乎把時間的轉動都調慢了一拍，我才覺察到，那些長年累月困守在城市中的生命，并不是所有時候都會那么快速地溜走。

數年后的今天，我在再次前往桃花的途中，礁石竟只剩立了燈塔的那一塊。仔細一想，大概是出于船只航行安全的考慮，都被清理掉了吧。只有海水，還是一樣緩緩地流動，慢得幾乎讓人著急。

島上的生活也一樣緩慢。和城市里到處都是匆匆行人的情形不同，桃花島即使鎮中心的大街上，也總是處處透露著悠閑的氣息。雖然城市化的大浪并沒有忘記沖刷這里，但鎮上人們的骨子里，還是農耕文明時代荷鋤悠然、昂首青山的節奏。幾乎無論哪個季節，都鮮有忙碌的場景，偶爾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能引得好多人出來看，而路邊曬太陽的大黃狗，只是把眼皮微微抬一下，然后繼續酣睡。到晚上，天剛摸黑，家家戶戶的晚飯就已臨近尾聲，一副副日落而息的樣子；再過片刻，除了幾處吃飯飲酒的所在，尚有幾個不問時間的過客，別處便難覓人影了。

那天，當我和朋友從安期峰上下來，已經下午2點多，我們一連看了近十家飯店，竟難以找到一家可以讓我們吃上飯的，甚至其中一大半，連門都給鎖上了。吃飯的時間過了，便只能去路邊小店買泡面了嗎？正猶疑中，一個開農家樂的老阿姨走出門招呼我們，“吃飯住宿嗎？這里都可以！”于是我們得以風卷殘云一番，吃的速度比做的快，老阿姨每上一道菜都忙不迭地說：“慢慢吃，慢慢吃啊。”

在桃花島，何止要慢慢吃，走路也應當慢慢走。比如去探訪那個用寶塔鎮住東海大浪的小龍女，一路風景奇秀，換誰也走不快的。

見龍女之前，先可以遠遠望見高聳的萬安塔。這座七層寶塔，秀美中透出一股剛硬的勁道，在青山映襯下，風姿脫俗。可據說，最美的萬安塔景象是在大雪之后，周圍山巒峽谷，銀裝素裹，被雪色裝點了的寶塔便有銀柱擎天的壯美，仿佛天上神將遺落凡間的神兵利器。而偏偏舟山少雪，往往連續數年不見雪意，更不用說大雪了，所以這風光便極為罕見。

舟山桃花島交通碼頭。　攝影/虞岸

桃花島對峙山風光。　攝影/蒲斌軍

桃花島安期峰祭天臺。　攝影/楊海峰

安期生煉丹洞“簽條”。　攝影/蒲斌軍

向著萬安塔行進，一路沿著木棧道往上攀登，可依次見到四潭四瀑，潭瀑相連，就像大觀園里一眾姑娘，各有各清麗的姿容，各有各曼妙的身段。最下一處，水潭狹長，瀑流纖巧，中間因巖石阻隔，飛珠碎玉，見之忘俗。中間一處潭面開闊，瀑布銀白如練，隱在水潭一角，須行至跟前，才能一睹全貌；而一個回轉身，又看到萬安塔完整地倒映在潭水中，更顯修長、清俊，令人驚嘆。較上一處水潭嬌小，瀑流分成左右兩股，麻花辮一樣垂下來，素樸文靜；最上一處是赫赫有名的紅蚓潭，清凈可人，傳說龍女曾化為紅蚓，在此沐浴，潭水一側，瀑布纖纖，如龍女沐浴前摘下的一大串珠鏈，懸掛在山巖上。每一處潭水和瀑布都相得益彰，讓人邁不開步子，特別是“久去山澤游”的“俗人”，就是癡癡地呆坐上幾個鐘頭，也不會厭倦。

尋仙，或問隱

過萬安塔，便到了龍女閣，閣內塑有高達4米的龍女全身像。出龍女閣往南，是竹徑逸園。此園是安期峰南北兩個景區的分界。前幾次到桃花島，此園小門都是鎖閉的，因為南區“安期圣境”的旅游開發遠未完成，又兼山道崎嶇而漫長，即使門開著，也鮮有人一探究竟。不過南區才是道家仙人安期生隱居煉丹的所在，若到了桃花島，而不去拜訪一下這位老神仙，又怎么算是到過桃花呢？于是，我們毫不猶豫地穿園而過。

從進入竹徑逸園開始，便進入了近乎蠻荒的山野，除了年久失修的竹亭、竹屋，就只有一條木棧道保留著人工的痕跡。陪伴我們左右的，是淙淙不斷的流水聲，和不時鳴聲又不見影蹤的飛鳥。走了半個多小時，這條木棧道竟到了盡頭，再往前是草樹掩映的山谷，一條沒有鋪設木板的棧道空架子橫跨其上。幸好我們無須像阮籍，要哭這窮途，因為旁邊斜出一條長短石板鋪就的崎嶇山路，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側。這石板路，時緩時陡、高低不平，走起來十分費力，不多久，我們便汗水淋漓了。我點開了手機地圖，這里已經沒有衛星圖像，更別提路徑顯示，好在僅此一條道，不用擔心走錯。

不知轉了幾個彎，我看見前方樹叢里露出一個亭子的尖角，喜出望外，以為就是煉丹洞之類的所在了，便說：“我們到那亭子再休息！”不料，繼續往上攀登了幾十米后，竟看不見亭子了！真是咄咄怪事，難道這亭子還能自己跑了么？我們失望地坐下歇了幾分鐘，才重新上路。轉了兩個彎，終于又見到那林木掩蔽的亭子，兩個人不顧雙腿酸痛，興高采烈地一氣奔了過去。亭子名為“迎賓亭”，平平無奇，但令人欣喜——既是迎賓之處，那煉丹洞和圣巖寺應該就在前面了。我們坐在亭子里，看遠處萬安塔已經如玩具般插在山谷間，矮小得不值一看。我又用手機查了下海拔，已近300米。從海上到山上，倒也沒在意這平地而起的空間距離。

繼續上路。走不多久，開始聽到山那邊有人說話，零星的言辭，不太分明。走了一小段低緩向下的平路，繞過一個大彎，又是陡峭的上坡路，偶爾手腳并用，才覺得直立行走不算多了不起的進化。不由想起自己多年前的詩句：

一段旅程需要推動軀體下山，并接著上山

再上山。需要挽救落難的動物，目送山影倒退

（《情詩》）

頓時覺得冥冥中已經注定，人的每一條道路都是如此，下了又上，上了還要再上，山影都退了，人就不知立于何處了。而信奉道家的隱士們都愛在大山里安定自己的雙腳，不知山路的升降，是否正替代了那顆世俗心里的起伏，而讓人終于心如止水，可鑒常明了。

正想著，前方冒出幾個山民，在修整山路兩旁樹木雜亂的枝條，我們便停下來，坐著和一位大叔攀談了幾句。據稱圣巖寺已經不遠，大叔嗓音洪亮，笑著說：“再堅持一下就到了！”但沒過多久，我們就埋怨起來，這位大叔分明就是在忽悠我們，這陡峭的山路，左轉右轉，不知道又轉了幾個彎了，也沒見到寺廟哪怕一丁點的邊邊角角。正當我們不得不用“望梅止渴”為大叔開脫的時候，卻看到右前方高聳的石崖頂端，有一個彎彎翹起的尖角，尖角上還有某種神獸匍匐著，好像在凝視遠方。這下來了勁，兩人立刻足下生風。向前數十步，重見木棧道，親切得讓人忍不住跑上去撫摸那敦厚古樸的欄桿。斜上方是石砌的城墻，墻上有鋸齒狀的垛口，和長城相類。墻的一頭，露出一個亭子的完整頂部，分兩層，各六個尖角，上面一層每個角上都雕有神龍一條。

我們登上城墻，見到一處開闊的平地（后來才知道這里叫祭天臺），左右各放置了一個大香爐，正前方是兩根雕龍石柱，造型類似華表，不過它們被祥云紋連接在一起——看樣子不能叫做華表，也不是牌坊，有人稱它為“擎天龍柱”，恐怕也不太對，這似乎得算作門，姑且叫它“華表門”吧。不過，友人開玩笑：“是南天門吧？”手機地圖顯示這里海拔485米，如果是485米的高樓，大概是快隱隱入云霄了。

祭天臺左右各有一條山路，繼續延伸，不知盡頭。我們選擇了先走左邊。中途又歇了三次，才來到云氣繚繞的一處平地——對峙山主峰安期峰的頂端。這里被稱為“千島之巔”，古稱冒煙頂（因常年云氣繚繞而得名），是全舟山最高處，海拔540米。地上有一個石頭大方鼎，兩個類似焚香塔的方形石塔，左側凌空架設著一個長約20米，寬約5米的巨大水泥平臺，在云霧中如空中樓閣一般，特別是支撐平臺的幾根似乎頗為纖細的水泥柱子，在繚繞的云霧中若隱若現，看得人心生驚詫。但我還是忍不住，走上這個平臺，到最外側張望，云海茫茫，什么都看不見。回轉身，倒可以遠遠地瞅到黃墻褐頂的圣巖寺坐落在半山腰。“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紅樓夢》里的曲子恰應了此刻的景，真是讓人浮想聯翩。

下了千島之巔，在祭天臺另一側是題名為“對峙鐘聲”的亭子，亭子旁邊有“別有洞天”和“神龜望海”兩處石景，均以天然之造化，勝人工之神奇。

出了祭天臺不遠，就是安期生的隱居處，即煉丹洞。不過一看外墻上“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大字，就可以猜到，老神仙的居所早供奉了菩薩，神佛已經“一家親”了。果然，進得院門，那煉丹石洞的洞口正上方，赫然刻著“圣巖寺”三字。這圣巖寺始建于同治四年（1865年），也就是說，早在清代，這個小小的道家煉丹洞就已經變成了佛寺。

到1986年，在洞下方的山谷平地中，又另建了新寺。新寺依山勢，建成上下三級，廟宇錯落有致，建筑組合頗為精巧，整體又不失壯觀。新寺主要供奉釋迦牟尼佛和觀世音菩薩，大大小小的金身佛像數十尊，黃燦燦，眩人眼目。

佛教的興盛，讓安期先生徒剩其名了。不過，道家是隱逸的代名詞，安期先生又何曾想著現身于世呢？

烏石子的傍晚。　攝影/楊海峰

石頭上的醉意

下山吧。出寺后的道路已經修整得極為寬敞、平坦，偶爾見到有人自駕游來此，就把車子停在寺外路邊。

雖然已經在山間折騰了差不多4個鐘頭，但體力的極限大概已經過了，這會兒走緩緩的下坡平路，真覺得別有一種放松。走著走著，突然看到路邊山巖上大片的墨色桃花紋樣，兩人驚嘆不已，忍不住念叨：“鑿一片下來帶回去多好！”隨后發現路邊碎石中也有帶此紋樣的，我們便顧不得沿途風光，而一心在草叢里尋找這好看的石頭了。

這石頭就是桃花島獨有的桃花石。這座島的名字就是源于這石頭，而不是源自桃樹或金庸的“射雕”系列小說。奇石怪石，在這個向來不缺怪奇的國家里，幾乎處處都有，但天南地北多的是奇形怪狀的石頭，色彩各異的石頭，唯獨桃花石既不以形狀取勝，也不以色彩名世，而是以一肚子的墨水令人好奇。將桃花石劈開，我們就可以看到里面墨色的桃枝曼妙、桃花點點。《乾道四明圖經》卷七記載：“耆老相傳，安期先生學道煉丹于此，嘗以醉墨灑于山石上，遂成桃花紋，奇形異狀，宛若天然，人多取之，以為珍玩。”如此說來，安期生也是酒中仙了，而桃花石正是仙人留贈后人醉意十足的禮物。島上人開采山石以加工出售的，目前還很少，僅有的幾處也都只能算是粗加工。這倒也貼近道家的名利觀，若都拿來雕琢銷售了，那這曾被命名為安期鄉的仙島圣境也就有愧于安期之名了。

我們挑挑揀揀，最終各自擇定了兩小塊桃花石，當做寶貝一樣，意滿心足地捧著往山下走。終于走到渾身綿軟，步子拖沓，卻還望不見這蜿蜒山路的盡頭，便不管不顧，隨手攔了輛車，司機是個海軍小伙子，他很爽快地讓我們搭車下山了，并一直將我們送到桃花鎮上。兩個陶醉于石頭，雙腿也灌滿醉意的人，這才嗅到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問山問水也問俠

桃花島的風光，當然不只是安期峰的云山霧罩、道影仙蹤。借著金庸“射雕”的名頭，桃花各處山水，也多帶上了些武道俠風的意味，而在俊秀之上更顯清奇。

最為典型的，便是桃花寨的彈指峰。此峰立于兩崖之間，外臨大海，內封幽谷，刀劈斧削。游人立于谷內，只見山峰如指，彈出水面；又如重劍倒插，氣勢逼人。正如元人吳萊《甬東山水記》詩云：“亂山插滄海，千層壯且奇。”

據說金庸當年本不知道這里有個桃花島，他把又是俠客又是隱士的黃老邪安在這桃花島上，倒真是頗有幾分機緣。現在彈指峰旁邊的旅游標牌上直接寫著：這里是黃藥師練功的地方。小說就這么快地成了傳說。碧海潮生，俠風無形，不知這黃老邪，此刻正在哪塊礁石上，面海迎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