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廟的出世與入世

◆ 路漫漫

眾賢師長相約，邀去參謁一古觀，感銘提攜培養之心，欣然隨眾前往。

出南陽古城，向正北，約十里，不愧為南陽盆地，土地平曠，坦蕩如砥，屋舍儼然，富饒形外。不遠有村，名大屯，確實大，數千居民，集居是地。城市的大肆擴張，早已將此城外孤村聯絡一起，但村莊仍在執著堅守自己的立場和傳統，莊外不遠處，大街寬闊敞亮，卻少有人駐足，只與東往西去的奔突大小新舊車輛一樣，僅作匆匆過客，倒是莊內一條村道，寬不盈丈，并不筆直，有時還扭來繞去，兩邊卻豆腐青菜，肉攤飯店，商店超市，剃頭美容，五金雜貨，修理車輛等店鋪林立，鱗次梓比，方便生活，聚合人氣，成為繁榮的屯內鬧市。就在這小街集市的東側，拐身進入，不及百步，竟有茂樹枝杈伸展遮天蔽日，有修竹亭亭千萬桿立，營造僻靜之處，隱身這茂樹修竹后，在一片水泥鋼筋樓房叢生中，倒有秦磚漢瓦砌筑的百年老屋來，門口矗立的功德碑上顯示，這是一片體現老子思想道法自然的奠祀場所，是名十里廟。建筑不多，只三進，觀墻之外，即是百姓住所，這邊頌揚《道德經》《大藏經》，那邊響著電視電腦的歌曲，飄逸著主婦熗鍋炒菜的生活之香。金烏東出，玉兔西沒，曉夜相續，世代莫不如此。

倏忽間，我就有所感悟。

老子騎牛過函谷關，留下恣意汪洋的《道德經》，包天地有余，細秋毫無間，示之真理，經開道學，從此成為道家的開派“圣經”，不可不謂神圣。《道德經》含有豐富的辯證思想，老子深邃的哲學妙思被莊子傳承，與儒家和佛家思想“其心則同，其跡則異”“其道則一，其教則三”，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內核。于是，通融三教的老子哲學，與古希臘哲學一起構成了人類哲學的兩個源頭。老子以“道”解釋宇宙萬物的演變，以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乃“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因而“道法自然”。那么，也就是說，道也自然存蘊于萬事萬物之中，世法道法不二。這思想，與佛法所提倡導行的“世法即佛法，佛法即世法”“佛以慈悲于物，安利眾生為心”有異曲同工殊途同歸之妙。

雖然“應知世法即是佛法，道情豈異人情哉？”但為了追求天人合一修身養性，那些佛寺觀院大都選擇名山大川深山老林高崖危巖處，隔絕開來所謂世俗，讓民間老弱病殘者徒喚奈何。如此思來，倒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但十里廟不然，就在這城郊處，這世俗中，這百姓間，巍然屹立，敬奉太上，身邊繚繞經倫之聲，為眾生指點迷津，修行道德，服務民眾，是為難得。我又忽而省悟，這廟，雖歷史久遠，初興時可能有別名，大都從藏經或吉祥語中取，如玄妙觀、重陽宮、白云觀、長春宮、永樂觀、萬壽宮、清虛觀、三清觀、太清觀類，約因距城十里，復古淳風，導世也切，當地百姓高度認可為自己的心靈憩息之地，就隨口呼為十里廟，眾口爍金約定俗成，就成今日之名了，大俗大雅，親切近人。這位置，這名字，真正的做到了出世入世道法自然。每當朝暾初上，暮煙繚繞，道人奉經，聲播鄰里，深諳藏經心神精通，別辨俗事亦了如指掌。

我在十里廟徜徉，尋覓一番古意。一排百年老舍后，是新建的觀邸，供的是創始元靈、太上老君、三清天尊、慈航道人、太乙真人，更有百姓最需要最貼心最實用的送子娘娘、護佑健康的藥王、關公翊漢天尊亦是財神等，俱是新塑，看去手法雖拙劣，倒有幾分古樸。供桌上的一個鬲式三足陶香爐，撫手有森森涼意，雖有碰磕，也可看出歲月滄桑。院內古碑有幾通，奈何大多風雨剝蝕漫漶難辨，甚至被刷上水泥重新刻字，讓人搖頭頗生遺憾。有一幅碑倒足古足偉，中間卻有方正鑿孔，原來昔日被村民抬去置井邊作搖架之基，供汲水生活之用，倒也利益百姓，后人們吃上自來水，古井廢棄，才被復抬廟中。碑的曲折，即是廟的身世縮影。據廟中主事關學紅先生講，這廟最興盛時占地數百畝，有山門、觀門、廊門、大殿、配殿、道舍等，主配有序，琳瑯百間，道士百余人，擁有觀田千畝，生活自給自足，還常接濟四方信士群眾，僅留下道士墳就成為地名，后被損毀，逐漸萎縮，成為村校，學校遷新后，屯中士紳與關學紅父子兩代人守其初心，以求其志，沉醉于“不朽之盛業”，他們見善必舉，有能必揚，募得款項，段墻斗室，乃為興修，年有增新，付出諸般心血智慧，艱苦努力，挽住頹勢，道化日新，恢復生氣，漸成壯麗，與側面不遠處的宏偉體育場鳥巢，倒也古新亦協調，相映成意趣。

聽聞掌故，再看眼前傷痕累累碑身，油然生發白云蒼駒千年一嘆之感。十里廟卻無言，仍在出世與入世中默守，歷經暑寒往來春秋興替。

關主事看我對古物有興趣，介紹說這里還有商周文化呢。確實，這里上世紀六十年代就被命名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省文物工作者曾進行科學試掘，面積25萬平方米，文化層厚1～3米。出土遺跡有墓葬、灰坑、窖穴、房基、水井；遺物有銅鏃、銅刀、坩堝、陶范、陶鬲、陶鼎、陶尊、陶罐、陶盆、石斧、石鏟、石刀、卜骨等。80年代北京大學鄒衡教授對該遺址進行實地考察，認為其文化性質至少可分為先商、商、西周、春秋四期。它對于研究南陽歷史文化名城的起源、變遷與發展有重要參考價值。

南陽古稱“郁郁華國”，認為是田疇凝碧、黍稷葳蕤的美好地方。四五十萬年前的猿人在此生活，至今仍然香煙接續文明燦爛，被評世界地質公園，是南水北調中線渠首地和干渠所在地，名揚五洲四海。南陽果然天寶物華人杰地靈，再添堅強佐證：就在十里廟這塊不大的土地其間，有七八千年前的黃山人制作玉鉞、玉鏟、玉斧、玉簪，夏商周先人制作陶范、銅鬲、銅鼎、陶尊，改造自然，快樂生活，綿延血脈。待到衣食無憂，先賢哲人就追尋星辰變幻暑寒興替的奧秘，探求自我腦海里喜樂痛楚念頭頻出的神奇，愿意更大范圍、更大限度地認識、掌握事物內在的規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終歸又在這片生養的土地上，建起了廟觀，去探循自然而然、“無為無不為”的最高境界，愿在人間世坎坷生老病亡中求得心靈的暫時安恬。

就在這修心寧神安靜之所，我愕然發現，不遠處的道路邊，莊稼地里，相距不遠，就有一個個丑陋的小洞，如老鼠刨過，遺留的堆集的土屑，若一攤攤惡心的臭狗屎。關主事惱怒地說，這是專業的洛陽鏟打探的掘洞，也就是說，是偷盜地下文物者所為。這里地下文物富集，蘊珍藏寶，就吸引了一批批夜行者。看來，十里廟又得入世了，它不得不經受著一批批無良盜寶者的襲擾。

忽又聽關主事介紹，因為城市擴路，正迎對著十里廟，它將再一次入世，被迫面臨著拆毀及搬遷尋地另建的選擇。我尋思，諸多城市有街道和高速為古樹讓路的故事，國家的百年戰略工程南水北調干渠至豐山時，南陽為保護古柏專門修改走向亦是美談。十里廟是省級文保，在此千年久遠，是一方民眾靜息心靈之所，緣難斷處千年在，能否不打擾它的清靜？

以天地好生為德。我有奇想，領導者以干云豪氣和逸飛壯懷決策：十里廟不大，原地保留，大街向北，到廟前一分為二而過，經后再合二成一，有“道生一，一生二”之趣，街路于此稍微相對向外張曲，前后各設人行橫道，以供出行，相處安然，緣契相值，利樂有情，廟觀成街路環島，行人車輛至此，所見路中有茂林修竹古觀玲瓏，疲意頓消，心生恬靜，自然成一獨特盆景型景點，成全南陽保護古建文物、恢弘中原文化、建設生態示范之美名，十里廟也從此再添出世入世之哲學，諸美合集，豈不美哉？愚頑蠢鈍之念，懇望領導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