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風

曾重蔭（四川）

億萬斯年里，部分滄海突兀而起，變成了桑田，桑田里是一望無涯的寂冷。而遠方的一籠竹，搖曳生姿，婀娜秀美。終于有一天，她托生在一個沒有文化卻智慧通達的農人夢里。農人在一個霞光燦爛、野花淺笑的清晨，將遠方那籠竹移植過來，同時栽種進土里的還有農人那顆金子般赤灼的心。

那籠竹輕易就活了！她嫁給了高貴卻清冷的土地，山高水遠，她小媳婦一樣的苦寒，卻忠貞得天雨常常感傷落淚，白云常常俯身憐惜。她吃著土地供奉給她的一切養分，佩戴著上天賜予她的若干珠露，為荒寒的土地生育了大片兒女……

從此，這片滄海桑田有了自己的名字——萬嶺箐。這是一個被民間叫得響亮的名字，秀穎清新，迷蒙大氣。它上承浩蕩天恩下育萬千生靈，棲居于一個詩意的所在。

幾乎是有了竹影婆娑搖曳、竹節嘎巴作響的那一刻，就來了風。古風起于何處來自何方，我們一無所知。這不可思議的風，繞著一籠或數叢竹身廝廝纏纏絮絮咻咻，似有千言萬語無限深情，卻又倏忽消散縹緲而去。風的美，難道就在于它的無中生有飄忽不定？

萬嶺箐上，一籠綠竹遠道而來，于盈尺之間托生十萬年，其生命實質有其奔莽劇烈近乎痛楚的動作，其生命成色也有著碧玉妝成而珠淚潸潸的清意……這里面有什么我說不清卻能感知的神秘。

天地玄黃，月移星轉。整場回腸蕩氣的生生死死，就那樣在曾經的滄海里悄無聲息地進行。桑田里已是綠意盎然，連天碧翠，成千上萬的生命在做至精至猛的生存演繹，那沸水初揚般怒活的生命場景，驚心動魄！

當我的思想處于淺薄狀態，尚未有心力感知事物盡善盡美的時候，萬嶺箐早已生動豐茂蔚然成海了——7萬余畝翠竹覆蓋27條峻嶺、500多座峰巒——這是怎樣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強旺生命！牢牢地抱住了我家鄉一塊層巒疊嶂的清芬土地，在古往今來的歲月里不斷地抽枝拔節，在天地大美面前止不住快樂呻吟……

它們制造著水之靈秀，山之豐腴，鳥之天堂，吐納著溫潤清真的幽幽嵐氣，上摩深深碧碧超然出塵的無窮蒼宇，下接仁慈寬厚愛意綿亙的暖暖地心……

一路走來，竹海盈滿艱辛……而今，呈現給我們的卻是浩蕩生機！

1987年仲春，我與未婚夫一起，第一次從園田出發，登山游仙寓洞，途中迷了路，感覺只是與竹海捉了回迷藏。1993年初夏，與朋友們還來，大家吃吃喝喝放肆玩笑，感覺太過輕薄浮躁。2009年盛夏，陪同母親及家人再來，由于心思全放在了安全上，還兼做義務解說員，感覺還是沒能盡興。

忽然覺得，游竹海是應該一個人來的！

為什么還要來？竹們穿云破霧，穿虹貫日，從小我到大我，從孤清到鬧熱，從遠古到明天，落腳在此山此湖，生長到此情此景——誰不向往，生命翠海里那一汪百分之百全然準確無誤的綠，所顯現的無遮無攔無始無終的真率與誠懇？誰能說得清，這浩瀚竹海無量劫來所歷經的落宕不羈大放蕩大收存，就不是生命神跡顯靈顯圣的道場？

更何況，在這個顯靈顯圣的道場里，風一直在自性顯露，超拔自在，無所不能——

竹海里的風可以兜兜轉轉，輕柔溫婉，也可以山呼海嘯，大氣磅礴；可以溫文爾雅，娓娓而談，也可以奔突狂妄，桀驁不馴；可以思緒悠悠，清涼寂靜，也可以熱血沸騰，縱橫馳騁……

竹海里的風，經世綿纏，永遠鮮活。它拂過千山萬水，蕩過崇山峻嶺，叩過千門萬戶，愛過鳥語花魂，破過風雨雷霆，攀過朗月疏星……

但竹海里的風，卻以竹海為最長的繾綣，為最終的歸依。它以萬千竹筍為情種，萬千竹節為情由，萬千竹姿為情韻。竹海是它永不枯竭的情源，是它天荒地老的情人。

這個初夏的黃昏時分，晚霞織錦。我站在龍吟寺所在孤峰之上，萬山渺闊，碧空高危，忽而塵境消隱，性靈飛升，頓有心包宇宙量遍沙洲的粗獷豪放，有耳聞天際渺渺梵音眼觀滄海茫茫竹路的靈越空明……

一陣山風拂來，不，好像是一陣天風拂來——

我看見，竹海里鼓起了無數希望的帆，帆在神力的推助下帶著一艇艇綠色的帆船奮力劃向遙遠的天邊，船身在綠波翻涌的浩瀚海面上浮浮沉沉，海面上同時浮現出幾座玉宇瓊樓般美麗的仙山……

我看見，滿山滿谷沸騰的綠波里，萬竿翠竹倒伏癲狂快意著今生今世；濤聲連天接地，撼動著曠古歲月與高闊天堂……無數桫欏在回望一段滄桑歲月，記憶的畫面被浪濤一波波刷新；無數杜鵑搖蕩在幽壑深澗與懸崖峭壁上，深寂而迷醉，此花美得無染時竟是一派活潑潑的凄艷……

我還看見，所有的湖面上都泛起了燦亮的波瀾，不見用的一些水域干脆深埋在厚厚的竹葉里，做它們魚水合歡的夢。而事實上，誰能躲得過這竹海風天長日久無際無涯盛大而宏浩的滿滿祝福？君不見，那些瀑布之水在忽而飛身騰躍，將一身的珠玉濺潑在山腰的晴嵐霧靄之上，驚飛起一地落葉繚亂繽紛的夢，歇腳林間的數十只白鶴與山雀，搖落在天地塵寰間最廣大慈悲的收容所里，繼續著來日方長，繼續著風光無限……

疾風過處，劈頭蓋臉的幾片落葉，正好打在我心里反復吟詠的一節古詩上，多么驚異而奇妙的斷句法——

輕搖深林翠，野獵幽徑芳。

掩抑時未來，鴻毛亦無傷。

一朝乘嚴氣，萬里號清霜。

掃卻垂天云，澄清無私光……

我忽然為眼前的情景澈淚泫然，多么搖天撼地的大悲大慟，大壯大美，大起大落……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希望我能發生質的飛躍，求造物主滿我大愿，化為一縷幸運的竹海風——

我要忘掉世間所有的傷與痛，所有的焦灼與不安，所有的牽絆與紛擾。我要跟風一起，緣于大化起于虛無，動于川原林莽浩天廣宇沒于煌煌市景寂寂清涼之地。我尤其要跟風一起，以無質無形無嗔無怒之態，匯入竹海，摩挲一片竹葉的輕靈，搖撼一叢綠竹婆娑起舞，彈奏瑯玕千萬的和諧聲樂，掀起整個竹海的滾滾浪濤……

我或許也會兜兜轉轉，巧用一指之功，逗樂蝴蝶兒們不停旋舞，沾惹它們活潑的山野靈氣；揪著林間蹦蹦跳跳的幾位小姑娘的辮子蕩來蕩去，分享她們郁勃的人間喜氣；慫恿一澗清流激情澎湃書寫草灘上的詩語，追尋這至柔至靜的安嫻之美；挑弄起滿山滿嶺的露珠破涕含笑，看一場群體生命與浩天雨露之間的急切會晤——

我要繞來繞去，和這么多生機勃勃的事物親密接觸；我要直來直去，穿梭奔忙于迷蒙深邃的浩瀚竹海，讓心靈舒展到最佳狀態，無有游戲規則也不講章法，如此隨情隨性窮通變化……

我要通達命途中最為猛厲的通達，觀照自性顯露中最富詩趣的部分——

我要在一位才人的坐姿里輕揚，讓他生出 “靜還林石下，坐讀養生篇”的閑適心情；我要以蕭蕭索索的情態，啟迪那位隱居山中寂寞多年的高人，生出 “長養應潛變，扶疏每暗飄”的睿智；我要在一縷柔婉的清風里醒眼，感受那 “微風吹碧海，細細生龍鱗”的妙不可言；我要在一場浩蕩的雄風里造勢，獲取 “搏禽俊鶻橫空去，卷野狂風掠野來”的快意……

既有 “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的能耐；也會在登峰造極的時候，達到 “風搖北斗柄欲折，雨溢天河浪正生”的境界！

清風明月無人管，真是瀟灑至極！

回眸世間萬象，人生百態，誰能似我竹海風——

每至思端發，舞空跡難尋。

暗添芳華色，遠遞世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