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根
大河邊
◆ 五 根
一
村莊的四月與往年并沒有什么不同,又到了種大煙的時節。
溫暖而濕潤的天空,浮動著幾片白云,那顆一動不動的太陽和村莊上空飄揚著的膏藥旗打著招呼。
我家也和村莊的其他人家一樣,都在地里忙著種煙的日子。我在自家地里灌水,準備著種了五年的大煙地。水渠上的雜草尖尖綠了,映得渠里流動的泉水一波一波的綠意,緩緩地流入早已壘好堰的田里,我看著水滲透著每一塊干裂的土坷垃,緩慢地坍軟下去,灌滿了水的畦像一塊亮晃晃的鏡子,鋪在地上,映著我手里的鐵鍬,一雙泥腳,還有一張模糊的臉。
我的手里玩弄著壩上割煙的刀兒匠老巴去年留給我的煙刀,是一枚康熙通寶銅錢磨打的,有半邊鋒利的刀口可劃開老柳樹的皮,拇指般的柳條,我的刀一揮,掉下來的柳條刀口整齊,我看著金光閃閃的銅錢發愣。遠遠地就傳來弟弟和水香夸張的笑聲。她們是給我送午飯來的。還有老巴送我的牧羊狗跑著去迎接水香,興奮地撲著她的雙腳,水香和弟弟吆喝著狗來到地頭。
本來今天水根也來和我澆地的,可他娘讓他給財主李文貴做短工去了,只有水香逗著我十二歲的弟弟來送飯。水香是我未過門的媳婦,有事沒事地就到我家,也是她爹媽的主意吧。她們提著陶罐和竹籃放到了一個高坡柳樹下就喊柱子哥,來吃飯了。午后的太陽懶洋洋的,曬得我也犯困,我朝著水香走過去,弟弟已經上柳樹編了柳帽戴在頭上,擰了一個柳哨,順著水渠摸魚去了。
水香看著我,端了一碗小米稀飯,從籃子里拿出屜布包的兩個玉米面餅子,她哎呀一聲:“忘了拿筷子。”我說:“用手就行了”。說著她又拿出一小瓶咸菜,油炸辣椒,她站起身走到柳樹前,用白嫩如蔥的手折下一截綠柳條,雙手一掰,仔細地剝掉柳皮,露出了干凈、溫滑的柳骨,她一伸手遞給我,說:“干啥都用手,這不比你的手干凈。”我右手捏住滑濕而粘手的柳筷子,聞著沖鼻的新柳味,吃得比在家要香得多。
水香看著我一勁兒地吃辣椒,輕聲地問:“柱哥,你這么愛吃辣的,是不是脾氣大,挺厲害的?”我不做聲,她又說:“等我過了門,你會不會打我?”我嘴里嚼著辣椒低聲說:“你每天給我吃辣椒,我就不打你。”水香說:“二狗媳婦對我說二狗吃飽了就打她,還不讓她睡覺,她還撩起衣服讓我看了她身上的青紫的傷痕呢。”我抬頭看著水香怯怯而紅著的臉,十五歲的水香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我比水香大兩歲,水根比我大兩歲,我們仨是一天不見就想三遍的伙伴,不知不覺中已經長大了。我搖了搖滿嘴飯的頭,咽了一下說:“咱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我怎么會舍得打你呢?”“那我不給你吃辣椒,你也不打我嗎?”水香問,我說:“不打。”水香看著我認真的臉,撲哧一下笑了,說:“我逗你玩呢。”我的臉“騰”地紅了,趕緊咽了嘴里的飯,想要說什么,弟弟已經用紅的柳條穿了幾條小魚跑過來。
水香看到我紅漲的臉,更笑得樂不可支,收拾著送飯的籃子,對弟弟說:“回家了,看你一出來就像泥猴子。”水香親呢地罵著弟弟,弟弟的半截褲腿已經泥濕了,她挽著弟弟的手走在來時的田埂上,我的狗已經跑在她們前面去了。
我望著水香苗條的身影,藍花布的褂子婀娜的擺動在田埂上,我的神情然有些迷茫,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像被人偷窺到似的害怕,自心底急速傳遞到四肢。我握著鐵鍬,靠著柳樹,水香和弟弟已經看不見了,我的狗又跑回來陪著我。
夕陽的余輝里,我扛著鐵鍬,赤腳挽著半截褲腿,推開陳舊的木欄家門,看見父親在屋檐下編一只籮頭,父親問了一句:“都澆完了?”我“嗯”了一聲,隨手把鐵鍬立到了三間正房的東北角,轉身進了東廂房,父親看了一下沾滿了泥的鍬說:“澆地也不懂地把鍬洗干凈。”過去把鐵鍬倒拿起來,拾起一樹枝,擦起泥來,編了一多半的籮頭斜倒在夕陽里,我的狗對著太陽發愣,一地金黃。
我吃過了飯,穿過堂屋來到了東上房,弟弟又在翻著彩色圖片的日文課本,呱呱嘰嘰地嘰咕著,父親坐在炕頭上吸著一枝玉嘴的長桿煙鍋,一閃一閃的亮明滅著,我問:“娘去哪了?”父親說:“去了水根家,水香過來說二狗媳婦又挨打了,讓你娘去說和說和。”我來到我住的西屋,舀了一瓢涼水,抹了一把臉,不經意間嘴角上竟有一圈絨毛的胡子。我是一個成年的勞力了,洗了腳,找出娘做的布鞋,想出去找水根,可又不知道他做工回沒回來,我一仰躺在了炕上,眼前浮出水香笑盈盈的臉來。
夜已來了,門前池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苦哇、苦哇”地叫著,一波高過一波覆蓋著村莊的夜晚,我的思緒也像青蛙的叫聲沸騰著。自從五年前村莊來了日本人,水地就種了大煙。我和水根、水香兄妹也不去學堂了,就連弟弟上學,我也是阻攔的,可爹說不能讓他不識字,就是識了洋文,不也認了咱們漢字。弟弟學習聰明,不僅漢字認得好,連日文歌都唱得很流利,就連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也比村里的孩子們膽子大,天生的。
我是個不言不語的人,就連娘也會說三腳也踢不出我的屁來,說我小時候和別人打架從來沒哭過。有一次我和水根打架,水根用石塊打在了我的額角,血像蚯蚓躥出來我還沒有哭,水根倒先嚇哭了。這事,水根娘一說起來就說我的好聽的話。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水香氣喘吁吁地沖到我的炕前,我坐起身,“咋的了?”水香的藍布細花的上身激烈地起地起伏著,她的臉漲紅,汗水胡亂地抹著,她說:“我哥,我哥被狗咬了,是鬼子狗。”我一聽,是被鬼子狗咬了,趕緊下地,拉起水香的手向她家跑去。
四月的夜晚,依然有點涼,我拉著水香溫軟的手,心中激蕩著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又是鬼子欺負人了。去年正月,日本鬼子宮澤明穿著長袍馬褂,領著他的一臉狼相的鬼子狗,攆著男女老少四散奔逃,我弟弟幾下上了樹,我沒跑,站在弟弟爬的樹下。鬼子狗看我不動,沖過來,吐著紅艷艷的長舌頭,我的心像上緊了發條,緊張的不敢出大氣,紅著眼的鬼子狗也不叫,宮澤明一個哨聲,它轉身跑了。社火的鼓點重新響起來時,村民在沉悶中看著往年喜慶的節目。今年正月,宮澤明竟然娶了我姑姑家的大女兒桂芬,這都是財主李文貴攛掇的。他的二兒子二貴就進維持會扛了槍,整天在村子里耀武楊威的。表姐回門的喜宴本應父親去的,可他躲了出去,娘就讓我去了。
宮澤明的一雙小眼睛和他鼻子下的一撮小胡子,構成了一個黑三角,在他油光光的橫肉臉上,浮著得意的笑,緊跟的幾個維持會的人,還有財主李文貴,都在嘻嘻哈哈地笑著。表姐桂芬一臉悲戚。姑父是剛抽足了大煙,干黃的瘦臉上泛著一種滿足的得意,姑姑則是抹著紅腫的眼睛,忙碌著自己手中的活,不敢有一刻的放松。我交給姑姑兩塊大洋的禮錢,姑姑則是說死都不要,讓我回去跟父親說,這都是姑父抽大煙而讓閨女走了這條路,姑父借了財主家的大煙抽了還不起,就把自己親生閨女給抵了,說完又抹了一下早已沒有了淚的眼睛。我是在一種沉重而郁悶的心情里回到了家,全然沒有以前參加宴席的喜悅與興奮。
我一路跑一路想著宮澤明小鬼子,遲早不得好死。
我站到水根跟前時,兩寸長流血的傷口,娘已經用燒過的棉花止了血,只是黑糊糊的一片,在左小腿肚像長了一張臉,我問水根:“咋弄的?咋讓鬼子狗咬了?”水根臉色蠟黃,流了很多血,炕底下的布鞋已經讓血浸透了,他說:“我做完了活,扛著鐵鍬回二貴家,剛進門,沒防從屋子里躥出一條狗,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腿,我扛著鐵鍬也扔了。”我說:“你咋不用鐵鍬劈它呀?”水根說:“我不敢。”我也不說了,水根爹福來去了二貴家,水根娘像是剛哭過的樣子,我娘安慰著她。我直愣愣地看著水根因痛而扭曲的面孔,好像有幾千條蛇在吞噬著他,可我的心里也像有幾千根針在扎著,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的難受。我痛恨自己,面對親人受了欺凌只能忍受著沉默著,只能看著傷疤自己脫落。
我和娘相跟著回家時,福來去財主李文貴家還沒有回來,我的手在衣袋里被銅錢煙刀割破了中指,我任血自己流著,在這比黑夜還黑暗的日子里,我的狗跟著我跑前跑后。
二
四月中旬是種大煙的最佳時節,清麗的細雨,陰霧蒙蒙的,是最利于大煙籽發芽的日子,凡是已經被鬼子宮澤明號了種大煙的地,到時按每畝30兩的產量要交煙的,你要是交不上煙來,鬼子認為你賣了私煙,就會拘押你,只好掏錢買別人的煙上交。村里已經有四十多戶人家因此家破人亡,三十個人成了大煙鬼。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好伙伴水根竟然也上了大煙癮,自從他被鬼子狗咬了以后,我就天天去看他,也沒有發覺。水香告訴我,水根黑夜痛得受不了,呻吟不斷,第一次是她娘背著一家人喂了綠豆顆粒般的一點。于是每到黑夜水根就向他娘要止痛藥。等到水根爹發現之后,水根已經喝到黃豆顆粒大了,要不然止不了痛,已經上了癮。福來是狠狠揍了自己的老婆的,水香哭著說,俺娘她也是為俺哥好,不想卻害了他。我說:你娘傻呀,不知道吃大煙會上癮嗎?水香也后悔地說:“娘是知道的,可她受不了看著兒子痛苦,以為少吃一點會沒事呢。”我想也怪水根沒有多大的忍勁,人是掙不過命運的。
種大煙是一種非常細致的農活,白色或咖啡色的細如小米粒的煙籽,發芽拱土是需要做工細致的土墑,澆過的土地,翻過再用耱平整,再用鶴頭形般的鉤子挖出一道道筆直的線,拌了細河沙或小米的煙籽,均勻地撒在溝里,再用篩過的細土把溝垅掩住,潮濕而溫暖的土壤會長出青嫩齊整的煙苗。
我和父親在號過了的大煙地已經種完了。在回家的小路上,碰到了水根和他爹福來,福來看見父親叫了一聲“大少爺。”水根走路腿還有點不好,走路一點一點的,父親問了福來去財主李文貴家的事,福來說:“李文貴讓我去找宮澤明的,說不是他的狗咬的。”父親也不做聲了,自從姑姑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了宮澤明以后,父親黝黑的臉上的皺紋一天也展不開一次,皺紋深處的皮膚曬不到太陽竟是白嫩的。
福來一邊走一邊說:“咱們這種日子啥時是個頭呀,自己的地自己作不了主,好地都種了大煙,一家人連飯都快吃不開了。”父親說:“耐著點性子,忍著慢慢地熬吧,總有一天會過去的。地是跑不了的,給誰種也是種,種啥都得種,誰讓咱生下來就是種地的人呢。”
父親又問:“水根的大煙癮戒的怎么樣了?”水根臉紅了,一臉的不好意思,福來說:“聽說南山的一貫道賣專門戒煙的藥,我想過幾天就去一趟。”我說:“我去吧,您在家離不開,讓我爹幫你把地種下去。”福來說:“要不讓水香和你一起去一趟吧,路這么遠,路上作個伴。”
次日,天未大亮,啟明星還在東山邊上,我和水香已經到了大河邊。十里寬的河面,只有河道中間有一條閃亮亮的水流動著。雨季還沒有來,大河像一條纖細的小姑娘的辮子,隨便地搖擺在河中央,彎出一道道的河灣,里面游動著小魚,雨季時,河道里溢滿了黃燦燦的洪水,偶爾也會挾裹著豬、羊等家畜沖下來,也會有蓋房的檁材,椽子沖到岸邊來,甚至還會有長頭發白身子的女人,鼓著肚子的男人,隨著河水來到我的村莊。
我和水香的褲角早已被露水打濕了,我說:“水太涼,我背你過河。”水香說:“不用,我自己過,萬一踩到沙漩上,就會沒命的。”我說:“我知道過河的道,你放心吧!”我讓水香拎住我濕漉漉的布鞋,我蹲下身,水香摟了我的脖子上了我的背,我的兩條胳膊也摟了水香的兩條細弱的腿。雖然是四月了,清晨的水還是涼的,甚至于涼的痛。村里人都叫這條河大河,縣志上則叫洋河,村里人也叫大洋河,細軟的河沙閃著金光的亮點,太陽要出來了。
水香爬在我的背上,笑著說:“柱子哥,我老了你還會背我嗎?”我說:“只要背得動,我就背。”水香輕輕地笑,接著在我的耳朵里呵了一口熱氣,我冰冷的身子一下子從耳朵穿進一股熱浪。水香說:“柱子哥,你臉紅什么呀?你看人家戲里豬八戒背媳婦多好,高興地在戲臺轉多少圈。”我說:“你是白骨精呀,你說我是豬八戒。”水香用手擰了一下我的耳朵,人家還不是你媳婦呢,你就罵我,說完自己呵呵地笑起來,朗朗的笑聲,像河邊的鳥鳴,悅耳動聽。
太陽還沒有走到山頂時,我和水香已經走到了山頂的妙真觀。觀門前已跪了有幾十個男女,水香排隊跪下,我去交了兩塊大洋,寫下了水根的名字。快到中午時一個道士裝束的青年,臉色白皙皙的,臉上疲憊的肌肉松弛的耷拉下來,托著一個紅漆木盤,按人頭依次分藥,說大仙已吹了靈氣,今夜子時服下,就有靈效,誤了時辰藥就不靈了。水香拿到藥,放到貼身的衣袋里,一個三角形黃色紙包,水香拉著我的手,好像身子一下松了下來,她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她哥哥的大煙癮已經戒了似的。
我們下山來到大河邊時,河水已經熱了,我們踩在水沙里,癢癢的很舒服。水香說:“柱子哥,我還記得你們小時候光屁股在河里狗刨呢,那時,你們不讓我下水,只讓我在岸上看衣服。”我和水根、二貴、二狗小時候光屁股在河里打水仗,摸魚、逮青蛙,捉螞蚱的童年時光,頓時在我的記憶里浮現出來。人長大了,身份也就變了,現在二貴和二狗都扛了長槍,成了公家人,可以用槍隨便指著人家,要錢,而我和水根只能在土坷垃里找食而且是少的可憐。水香見我不說話,說你是不是害羞了,怎么不說話,那次,我把你的褲子拿回家給大娘,你娘把你的屁股打都紫了。后來你見了我就跑。水香看著我輕輕揚了揚眉毛,好像很出氣地看著我的窘樣。我恍惚地記起了,又想不清楚細節。因為我從小挨打次數太多了,或者是同樣的事發生的次數太多了。
我們過了河,順著古城河的水草叢,我給水根摸了十多條鯽瓜子,用柳條穿了,水香一手抓著,一手要拉我的手,我甩開了,說:“到村了,讓人看著了笑話。”水香一聲不響,臉紅了一下突然抱住我的頭,用嘴唇咬了我的耳朵,還有臉。我像一只吹了氣的皮球,獨自在膨脹著,水香跳著回家了。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腿都酸困的,可讓水香一咬,不知從那里來的勁,鼓漲著我的四肢。走路都是蹦著跑著的。要不然我覺得會漲破了。我被這種渾身漲痛的感覺鼓舞著,來回地巡視著種地的人們和耕牛,我像有一個無人猜對的謎語,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謎底,想要告訴所有的人,又怕所有人知道。
我回到家,父親和福來也把昨天剩下的大煙地都種下去了,正在吃飯。接下來該種水稻了,福來沒有水地,我家也是不多點,地頭有泉水,長年不息地流著,才能種水稻。
福來是我爺爺去壩上草原做買賣半道上撿的孤兒,連名字都是爺爺起的,福來比父親大五歲,小時候福來總喊父親“大少爺”,他和父親一塊兒上過學堂,也和長工們到地里干活。爺爺是前朝的舉人,給福來娶了個南山逃難的女人,又給了他兩畝地,讓他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后來軍隊像蝗蟲一樣吹過來刮過去地掠奪村莊,奉軍走了,直軍來了,直軍走了,晉軍來,晉軍走了,國軍又來。爺爺看著各式軍衣的部隊,在憂慮中過逝了。大家分成了小家,父親的兄弟們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散然后落地生根了,省城念了書的留城了,去外國的也回不來了,村里也只有父親和姑姑守著。姑姑嫁了人,沒想到日子越過越惶。姑父成了大煙鬼,女兒十七歲嫁了日本人宮澤明,兒子十五歲進城當了學徒。
三
水根喝了求來的靈藥,大煙癮還是沒有戒掉,仍在一日比一日地消瘦。水根沒被狗咬之前,一百多斤的口袋可以背上過了大河,然后再背回來,現在連十斤的小米也背不回家了,福來看著水根和我截然不同的身體,總是沉默著。水根娘還是見不得水根痛苦的扭曲的臉和淚水,總要及時地喂上一顆黃豆粒大的大煙膏。
四月飯桌上總有一盆子涼拌嫩大煙苗下飯,大煙間苗學問深得很,品種有四平頭,獨株頭,亂頭的,都是按煙殼的個數算的,地里都要獨株的,煙大青皮厚,割的時候出煙多。
我的狗站起來已經有我高了,甚至于比鬼子狗還高一頭,全身黃毛像非洲獅子一樣乍乍的,尾巴粗壯得像掃場院的大掃帚。我已經訓了它三個月了。只要我一喊沖,它是不會顧忌來人的身份的。這讓我很欣慰,養狗比養人強。我給我的狗起了威風凜凜的名字,黃虎。宮澤明提出要我的狗,不然的話,就要沒收,或者讓自己打死。這一段時間,宮澤明以外甥女婿的身份來過家里好幾次,每次來只要弟弟在看書,就要教他幾句日語,還說要送弟弟到大日本帝國去留洋。我娘是不敢反對的,我總是沉默的。只有我的狗,眼神和鬼子狗直視著,不會兒,鬼子狗就會掉轉身藏到宮澤明的兩腿間趴下。每次來,宮澤明都要帶幾盒桶狀的魚罐頭,或者是一包花花綠綠的透明紙包著的糖塊。弟弟把糖紙攢了一小盒子,這些已經足以讓弟弟在其他孩子們面前賺足了羨慕的眼神和涎水。
大煙苗一抽了薹就不能吃了,抽出的花苞已經搖著飄蕩在風里。大煙的花期極短,白色的四瓣花,像白色的線絨顫微微地展開著,一天一個邊,一天一個角的開著。六月里,三伏天,洋煙開花鮮又艷。大煙花紅的、紫的、粉紅的洋洋灑灑地開在天空下,招來的蜂飛蝶舞,蔚為壯觀。大煙的花苞先裂開一道縫,掙扎著要擠出來的樣子,擁擠的花瓣像綢鍛一樣,沒有折痕卻是亂紛紛的,花苞的外殼像蚌全部打開脫掉后,四個花瓣才會展開來,每一片都像光滑凝脂的女子皮膚,散發著讓人陶醉的久嗅不舍離開的香味。白的像藍天上飄落的云,紅的像夕陽后的晚霞,層層迭迭,微風吹過像飄動的天空一樣。水香站在大煙地里,像七彩云霞托著的仙女一般,走到白色花瓣地里,臉是紅光閃閃的,轉眼到了紅色花瓣地里,臉上卻是一種粉紅色,圓乎乎的臉上,笑得像過年墻上貼的年畫。我使勁揉著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哪個是大煙花,哪個是水香。
水香拉著我的手,一股清涼的香氣順著手指一直涼到心底,軟乎乎的手掌又傳來一陣熱浪,我馬上甩了一下,像被火炭燙了一下,或者是心里的慌亂一下子被我甩掉了,心情像風吹過的河面,久久不能平靜。可惜的是大煙花只開三四天,水香是我心中永遠開不敗的大煙花。
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水根家看他,當然了也是看水香。十五歲的水香越發的苗條,腰越發細了,倒顯得屁股蛋子圓潤而上翹,只是胸前像頂了兩個毛桃似的奶子,娘說起來就嘆氣,怕她奶不了孩子,水香娘早已和娘說好了秋后就把水香嫁過來。
水根雖然瘦弱得不成樣子,脾氣卻是越來越暴躁,像一頭發瘋的公牛。他娘已經去過大河南山好幾次給水根定下了媳婦,可是人家一打聽水根是個大煙鬼,說下星星月亮,姑娘就是不嫁過來。水根對鬼子和鬼子狗的仇恨轉嫁到我的頭上來,因為鬼子宮澤明是我的表姐夫。
我一籌莫展,解不開水根的心結,只能等待機會,殺了宮澤明的狗。每次去水根家,水香都會送我出來,然后陪我到大河邊走一個來回,村莊離大河二里,有時水香就會拉我坐在堤岸的石頭上,看著流水,偶爾飛起的水鳥,西邊的落日,等到薄暮了,我們再走回來。
水香問我:“柱子哥,我哥成了這樣,咱們還能在一起嗎?”我說:“我要替你哥報仇,殺了鬼子狗。”水香說:“這可是要殺頭的,你可不能再出事了。”我說:“你放心,就不會讓他知道的,不會出事的。”水香擔心地拉著我的手,放到她咚咚直跳的胸口,面對水香的體貼和溫柔,我真是舍不下心來,報仇又談何容易呀,要是像二狗他們手里有一支槍多好呀。可他們對鬼子的忠心就像我的狗對我一樣,一會兒都離不開。
大煙花只開三四天,一陣細雨敲打它便凋落了,破敗的花漿里,冒出了一個個罌形的青果,陽光下閃著綠晶晶的亮光。這個時候,我和我的黃虎游蕩在大煙地里,一陣陣清風雜夾著大煙花落敗的氣味,沖著鼻子里灌。野兔子最喜歡啃食煙苗的葉子,偶爾也會碰上一只狼或是野狐貍。有了我的黃虎,碰上狼也不怕。我走在煙地的壟背上,這是為割煙者留下的空白地,看到有一溜被兔子啃過的煙苗,心中升騰著股股怒氣,連兔子都敢啃幾口煙苗,而我活得連出一口長氣也不敢。
我快走到地頭時,突然從坡下沖上來一只狼,我喊了一句沖,我的黃虎象一股黃風直撲過去,我再定睛一看,不是狼,是宮澤明的鬼子狗。兩條狗已經撕咬在一起,我雄壯的黃虎沒有鬼子的狗機靈,可黃虎嘴里已經死死咬住了鬼子狗的前腿,一起滾下了坡底,耳邊傳來短促的撕裂的狗叫聲,耳聽著一聲“砰”擊破空氣的響聲,我沖下坡底,看到宮澤明手握的小槍藍煙散盡,我的黃虎肚子上往外噴著血,鬼子狗已經站不起來了,前腿的皮已被黃虎扯下一半直通到肚子上,淌著血,裸著的狗肉仍在突突蹦跳著,抽搐著,像一顆露在外面的心。
宮澤明收起槍,走到了我的面前說:“我讓你打死你的狗,你不聽我的話。我一槍打死它,我早該打死它。現在它咬傷了皇軍的軍狗,現在我一槍打死你,你也白死,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就讓你給我的狗陪葬。”露出一顆金牙的姐夫惡聲地吼道,不知何時才消失的,等我清醒過來,地上只有我的黃虎塌軟的身子躺在地上,流盡血的傷口,模糊一片。黃虎的眼睛仍然睜著,直盯著我的臉,她在告訴我她是一個勝利者,眼角流出的兩顆圓亮的淚水,落到大煙地里。
我兩只胳膊抱著我沉重的黃虎,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大河邊找了一棵樹,埋了黃虎。
四
十七歲的我死了般躺在土炕上,已經五天了。我爹娘的眼神總是躲閃著我。水根也拖著瘦不經風的大腦袋過來看我,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他的歉意,他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還是個孩子呀。也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讓你變成了這樣,你醒醒吧。
我一直在醒著,我在夢里也浮現著宮澤明散著藍煙的小槍,冒血的黃虎。我是恨著流血,活了這么大,誰家殺豬我都不敢去看,水根則會跑去和主家要那只豬尿脬吹著玩。豬油涂抹的嘴圈油光光的,吹的豬尿脬快漲破了,然后找一根線扎住口,一伙孩子跟在水根和氣球般的尿脬后面跑。我也是其中的一個,眼前飄著那只抓摸不定的尿脬,上面布滿了條條紅線般網狀的風干的血管。凝固的紅色,像一顆頭顱表皮,搖晃在我眼前,一會兒是宮澤明,一會兒是我的黃虎。水根說宮澤明的鬼子狗也死了,黃虎真厲害呀。我活著連一條狗的勇氣都沒有呀,我們活著還不如一條狗呢。水根已經帶著哭腔的呼喊,我的腦際像射進一束劍鋒般銳利的光芒。我活著是為了啥呀,我的黃虎死了,我要拿到鬼子的槍給黃虎報仇。
我和水根已經很長時間相坐于大河邊上,水香也陪著我,我們三個像三只落在河岸上的小鳥,孤憐憐的。目光巡視在緩緩的河水上,緩緩西沉的太陽。有的時候太陽比村莊上空的太陽旗還要陰暗。河水向東流去,我們的目光也會隨著河水蕩到很遠很遠的遠方。不知道遠方是不是也有日本鬼子,是不是也種著大煙。
大煙結了青果大概也就半個月的功夫,像極古時罌的樣子,頭頂一個花蕊留下的蓋,一至二寸的罌果,下有圓節的蒂。這時,像接到了通知,壩上割煙的老巴和他的同伴按時來到了村莊。老巴住到了我家,知道他送我的狗被鬼子打死了,臉上的皺紋開了,黑亮亮的臉龐開著一道道白皙的花紋。
老巴割煙是個快手也是個好手。割煙時一般是前面一個人割,后面一個人抿,老巴是刀兒匠里最快的,去年他送我的銅錢刀還在我的衣袋里。
地里的煙苞已經上灰了,像白霜涂抹在青綠色的青果上,下面苣形的葉子已經發黃了,細細的青薹仍然綠著,父親已經準備好了裝煙汁的罐子,大罐放在地頭上,還有小罐是抿煙的手握的罐,每人一個。
割煙和抿煙是最煩瑣的農活。我還沒學會割煙的訣竅,只能跟著老巴抿煙。
割煙者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挾著煙株莖蒂部,拇指按著煙果的蓋,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刀,在煙果上旋劃一刀,只能輕輕割破表皮,不能割透內殼,否則整個煙果就不出煙,另外刀在煙果上旋一圈,但不能割通連成一個圓,要錯開刀口,要不整個煙株就枯萎了。從刀痕中泌出白色乳漿,后面跟著的抿煙者左手中指套著吊環桶狀的罐子,右手食指在煙果上旋抿一圈,食指上一道白漿順勢抿到左手的罐里。罐一般是鐵皮焊的,也有用日本人的魚罐頭殼子做的,口極薄,在罐口上鑿一個食指粗的豁,正好把煙汁都抿到罐里。
我和水香跟著老巴抿煙,父親和福來跟著另外兩個人抿。六月里天熱,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那么粘稠,緊緊地包著每一株煙果,每一個人。正午時刻,煙果泌出的煙汁像我的汗一樣,出的又快又多。水香的手巧動作又利索,我雖也不慢,總也攆不上她,看著水香苗條的身影和吊在背后左右搖晃的黑辮子,偶爾也會瞄到她胸前鼓起來的圓苞,汗水順著她鬢角直流到白皙的細脖子里,濕了前胸的一片藍布白花衣衫。
水香的臉紅撲撲的,是一種勞作的興奮,心情的喜悅。水香說柱哥,你磨蹭什么呀,還不快趕上我,我趕了幾下活,趕到了水香的面前,我看著水香忽閃的眼睛,紅漲的臉上道道汗跡。水香說:“幫我擦擦汗。”好像有點兒噘嘴生氣了,我甩了一把汗,接過水香從衣襟里抽出的汗巾,我伸手在水香熱氣騰騰的圓臉上順著臉龐抹了幾下,她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聞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香氣撲面而來,熏得我頭昏腦漲的,水香接過我遞給她的手巾,“我幫你也擦一把吧。”水香立起腳尖,伸長身子擦著我的臉,一下子抱住了我的后背,她的嘴唇一下子碰到了我的臉,竟然是那么的清涼,那么地溫潤,像熱烈的風中摻加著細雨,直到我的全身都涼了下來。
熱烈的陽光依舊直射著大煙地,每個割煙者都慶幸這十多天不下雨,出煙會多一些,才能完成任務。宮澤明的狗死了之后,又帶了一個小鬼子,他給父親送來了收購證,產量比許可證上又多加了10兩變成了40兩。我知道這是宮澤明故意為他的狗報仇的,加大了產量,要是產不夠,就得家里掏錢買煙膏,再去上交任務。我們已經在大煙地里割了十來天了,煙果里泌出的煙汁淡了,也少了,一片一片的煙株發黃枯萎下去,刀痕累累的煙殼也黃了。
大煙汁是苦的,就如村莊的日子。日子依舊像太陽升起落下過著。水香幫著母親來翻曬著生大煙膏,在這悶熱的氣流里,大煙殼已經沒有汁可流了,很多流出來的只是一點水珠,煙株整個枯黃而萎敗了下去。好像只是一轉眼,繁花就成了這種枯敗的景象,光禿禿的黃薹上都頂著一顆刀痕累累的頭顱,沙沙地響著,那是熟了的大煙籽在殼里搖晃著,敲擊脆薄的煙殼。
父親拿了布口袋掰了大而飽滿的煙殼做明年種籽,剩下的那些大煙殼也拿麻袋收到了場院里,騰出了地還可以種點糜谷,打點糧食。大煙籽可以榨油,也可作調味品,做豆腐。
五
收了煙,地里的活已經淡了下來,糜谷等下了雨才能下種。我躺在屋前的花楸樹下,翻著一本古舊的小說《水滸傳》。這是大哥當兵之前買的。自從他當了兵,國軍的影子就從村莊附近的城市一直遠去,已經有三年沒有消息了。
我的弟弟放學回來,看我躺在樹下,說:“你怎么還不起?快去看水香姐姐呀。”我問:“咋了。”弟弟說:“水香姐和二狗媳婦在官煙地刮火醬被維持會的人捉走了。哥你還不知道呀?在學校邊的那塊官煙地里,是總跟著宮澤明的那個人給抓的。”我問:“知道抓去多長時間了嗎?”弟弟說:“有兩節課的時間了,我是上完日文課在做操時看見的。”我的心立刻被吊到了嗓子眼上像要吐出來一樣。我跑著到地里找父親,父親一聽,也趕了回來,我又去找了水根和福來商量該怎么辦。
我們幾個人圍在土炕上,商量不出個頭緒來,我要跟鬼子去拼命,水根也要去。父親說他親自去找宮澤明要人。只能是這樣看看再說了。我跑去二狗家,可是二狗不在家,不知道二狗又去哪里了。
二狗爹娘給他留了三間房,七年前雙雙病故。他爹疼了一夜,天未亮就咽了氣,剛過了一年,二狗娘也病死過去了。剩下十五歲的二狗,開始了十里八村的游蕩生活。二狗和水根的家緊挨著,中間只隔著一道籬笆墻。日本鬼子還沒到村莊的時候,說是河南逃難過來的母女倆無處睡覺,水根娘就讓那母女倆在二狗那破爛不堪的屋里睡了一夜。母女倆連著睡了三夜,拾掇得破家竟也干干凈凈。二狗回來大吃一驚,以為走錯了家門。
經過水根娘的來回說和,二狗同意那母女住下了。那母女已看出二狗并不是壞人,只是沒人管游蕩慣了。母女倆在二狗家的舊包袱里翻出來一些舊衣服給縫補了,讓二狗穿得人模狗樣的。她們又在一個小黑木頭盒子里,找到了些值錢的首飾,是二狗娘留下來的,這母女倆倒也不貪,給她閨女和二狗各扯了一身衣裳,就讓她閨女和二狗睡在了一個屋。左鄰左舍都去送了糧食和衣物。一個家也就無中生有了。二狗有了媳婦,也像安了心,給財主李文貴家做了長工。日本鬼子占領了村莊,也占領了財主和二狗的自由。他們整日跟在日本鬼子宮澤明的左右,影子般不離不棄。
父親去找宮澤明,沒有見著,又去了姑姑家,姑父正在睡著。姑姑是惶恐得不知樣子,撩起衣角抹著淚水。
平綏鐵路從村莊的北坡上通過,每天都會有無數輛裝滿了山西大同的煤炭列車向東去,又會有無數輛空車向西奔來,上下午都有一趟綠色裝人的火車打個來回。我是沒有坐過的,水根也沒有坐過,但鬼子宮澤明會提著一個兩耳的陶罐,上面是一層凝固的白色豬油,下面是煉好的大煙料子面。官煙地就是財主和宮澤明一塊偷著賣煙專門種的。這次是宮澤明去北平賣大煙去了,新來那個小鬼子把水香和二狗媳婦抓到了維持會。
維持會是村莊的兩進五間正房四合院老房子,也是財主李文貴的祖宅。自從村子里種了大煙,來了鬼子宮澤明就占了這座房子。財主李文貴就在緊挨的祖宅旁又蓋了三間正房里住著過日子。父親也去了李文貴家,看看有什么辦法讓他把水香給放出來。二狗和二貴去了楊家堡收大煙了,三天了都沒有回來。
財主李文貴和那個鬼子兵說了,鬼子兵說要等宮澤明回來再說。
宮澤明是在三天后回來的,這其間我和水根連一點辦法都沒有想出來,每日都去大河邊等著日頭從西落去。想起我的狗,是那樣地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現在我們都毫無辦法,我手里仍在玩弄著那枚銅錢煙刀,這又能干得了什么呢,只能割破大煙的頭顱。水根說:“總有一天,都讓鬼子掉大河里淹死。”我說:“鬼子不知道會不會水,鬼子死了我們在村里也待不下了,又能去那里呢?”被鬼子狗咬的水根性情大變,自從上了大煙癮后,說話總是不要命的語氣。難道活著真是這么難,鬼子讓種大煙就種煙,讓學日文就學日文,鬼子的胃口是什么呀,難道比面前這條大河還要大嗎?
水香和二狗媳婦在宮澤明回來的三天后回到了家。我跑去水根家,水香蓬亂的頭發雜間著草末,她娘給她洗了臉。她眼睛深陷,死人一般,躺在土炕上,一句話也不說。水香的被窩旁邊,堆著水香的衣服,那件藍布細花的衫子,褲子都碎成條了,像冰雹打過的玉米葉子,我的心一下子縮緊了。
水香娘看著我和水香一動不動,只是眼中流著淚,無聲地用一盆溫水敷著水香手腕的紫色的傷痕。
水香整整昏睡了三天,醒了。
我去看她時,她也只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身背對著我哭了,任我問啥,都不說,一個隱隱不安的念頭浮上我的心頭。
天突然陰暗下來,一股風卷著地上的塵土刮起來,卷起田里大煙的殘枝敗葉,雜著腐敗的氣味,好像報復地撲打著村莊,村莊的每一間房屋、每一個行人。天越來越暗,甚至看不清對面走過的人,房子和南山也影影綽綽了,閃電像張牙舞爪發怒的龍王在黑暗的天幕撕扯著。厚重疊回的云層里黑暗也壓在我的心上。內心的閃電帶來了我無語的哭泣。雨是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驚雷劈頭蓋臉地下來的,風在雨勢的攻擊下,落敗而去。雨打在塵土上,濺起的土霧瞇了我的眼睛,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轉身向著大河邊走去,雨點急速地撲打著地面,也撲打著我的淚水,順著我的臉龐濕著我厚實的粗布衣裳。
我來到大河邊。河水比往日又多了幾成的兇悍,吐著白沫,滾卷著上游來不及收回家的一切,在波濤里時隱時現。我的悲痛和沉默像波濤挾裹的死貓死狗翻滾著,跳騰著,卻逃不脫波濤的挾裹。
突然,雨幕中在我們三個常坐的河堤石頭上有一個身影,我在雨水的沖擊下,身子趔趄地奔過去,一看是水香。她穿著她哥水根的黑衣服,縮在雨水里,像一只受驚的小貓,渾身抖動著,我過去一把抱住她,雨水順著她的長發像斷了線的珠子,打濕了水香的衣服。我右手撩開水香的披發,看到了水香因冷而抖動的嘴唇,她的臉像一張白紙緊繃著。我雙眼直盯著水香,雙手扳著她瘦弱的肩膀,“水香,你和我說一句話呀,你怎么一個人來這呀?”水香迷茫地掃了我一下,往日的那種溫柔神態蕩然無存了,我不知所措地搖晃著水香單薄的身子,用自己的身體給水香圈成一個避風的圓。雨停了,河水卻還在漸漸漲起來。不一時,太陽出來,南山根上架起了一道彩虹。水香見了彩虹,臉也被七彩虹映上了彩色,我伸手撫了一下她的臉,或許是太冰涼了讓她身子抖了一下,說:“柱哥,你還會娶我嗎?”我說:“會呀,我們不是都訂了婚嗎?”水香的淚無聲地流出來,在彩虹的照耀下晶瑩剔透。蒼白的臉上,竟然也像紅潤了些,水香顫抖地拉著我的手,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的身子已經被鬼子沾了,不干凈了,你還會娶我嗎?”我的心像被蚊子蜇了一樣,痛過之后的麻木,水香肯定是感覺到了,她放開我的手,說:“你嫌棄我了嗎?”我問道:“是哪個鬼子,我要殺了他。”水香輕聲地說:“村里的鬼子。”
我明白了,是宮澤明跟班的那個鬼子兵。水香說:“要不是二狗媳婦護著我,替我擋了他們多次,我是活著回不來的,再也見不到你了,柱哥。我是為了你才活著,可又覺得沒臉見你了,本來想一死就算了,真沒想到你竟然會來到河邊尋我。”水香說完“哇”地大聲嚎啕起來。我摸著水香的臉龐,她因痛哭而麻木的臉龐緊靠在我的胸前,隔著濕漉漉的上衣,依然能感觸到水香在發抖。
水根在雨停之后,尋找水香來到河邊,見我和水香在我們常坐的石頭上,他也順勢坐了下來,他已經明白我也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晚霞在靜靜地燃燒著天空,天空靜穆不語。
六
二狗媳婦是一個肥胖而兇焊的女人。在村莊是沒人敢惹的,可每次被二狗打得披頭散發,四肢青紫的時候,溫順得像貓,除了嗚咽從不敢大聲叫罵和哭喊,而這次卻像是憋屈久了,她用自己粗壯的嗓門罵得二狗狗血噴頭,二狗也像霜打了的菜葉。昔日的火爆脾氣的二狗,用鞋底抽打媳婦的二狗,用菜刀橫在媳婦脖子上狠狠地說要不是我,你和你娘早喂了狗了,現在的二狗卻像一條被抽了脊梁的賴皮狗,抽掉二狗脊梁的只是二狗媳婦的一句話:你媳婦讓小鬼子欺負了,你竟然連個屁也沒有,你哪里還是個男人。夜里,二狗的媳婦就吞了大煙,死了。
二狗媳婦的話和死訊瞬時傳遍了村莊的每個角落,而每個人的議論聲又像狂風撲打在我的臉上,我的耳朵都被打紅了,甚至于整個身子都是紅的了。紅的像西山落日后的云朵,整個人都像飄浮起來,恨不得飄散開去,或有個地洞隱蔽起來。竄穿進我耳朵的還有一句話:“柱子未過門的媳婦水香也被鬼子糟蹋了。”
我像一團泥坐在炕上,弟弟喊我吃飯,我已經無力端起飯碗。已經兩天了,從大河邊回來水根背著水香回家了。我獨自在家門口徘徊,直到村莊沉浸在往日的平靜中。我進到屋里,一看就明白娘和父親是在等我回來,他們是坐在麻油燈的光里,父親默默地抽著煙袋,娘卻就著豆大的亮光納著一只腳底。娘問了句:“回來了?”父親說了一句:“早點睡吧。”
我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昏睡時,我發現自己腰挎大刀,手握雙槍,沖出山林,一槍一個鬼子殺個沒完沒了,最后抽出大刀,一刀劈開鬼子的豬頭,一刀砍掉鬼子的陰根,又一刀捅進鬼子的肚皮,在一片鮮血與惡臭中我自己醒過來了。我就這樣在驚嚇和顫栗中反復排徊,重復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種殺人的快感。
我清醒了。娘說:“多虧了龍池屯的二先生給你叫了魂,還打死了附在你身上的鬼怪。”我聽了笑了笑。我對于招魂驅鬼是不相信的,可是父母是虔誠的。正在這個時候,水根來找我了,他看到我虛弱的神情好像有話不敢說。自從水根上了大煙癮,和我說話也沒有從前理直氣壯了,好像他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全是他自己的錯,甚至有一段時間他見了我轉身就走開了。我和他說過幾次,這不是你的錯,這都是鬼子犯下的錯,不知怎么水根也想清楚了,有些東西只要你認真,就沒法活下去,村莊的人們也是一樣的,土地傳承了村民生存的法則,可是村民一旦認真起來,就像大河的濤浪會一浪高于一浪。
水根約我到大河邊,坐在我們常坐的石頭上,日頭曝曬了一天的石頭散發著灼人的熱氣,屁股下像坐著一塊火紅的炭石,河水緩慢地移動著,沒有了雨水的河溫馴得像一只炕頭上嗜睡的老貓,我順手拾起一塊石頭,投入水中,連水花都沒來得及呈現,就消失了。
水根在石頭下摸索了幾下,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長槍的刺刀。水根悄聲地說:“這把刀是二狗給的,他準備殺了那個小鬼子兵,他說他把那個小鬼子兵騙到大河邊,也就是咱們坐的這地方,咱倆藏在這棵柳樹上,二狗領著那個鬼子兵來后,我倆一起跳下去,把鬼子摁在堤沙里,用刺刀一下就能結果了他的性命。”我看著那一尺多長的刺刀,說:“那老鬼子宮澤明呢,是不是也一起殺了他。”水根說:“我想的和二狗想的一樣,他畢竟是你姐夫,起因都是那個小鬼子兵給惹起來的。”我憤憤地說:“宮澤明是個畜生,他還販賣大煙,聽我姐說,在北平還有兩房媳婦呢。我姐懷了孩子,還得給他當牛做馬地干活,我早想殺了他,這次要不是他,關著水香不放,水香也不會遭此禍害,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在我昏睡的三天里,水香竟然投河自盡,幸好二貴從南山回來過河時,發現了在水中起伏的水香,把她背回了家。等她醒來后卻是癡呆呆地樣子,嘴角還流著哈拉子水。她見了我,呆滯的眼珠也不會轉動一下,油光黑亮的長發亂成了枯干的散發,像剛從稻草垛里鉆出來的沾滿了草屑,灰白的臉色讓我渾身發冷。
水香娘嘶啞的哭泣總在炊煙升起時,福來和父親坐在一起時也是無話。面對著抽著一鍋又一鍋的旱煙,福來的頭發就在旱煙的裊裊飄蕩著變成了花白的了。
黃昏時分,水根來找我,我倆快到河堤時,水根已經氣喘吁吁地說:“二狗說等會兒他就帶那個鬼子過來。“我倆來到常坐的那個大石頭時,抬頭看了一眼老柳樹的樹冠,尋找一個藏身的樹杈,我在大石頭旁邊又撿了幾塊石頭,水根摸了藏好的刺刀,先上樹杈了,我緊隨著上了柳樹上我看中的藏身處。
等待像剛澆了水的大煙花,枝枝葉葉都直愣著,渾身的汗毛都直立著,我和水根的眼睛緊盯著通向村莊的那條蜿蜒的小路。太陽一動不動地向山頂移動,今天的太陽很奇怪,四周一片白茫,而太陽卻是從未有過的黃色,像一切兩瓣的熟黃蛋在西天掛著,不見分毫地向西山移動著。
水根一捅我的后背,我順著小路看上去,看見兩個人影向河邊移過來,水根像剛吃了大煙的樣子,雙眼通紅,雙手握的柳枝都快弄出水來了。前面的是二狗,后面是穿黃軍裝的鬼子兵,像是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樣子,讓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鬼子兵像是著急見到金元寶或是大姑娘了,絕不知道是死在等著他。
事情總是在很突然間開始,又在突然之間結束。二狗領著鬼子兵剛走到柳樹前,水根就跳在鬼子兵的身后,二狗反身給了鬼子兵迎面一拳,鬼子兵還沒有應過來,我跳下來舉起一塊石頭砸在了鬼子的頭頂,頭頂的血像蚯蚓般躥了下來。鬼子兵手剛摸到腰間的手槍,水根已經從石頭縫里抽出了刺刀,一下就捅進了鬼子兵的后腰,刀尖竟從前面伸出來捅破了衣襟,鬼子兵開口“哇”了一聲倒在了河堤上,可嘴巴還在罵著“哇啦,哇啦”,我順手抓起兩把河沙,灌進了鬼子嘴里。水根激動得渾身都抖動著,像犯了大煙癮似的,二狗倒是一動不動地死盯著鬼子,鬼子兵的雙手在空中抓著,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急迫。二狗抬腳踩在鬼子的手上,他雙手解開自己的布腰帶,掏出他的毛狗雞噴出了黃亮色的尿沖刷著鬼子兵臉上的血跡,尿水混和著血液都滲入到堤沙里。腰間的血泡已經不見了,鬼子兵的身子像一條被斬了頭的蛇在沙堤上抽搐了幾下,一動不動了。
我們三個面對著一具尸體時,卻是比面對著活人更害怕。我和水根說:“扔到河里水沖走算了。”二狗說:“現在水流慢,沖不走就讓人發現了。”還是埋起來吧,我和水根拉起鬼子兵的衣服,二狗在河堤的一個水灣挖了一個坑,松軟的沙子一會兒就滲出了清水。二狗說把鬼子的衣服都扒下來,水根解開腰帶,我把鬼子的褲子解下來了,扒光了衣服的鬼子兵仍然瞪著眼睛,二狗看了一眼說:“球毛還沒長齊就來欺負人,”說著用刺刀在鬼子兵的陰根處又刺了一刀,一腳踢進那個水坑里。我和水根拿著黃軍服,二狗向那個水坑里堆了幾把沙,沙堆水,水涌沙,一會兒就平滑了,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二狗用雙手挖了一堆沙,蓋在了滲血的沙上。二狗說,回吧,我們這才想起來早該吃晚飯了。路上二狗說,那些東西都讓我拿走吧,你們拿著也是禍害。二狗說了一句話,讓我牢記了一輩子,他和我說:鬼子兵說,他的家門口也有一條河,說咱們這里就和他家鄉一個模樣。
我們各自回到家里,家里的油燈已經亮了,天已經全然黑了下來。黑得像要遮蓋住什么秘密似的,如果真有老天爺,看見了我們殺人會不會發怒呀,我裝著無所事事地進了屋,娘連忙從鍋里拿出來熱的飯,父親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了一件讓我不能逃避的事。
七
小鬼子兵失蹤了,除了日本人宮澤明外,村里人都同樣默不言語。二狗是帶著兒子失蹤的,留下了空空的舊屋。水根來告訴我的時候,我已經明白了。二狗在我們夜里分手時說,我走到那里都忘不了你們倆,好兄弟。我當時不明白,二狗已是打定了注意,是要遠去了的,但不知去到哪里。
父親和福來早已商量好了我和水香結婚的日子,陰歷七月初六。娘說一切都是父親給訂下來的,福來不同意,怕水香耽誤你這一輩子。我知道,父親是那種讀過書的人,一旦訂下來的事,誰都不會改的了的。娘看了我木然的臉色,說:“娶過水香來,娘和你父親都知道是一個負擔,對你是一件難事,過個一年半載,娘再給你張羅一個二房,讓你有個說話的人。”
娘的苦口勸說,我是不能違拗的,父親訂的日子我也是不能逃避的,離婚禮的日子只剩下十天了。
收回來的大煙干成醬黑色的是生鴉片。娘用涼水仔細地化開,在鐵鍋里煮開了,用粗麻紙蒙在小口罐里舀出煙汁過濾到罐里,這樣過濾幾次,麻紙上面滯留下的就是大煙土,罐里的煙汁倒在鐵鍋里再熬成糖稀狀,用筷子能挑起絲時,倒在罐里讓它自己陰干,也可封口埋到土里,土壤也會吸收掉那些水分,罐里剩下的就是大煙膏。雖然壩上的老巴第一次來就把摻假的秘方告訴了父親。可父親從來就沒有照辦過,用面團在清水里使勁揉,手里剩下那點叫面筋,洗出來的面糊糊可作吃的面皮,表畫用的漿糊,面筋放到油鍋里炸成脆黃色,用面杖碾碎成面粉狀,熬煙時拌到鐵鍋里,等到交煙時,無論是手搓,聞味,看色,還是當場燒個煙泡抽幾口,都是覺察不出來的。
父親和娘已經準備好了要交的大煙,雖然比去年多了十多兩的任務,自家什么也剩不下了,也是將夠上交的,往年還能夠拿煙膏換點棉花,洋布什么的,今年除了上交的換回幾張蒙疆駱駝票子,其它什么也換不了的。
隨著婚禮的日期眼看著臨近了,娘拿出了已經做好的衣服和鞋子讓我試,試得我很沉重,娘又給水香買了鳳冠霞披,水香她娘做了一身紅衣服。水香還是老樣子,癡呆呆地,家里人稍一看不住,就會跑到大街上,走了東家進西家,打擾人家。村里人是愛護水香的,誰見了她都會讓著她。水香一見到日本人宮澤明就像發狂了一樣撲上去又撕又打的,村民會馬上圍上去,把水香給送回家。宮澤明面對著默然的村民,轉身一個人獨自走了。我不知道水香的眼里怎么只有了宮澤明,而沒有了我的影子,我很痛苦,比她打我一頓更加難受。
村莊的婚禮歷來是全村人的婚禮,誰家娶媳婦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會跑來看熱鬧,哄新媳婦。哄笑聲直到太陽西落,油燈點燃之后,還要繼續一段時光。我和水香的婚禮是平靜中進行的,夏日天氣風雨無常,令人反常的倒是水香的安靜,身穿紅衣坐在西屋的炕上,不經意間臉上竟會有一絲微笑,臉色白皙得毫無血色,被身上的鮮紅衣服映得像一朵喇叭花,靜靜地獨自開著。
父親和福來商量著是給水香沖喜而辦的喜事,我是隱約知道的。酒席是預備好的,外村的親威朋友是沒告訴,村里的人除了送禮,看一下比平時安靜漂亮的水香,也就回去了,大部分人都沒吃酒席。他們不吃酒席的原因,我想只有一個,日本人宮澤明在財主李文貴的陪同下,正在大吃二喝。表姐也來了,陪著水香吃飯。水根也來了,是送親的,也在陪著宮澤明喝酒。省略了很多程序的婚禮,給客人敬酒是少不了的。李財主招呼著讓我給宮澤明敬酒,我的臉上麻木地笑著,端著有一兩酒的青花酒杯,已經喝得紅頭漲臉的宮澤明也搖晃著站立起來,和我碰酒,我低頭一眼,看見他衣襟里露出一截的槍套,我的心格登一下,像亮過一道閃電,槍。我和宮澤明喝了一杯燒酒,像喝下了燃燒的火焰,灼熱的胸口,激烈地跳動。
我終于下了決心,把水根叫出來,和他說了我的想法。水根什么也不說,他看了我一會兒,說我聽你的。水根又喝了一杯酒,他就出去了。
表姐和姑姑陪著水香吃過了飯,也就相跟著回去了,我看著表姐腆著肚子,是到生孩子的日子了。我的心里劃過一道不安,酒精燃燒了的我,嘴里噴著濃郁的酒氣,眼里也噴著火光,一種要殺人的火光。
財主和宮澤明都喝多了,財主李文貴被二貴背了回去,宮澤明是我背扶的,像背著一個死人似的,我快走到河邊時,我把宮澤明放在了地上,他雖然醉了,可是還睜眼看著我,他靠著一棵柳樹,卻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歇了一會兒,扶起他的胳膊,可是他的手還是緊按著那把槍。
過了河,我看到宮澤明的家了,太陽還是高高地安靜地懸著,這是一條大河的支流叫古城河。水很小,河水也剛沒過腳踝,河兩岸是柳樹,岸兩邊是稻田,正在陽光下滋滋地瘋長,水稻抽穗揚花時,一股股清香的花草味,翻飛著幾只蜻蜓。
我沒有循著人人過河之道,而是向下多走了幾十米,只有我和水根知道河中間有一個深坑,而且水根已經在那里等著我。
二狗走了后,我一直猶豫著,對手槍的渴望像雨后的雜草瘋狂地滋長充塞著我的抑郁的胸口,二狗帶著槍背著他的三歲兒子走了,聽人說是上了南山了。
我扶著宮澤明到我和水根約定的樹邊,水根已從樹后轉了出來,他手里拎著那把刺刀,對準宮澤明的后背就是一刀,我順勢一扔,宮澤明栽倒在河中的大坑里,他好像一下子酒醒了,雙手撲騰了幾下,竟然站在水里。他用手抹了一把臉,猩紅的眼睛像是鮮紅的河水給染過的。不等宮澤明看清,水根縱身一撲,兩個人一起又倒在水里,水里翻滾撲騰著。
我的手無意間摸到了口袋角的煙刀,半寸左右的銅刀,我撲進水里,對準宮澤明的喉嚨整個兒摁了進去。血象殺豬拔刀的那一下,混和著酒味噴射到河水中。時間像凝固了一樣,特別是看著一個人要死的時候,水根嗆水了,他的牙齒還咬著宮澤明的耳朵不放。宮澤明不再折騰了,腰間和喉間的血仍在水中洇著,像一個紅色的顏料盒掉在水里那樣,腥味吸引過來很多水中的小魚,紅水中吐著紅色的泡泡,翻著跟斗。
我拉起水根的胳膊,怎么也拉不動。我摟著水根的脖子,水根已經昏迷了,他的嘴間露著咬下來的半只耳朵,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牙關緊咬,他全身發抖,我知道水根大煙癮又犯了。
我把水根扶到岸邊的柳叢里,他篩糠似的身體搖晃著草叢,宮澤明頭發露在水面上,像一簇黑色的水草,起伏著擺動著,我下到水里,摸到了槍,解開了皮帶,拎出了槍。
河水的血色,淡了。宮澤明的血,就像泉眼汩汩那樣流個不斷,混濁的河水,清澈見底了,宮澤明躺在河的邊上,像睡著了一般,鼻子下一小撮胡子里游動著幾條小魚。
我拉著水根的手,一只冰冷的手,在這個悶熱而憂郁的夏日。水根白皙的臉上浮出一種安祥,平靜的氣息,只是好像越來越微弱了,他緊咬的牙關,嘴角滲出一絲血。
水根平安地停止了呼吸。
我坐靠著柳樹,旁邊躺著水根。他昨天告訴我,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經拉稀了。我知道大煙鬼一拉稀就沒治了。我只是想不到他會和宮澤明拼了命,細瘦的小腿肚,鬼子狗咬過的牙印,依然那么鮮紅,像一朵紫云英盛開在綠草地,我真的想不到,水根就這樣死了。
我軟塌的身子在太陽光下散發著水氣。水里的鬼子已經在水流緩沖下,慢慢地游走了,時不時地停頓一下,搖擺一下,我也無力地助他一臂之力。我睡著了。
三個月來,身子的每個部分第一次都塌實在了草叢里,旁邊的水根比我睡的還塌實一些,河水小,沒有浪,也沒有濤聲,陽光下去了是渾身的冷,讓我醒轉過來。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太陽和山頭靠近了。水根卻是永遠地醒不過來了。水里的宮澤明,還在緩緩地游動著,一群小魚推動著,追隨著兩只白胖胖的腳。
我醒了。漫長的一個世紀的沉睡,一個小時就醒了,一條人命加一條人命,也是一場戰爭。催命符的幻覺也隨著太陽的落山而暗滅了。
八
天黑了,我是怎么回的家,像是一個夢游的人,又從家里怎么走出來的,在我的記憶里是一截空白。我是連夜被父親送到村莊北面的官道上的,讓我順著大道向前走,去找壩上割煙的刀兒匠老巴。
經歷了壩上草原的寒冬,我長大了兩歲,二十了。
當初割煙的刀兒匠老巴安頓我到這個小村,為了藏身也為了求生。
這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我放牧著幾十只羊。我來的那年的冬天,用鬼子的槍,開槍擊斃了常來小村搔擾羊的兩只狼,我在這里放羊已經兩年了。
這個小村沒有日本鬼子,卻也種著大煙。
我來到這個小村時,大煙才割過了煙汁,只是沒有我們村莊大煙的煙果大,煙株纖細,產量少,收割又晚一點。
老巴又去我的村莊割煙了。上次回來說,水香生了一個男孩,很聰明。父親給他取了名叫天澤。老巴說,要不是水香在不要命地護著孩子,就被她娘搶去溺于尿罐里了。
我的弟弟被送到日本了。在我走后的整整一個秋天,父親一直被維持會的人關押著,追問我的下落。
水香每到割煙時節,就會犯病,在村子里瘋狂地疾走,甚至瘋狂地拔掉官煙地成熟的煙株,讓財主李文貴和新來的鬼子毫無辦法。
我想念著的村莊和多災多難的父母,還有瘋顛的水香。
草原的風太凌厲,混合著沙塵,磨礪得我面目全非,我想念著我水鄉的村莊。
我不知道老巴大叔這次從村莊回來,又能帶給我怎樣的消息。
九
老巴對我說日本鬼子都投降了,你也該回家了,回去看看水香和你的孩子。他說水香的孩子在村里像羊群里的駱駝,要比同齡的孩子高出一頭,而且精靈古怪,膽大力氣也大。
老巴說,鬼子沒走之前,鬼子常常給他甜甜的糖塊也給水香白暄的熱饅頭,當時,我知道我家的鍋里只有玉米面窩頭。
五歲以前,水香對孩子是從未離開半步的,包括從外面扔過來的石子,棍棒都是水香遮擋的。自從她母親要把這孩子溺死在尿罐里,水香就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著孩子,從未讓他餓過或摔著。水香像一只袋鼠似的,兩只手摟著孩子的屁股,讓他吊在胸前,孩子隨時餓了,水香就隨地盤腿坐下,撩起衣襟,讓孩子的骯臟小手抓著她雪白的奶子,孩子肆意地吮吸著奶水,水香微笑著,毫不顧忌村里過往行人的偷窺,水香一只手撫摸著孩子黑亮的頭發,一只手揮趕著圍著她的飛蠅。
一天,天澤像發瘋似的擺脫了水香緊牽的手,獨自一人跑到大河的那棵大柳樹下,靜靜地待著。好像他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叫著他。他看著熟悉的河水滾滾遠去,像是嗅到了自己夢中甜甜的味道,一種讓他興奮而又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他常常在大柳樹下睡著。打那以后,水香就放開了孩子。她常常在村子里東游西逛,像忘記了自己的孩子似的,傻呵呵地笑著,沒心沒肺的樣子,讓每一個村民看了,都會從心底泛起一種酸楚。
日本鬼子走后的第二天,二狗就帶著一隊便裝的隊伍,來到了村里。二狗腰挎短槍,像一個首長,指揮著那些扛著槍的人。父親自從被鬼子關了一個秋天后,他整個的身架塌了一般,家里的光景過的慘淡,二狗回來后,先去我家問了父親我逃走后的情形,他給父親背了一口袋糧食。水香雖然認不得人了,可她卻認識二狗,經常纏著二狗問他媳婦去了哪里,怎么總是不來看她,二狗看著瘋了的水香,看著她執著的追問,啞口無言。
一次,天澤又在大河邊的那棵大柳樹下,逮了幾只青蛙,把它們瓞起來交尾。二狗走了過來,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生就的鬼子,用中指的關節在他的頭上敲了幾下。晚上,天澤脫光了衣服,要躺在露著黑棉花的被窩里睡覺時,水香無意間摸到了兒子頭上的腫大的疙瘩,水香手忙腳亂地給孩子套上衣服,連給他少套了一只鞋也沒發覺,拉著他兒子的胳膊,深一腳一腳地向二狗辦公的院子走去。
腰挎短槍的二狗正和幾個隊伍上的人說話,水香闖進去,連門都來不及關,沖到二狗臉前,甩手就給了二狗一個大耳光。二狗一下子愣在那里,水香指著兒子頭上的包氣咻咻地說,你憑什么打我的兒子!聲音響亮的像撕裂天空的炸雷,驚得其他人也愣在了那里,二狗摸了一下臉,說你是一個瘋子。和二狗說話的幾個人,圍著水香拉她出了院子。水香一路走,一路罵,水香和孩子回家后,躺下就睡著了,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二狗未回到村莊之前,水香剛剛犯過病,是大煙收獲的那幾天,二狗是不知道的。
二狗帶著他的人,分了財主家的騾馬,家具,糧食和金銀首飾,滿滿地擺了一院子,同樣也滿滿地站了一院子的人。財主的老婆長得像秋后上了白霜的矮冬瓜,臉蛋像一坨涼粉,她盤腿坐在當院里,嚎啕著,罵著二狗,要不是我家收留你,要不是二貴領你到我家給你吃給你穿,三九天的大雪早把你凍死了,你個挨千刀的二狗呀。二狗狠狠地說了一句,我給你家扛了那么多年的活,你給過我一分工錢嗎?說完他一揮手,幾個人像抬著一只紅了眼睛嚎叫的胖豬,把財主的胖老婆舉著抬出了院子。
我家分了一張八仙桌,還有幾百斤稻谷。
十
新年到了,村里人每人都拿著幾張嶄新的紙幣,像往年一年相互拜年。
村莊的新年,一過破五,勤快的人家就開始忙地里的活了。財主家的地被分了,分到財主家地的佃戶,他們都不敢相信那些地說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了。
今年的地不用種大煙了,福來也不像往年那樣急著拾掇地里的活了。自從水根死后,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種地的力氣像被抽空了,背有點駝了,前胸像坐了一個磨盤。我知道水根的死就是一座大磨盤,沉重地壓在福來和從不走出屋門的水香她娘的心頭。
天澤像一只不惹人喜愛的小狗,隨便在村莊的角落覓食,打滾,只是每天都會到那棵大柳樹下聽那種讓他舒心的天簌之音,他會在這種聲音里感到血脈賁張,像一個勇敢的騎士,伸手便可抓到一只青蛙,順著青蛙無牙的嘴巴,會脫下它的整張薄如水面的皮,沒了皮的青蛙仍會在水中游動,只不過一會兒便會圍上來一群魚兒,貪婪地呼吸著帶著血絲的水流。他在老墻根的角落里,見到曬太陽的花蛇,花蛇腰間鼓著一個圓包,剛吞下了一只老鼠或者青蛙,他會捏著花蛇的尾巴,用手捋著那個圓包,一直把那個鼓包從蛇的嘴里擠出來,然后把花蛇吊在樹杈上,從頭到尾脫下一條蛇衣來。
天澤從不敢到大河的水里,村里的比他大幾歲的伙伴和他玩時,他都是他們的頭,可一說下水玩,他會沒來由地渾身發冷。看著其他孩子光著屁股在水中游來蕩去,濺起的水花偶爾落到他的身上,他也要緊忙地躲開,這時他就像一只怕水的小雞,畏畏縮縮地回家了。
水香,不知怎么從來想不起她的孩子了,就是不在她身邊幾天,她也想不起找孩子。水香給了天澤自由,也給了他恐懼,他還是在村子里追狗捉雞地游蕩。
村里又多了一個東逛西游的瘋婆子,那就是財主的胖老婆,她兩個兒子都跑了,老財主也去了北平。她嘴角總掛著一嘟嚕白沫,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她碰到的無論是大人小孩,都會全身發抖。可她總是在村里,河邊轉悠著,時間長了,也就去不到人們的眼里了。
水香不知怎么的懶得動了,就像曬太陽的花蛇,她大多時間都在曬太陽了,見了孩子抬起頭,拉過他的手,抹幾下他花貓樣的臟臉,拍拍他衣上的臟土,就把他推開了。
我回來了,是穿著羊皮襖回來的,黑紅的臉膛是被壩上的太陽和風沙打磨的。娘趕緊抓住我的手,對孩子說這是你爹,你快叫爹呀,他緊張得都不敢抬頭,像蚊子般叫了一聲,我的臉色,沒有一點兒笑的樣子,他扭頭跑出去了。
一天夜里,我娘和父親拉著話,我在睡夢中,聽見娘說也不知道哪個喪了良心的,竟然又欺負到水香身上了,一個瘋女子,都已經夠苦的了,可還是被那個良心讓狗吃了的欺負,唉命苦呀,父親長嘆了一聲,世道亂呀。
水香一直住在我們結婚的西屋里,那是她和我的新房,可我一天都沒住過,水香生下了孩子,一直是她和孩子住著的。
我回來了,對我來說也不知是一件喜事還是一件苦事。我領著天澤去看了二狗,二狗要我加入他們的隊伍,讓我參加了他們的工作。
孩子依舊在他的一個人的世界里快樂地活著,因為有一種讓他快樂的聲音伴著他,指引著他如何快樂。
這種快樂的聲音我是從未聽過的,也是我無法知道的。水香是知道的,可是她又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