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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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寫下這個題目,身邊文友斥道:廢話,桐河當然是一條河,即便外人不知道咱家鄉的這條小河啥樣子,但它名稱有河字,也知道是條河。這條河出產歷史上著名貢品桐蛋,是唐河的支流,而唐河是漢江的支流。
不完全是廢話,我辯道,桐河還是一個地名,是桐河這條河流經的一個鄉鎮的名字。
其實,我強調桐河是一條河,是內心里有一個杞人之憂,是擔心我們的后人提到桐河,心中不再有一條河的概念,而是單純的地名。就像水泊梁山,當我們看到圖片上寫在山體上那朱紅巨大的“水泊梁山”字樣,馬上聯想到涌圍在字體下面的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水泊。但實際上,字體下面是盤山公路,公路下面還是山石,水泊梁山只有梁山而沒有水泊了。
擔心源于我看見河流正在日夜兼程地變得纖瘦、萎縮、枯干。
滄海桑田,這是地球的正常變化,本不應有什么可擔心的。但那是一個以千萬年為單位的漫長地質變化過程,人的生命相對于這個過程,匆促得如電光火石,基本沒機會看到她哪怕少許的變化。所以,如果在你生年能夠明顯看到了一條河快速消失的變化,這是難得的幸事,更是巨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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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我們就面臨著巨大的幸與不幸。
我家在桐河岸邊的一個小村莊。桐河水在我們村東邊自北向南日夜流淌,不知已經流過了多少個百年千年,只從史料上知道南齊時現在的桐河街已經傍水建鎮,北宋時水路發達,集鎮已經頗為繁華。我們村南村北各有一條桐河的支流,把村莊夾在中間,兩條河又分別在村子東北角和西南角匯入桐河,變得粗壯些的河流更有力地向南流去。這兩條支流因其小,沒有名字,我們村的人就分別稱為南河、北河。當然北邊與我們隔河相望的村莊把我們的北河稱為南河,因河在他們村南邊。
前一段回老家,午飯后我又去南河邊轉了轉。我是內心里攜了美好的懷想而去,就像多年后突然有機會與年少時心儀的女孩見面,心里溢滿了激動和緊張。見了面卻發現曾經溫婉秀麗的女神變成了邋遢粗俗的潑婦,高門大嗓地向眾人講說著一個低俗不堪的笑話。心中美好的形象轟然倒塌,因失望乃至絕望而引起的刺痛深刻而持久。
南河比北河小,離村莊又近,河水淺、緩,沒有太深的潭窩,上世紀七十年代,年少的我只敢和伙伴們一起去南河玩,沒人去北河,更不用說水闊流急陰森嚇人的東河(即桐河主流)。
去南河就沿著村前的那條水溝走。水溝的上游連著遍布在村西田間地頭的水渠和水溝,還連著西地里的兩個十幾畝大的堰坑。滿溝的流水常年日夜嘩嘩地唱著歌,蜿蜒流到南河里。我們村前是很寬闊的荒地空場,因地勢低,每年夏天常常被漲水時從桐河反漫上來的大水淹得一片汪洋,所以無法種莊稼。水溝南邊是一片幾十畝的白臘條林,全村的籮頭、糧食簍子都是這里的白臘條編的。村里的男孩子都喜歡學著電影里解放軍的樣子,用柔長帶葉的白臘條編一個圓環戴在頭上,在林子里瘋跑著玩打仗的游戲——那時我們最喜歡的電影都是戰斗片。溝北邊有幾個水塘,分屬于村前的幾戶人家,都種上了蓮藕。塘邊是各家開的菜園,種著黃瓜茄子豆角什么的,菜園一周種著向日葵。出了我家門向南望去,滿目荷葉田,荷花搖曳,菜園里燦黃的向日葵灼灼耀眼。樹林里的知了和水塘里的青蛙較著勁比賽似的,唧唧——,呱呱——,鳴叫聲響成一片。一遇下雨漲水,上游水渠和堰坑里的魚歡蹦亂跳地順水而下。主溝水大,我們小孩子就在水溝分水的支流處,用小網兜或篩子去閘魚。常常用盆子端著魚回家去,卻因弄得滿身泥水沒衣裳換而挨大人訓斥。但并不害怕,因有了收獲,大人也不真惱,訓斥后又贊揚今天逮的魚大魚多。
我家的鴨子每天早上一出籠,就嘎嘎歡叫著邊撲扇翅膀邊扭動肥碩的身子,栽著跟頭撲向村前的荷塘和水溝,先扎猛子洗梳撒歡一番,然后順流而下奔南河而去,到南河后又常常游到東河去覓食。晚上它們逆水回來,夜間在鴨籠里留下碩大的桐蛋,次日早上又順流而下去南河“上班”。其實那時我們還不叫桐蛋,就是鴨蛋。第一次知道桐蛋這個名稱是七十年代末期,在外地當兵的大哥回家探親,臨返回部隊時,說回來時戰友們都說去了要帶點家里的特產。我們這里窮鄉僻壤的,除了一天三頓吃的紅薯,沒啥特產。后來父親突然想起,說咱這里的鴨蛋歷史上曾經進貢皇帝,是宮廷貢品,皇帝封為“桐蛋”呢,你就帶點這個吧。大哥說還真是,我當兵那個地方也有鴨蛋,比咱這差遠了,個頭小,蛋黃也不紅,味還腥,不好吃。那時我家的鴨蛋,個頭碩大勻稱,比現在的鵝蛋小不了多少。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拿著那鴨蛋對著太陽光一照,隔著蛋殼可看見蛋黃晶瑩紅艷,灼灼耀目。用鹽腌制以后,煮熟剖開,潤白細膩的蛋白間,臥著半個鮮紅流油的蛋黃,沙楞楞、油津津,蛋油外溢,滿室飄香,誘得人饞涎欲滴。父親說舊社會莊上的小地主也不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煮個鴨蛋當菜,一頓飯只用筷子掏一點蛋黃配饃吃,一個鴨蛋吃三天。可見桐蛋又大又珍貴。父親用茅草串了個口小肚大的草簍,裝了幾十個鴨蛋讓大哥帶去部隊。
現在桐蛋開發成了產業,包裝甚是精美,卻再也難覓那時的品質。村前的白臘條林早在八十年代分田到戶時就分割成一條一條作荒地分到各家各戶,各戶都連根砍了種上莊稼。雖然后來漲水少了,可那不是種莊稼的地,除了白臘條,種啥都不長,有幾戶種了楊樹,長了十幾年還是鴨蛋粗的小老樹。村西地里的兩個大堰坑被生產隊填坑造成了耕地,環繞在每塊地頭的水渠也被村民們毀掉扒平成為自家責任田的一部分。沒了水源,水溝、荷塘逐漸干涸以致消失得沒了蹤影。現在村前倒是有幾個比那時荷塘還深還大的坑,是村人建新房墊宅基地起土挖成的——曾經熱鬧非凡的村南那一片人家,都搬到公路邊蓋新房了,現在只剩一片斷壁殘垣,我家的老屋也塌了——都是干坑,只有夏季剛下過雨會有一些渾濁的積水,但不幾天就又干了。少時常年溝滿河平的景象已成為腦海深處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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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子去河里主要是吃小魚小蝦苲草螺殼,我們去河里主要是洗澡玩耍,逮小魚小蝦。河里大魚是很多的,但我們小孩子不敢到河中去,去了也逮不住。大人輕易就能逮住。一次鄰居二哥干活熱了去河里洗,挽了褲子剛走到苲草上,就聽他哎喲哎喲地叫,然后只見他彎下腰雙手小心翼翼地向腳底下摸去,接著就雙手捉住一條鯉魚甩到岸上。那條魚鉆到了他的腳下。接著他就在苲草窩里摸了起來,又摸出了兩條黃魚,兩條鯽魚。還有一條鯰魚,本來拿出水面了,但因為太光滑,又掉到水里了,慌得二哥急忙去抓時,身子一歪摔倒在水里,褲子布衫全濕了,我們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我回去向母親講二哥摸魚摔倒河里的笑話,母親說,老黨才是摸魚的高手。老黨家里窮,上街趕集沒有錢,就從東河淤泥汀下水,背個魚簍,沿河而上,邊走邊摸,到桐河街,能摸七八斤魚,賣了魚買回需要的東西。“小孩子可不敢去,東河水大,沖跑了連個影也找不著。”說完后母親一再告誡我。
老黨雖然徒手摸魚得門,但這種逮魚法終究是小打小鬧,真正逮魚的是靠閘網。一扇閘網,根據河的寬度,織得可長可短,長的多織幾個網兜,十個八個,短的網兜也少,三兩個。也有單網兜的,只能用來閘地頭的水溝。那時地頭村邊的水溝里常年都有水,一下雨不知哪里來的大魚小魚亂竄亂跳,隨便一個閘網把水溝一欄,就有魚吃了。在河里攔閘網的,是把逮魚作為生計,用來賣錢的。我們村有好幾家老逮魚戶,農閑時經常住在河上。下閘網需要選那些水深一米左右、河底又平又瓷實、魚被急湍流水沖得挺不住腳的位置。攔河布上閘網,網兜之間楔上木樁固定;網底用網勾腳與平坦的河底封嚴,以防魚從網底溜走;網頂露出水面二十公分,防止魚從上邊跳躍越網。只要魚兒順水而下,除了鉆入被水沖得張開大口的網兜,其他無處可逃。布網者只需隔一段時間下河探一下網兜內是否有魚,有了掏出來,沒有繼續睡覺。村上鐘家兄弟父輩就善逮魚,他們又傳承了這個傳統,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因此日子一直相對比較殷實。包家孩子多,日子常年過得緊緊巴巴,后來包家父子也學著閘網逮魚,日子果真就輕松舒意多了。那一次村上的老連頭中午從南河小橋經過,看見河里有一群一尺多長的鯉魚在游,回來趕緊告訴包家父子南河過魚哩,叫他們去閘。包家父子下午去閘上網,后半夜不停地掏魚,天明時發現河邊臨時挖的魚池內擠滿了魚頭,逮出來一過秤,一百五十多斤!
不過后來河水越來越小了,閘網就沒有了用武之地——河水淺得只有腳脖深了,再下一米多高的閘網,就像高射炮打蚊子,既傻氣又無用——那么淺的水流,哪里還有不過網眼的魚呀。逮魚改用涼薄了。先用棡柴麻經扎成一個兩米寬涼薄。用垡子攔河打一個土壩,中間并不合攏,涼薄就下在缺口處。下的時候涼薄兩側要抽起來作欄,尾端扎起來,成為一個三角形大篩子。涼薄寬度與壩口寬度相符,正好攔了壩口。涼薄的高度還要低于土壩流水口,這樣壩前的水就形成一個小瀑布落在涼薄上,隨水而下的魚兒自然也落在涼薄上,被沖到涼薄扎住的尾部。閘網只能閘住大于網眼的大魚,涼薄卻密眼撈,大小魚都逃不了。閘網需要跳到水里去摸網兜內有沒有魚,涼薄水都漏下去了,大魚小魚就那么白亮亮地撂在那里,跳上去撿起來就行。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南河已經斷流,鐘家和包家分別在北河和東河扎了兩個涼薄,我每天早上晨練跑到河上,涼薄的主人常常給我串上一串小魚,拿回來煎了吃——那時大魚已經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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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十年代,河里水常常斷流,涼薄也慢慢絕跡了。曾經把逮魚作為家庭重要經濟補充的幾戶人家,也徹底放棄了這個副業。不過有愛玩的,就購置了撒網,在積水的河潭里撒魚。也有買了魚鉤,蹲在河邊草叢內垂釣的。當然這已經完全成為一種休閑娛樂的方式,誰也不指望靠此賣魚或吃魚了。我少時也頗喜歡釣魚的,就在村中的水塘里。那時釣魚鉤是用鉗子夾著針在煤油燈上燒紅了彎成的,釣線是母親納鞋底的棉繩子,浮子是高粱梃子,魚餌是抓一把面用坑里的水和成的。那時的塘里有大魚,有幾次浮子沉下去后我用力往上甩卻甩不動,跟那上鉤的大魚展開拔河比賽,最后繩子拉斷,魚也跑了。還有一次繩子是從浮子上邊斷的,我看著梃子浮在水中一沉一浮地向塘中間跑,失機慌忙地“噗通”一聲帶著衣裳跳進了水里,抓住浮子又跟魚拔開了河,結果“咯崩”一聲,繩子斷了,魚浮留在我手里,不見了魚的蹤影。后來看到別人用買來的高級漁具釣魚,我卻怎么也用不慣,也就丟掉了釣魚的愛好。
除了釣魚,我們最常用的方式是用篩子搬魚。搬魚是專用來逮小魚的。村內坑塘里的小麥穗魚最多(不知這魚的學名,身體和小麥穗長短相當,我們都叫小麥穗魚),這小魚很歡灑膽大,整天成群結對地在水面馳游著覓食,犁出一道道小波紋。一有大的動靜,“潑剌”一下集體沒入水下,水面漾起一片小水花,像朝那地方用力潑了一盆撒開的水一樣。夏日的午后,坑塘周圍總圍著搬魚的小孩。一個竹筐子或篩子,內放一塊窩窩頭饃作誘餌,半塊磚頭壓著饃(既防止饃被水飄走,又增加筐子重量),用繩子系著筐子,爬在歪脖柳樹上將其系下沉入水中。稍待一會,屏息靜氣又緊張興奮地慢慢提起繩子,待筐子邊沿露出水面,看到成群毫無知覺的小魚還在激烈地爭搶著吃饃,把饃花頂得上下翻飛,激動地猛然將竹筐拉出水面,便看到白花花的小魚在筐底活蹦亂跳。
我們小孩子說去南河逮魚摸蝦,其實不是在河里,只是在河邊的水里。河水嘩嘩的,我們除了在淺水處洗澡扎猛子,河中間是不敢去的。沿河的沼澤里有一片一片的蘆葦、茅臘,魚蝦都喜歡藏在它們根部,這里才是我們真正的樂園。一般都是挖泥攔壩,把小水塘或水溝隔成一段一段的,分段用盆子把水攉干,魚蝦泥鰍什么的在亮底的溝內亂竄亂蹦,我們爭相跳進去撲捉。也有時候泥壩太軟,起初兩邊有水擠壓沒事,等到一邊水快攉干了,看見魚開始跳了,泥壩因兩邊承受的壓力嚴重不平衡,會突然潰塌,另一邊的水嘩啦啦又流過來,半晌功夫功虧一簣。河邊到處都是泉眼,有時雖然壩子壘得結實,,但溝底的泉眼突突往外冒水,怎么也攉不干,就在剩水少的時候,幾個小伙伴都跳進去,手腳并用,使勁把水攪渾,越混越好,魚兒受不住嗆,就浮起來打著渾亂跑,我們用篩子舀它。玩渴了,就在有泉眼的地方挖一個小池子,把渾水攉干了,泉眼冒出的水干凈透亮,喝起來涼甜解渴,比現在的礦泉水好喝多了。也挖蘆葦根吃,嚼起來甜甜的。蘆葦根熬茶喝能清熱祛火治溫燒,村里人常和茅草根、黃花苗根一起熬“三根湯”喝。茅臘穗子能止血,我們在河邊玩,經常會被螺殼、玻璃片割傷手腳,都是用它來止血。后來河水越來越淺,泉眼也越來越少,河邊的水溝水坑沒水了,小孩子也開始到河里去摸魚。河邊有很多泥洞,里邊常常鉆有螃蟹或小鯰魚。鯰魚太光滑,即使捉到手里,也得十分小心,稍一松手,就滑到水里跑了。螃蟹是好逮的,發現在洞內,用手或小木棍一投,就要向外爬,就勢捉住,只是要小心別被那兩個大鉗子夾了手。茅臘的葉子又軟又結實,常用來捆住張牙舞爪的螃蟹,讓它夾不成人。拿著有危險的還有老鱉,一不留神,它原本縮在腔內的脖子就伸出來咬你一口。單純咬一口也沒什么了不得,可怕的是這東西吸住了就不丟。我曾經吃過它的虧。那一年大哥逮了一個大老鱉,盆子那么大,人們都蹲在那圍著看,這個拿木棍搗一下,那個掐根草戳一下,那東西只把頭縮在腔內,就是不出來。幼小的我看著好玩,也掐了一個小草葉去搔他縮著的尖嘴,誰知這家伙看我人小可欺,突然伸出頭就吸住了我的食指。我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使勁向后拽手卻錚不掉。眾人也慌作一團,這個幫著拽我的手,那個拿棍子往老鱉身上亂戳,可它就是不松口。大哥看看沒辦法,舉起鐵锨狠勁向老鱉蓋上拍了一家伙,這東西才松了口。再看時,我的食指被吸掉了一小塊肉,鮮血直流,越發哭得尖厲,而鱉蓋也被大哥拍裂了兩道裂紋。后來我在老鱉潭摸老鱉的時候,在河底的淤泥里踩到圓形鱉身,就在水里把它翻過身來,右手扣緊了爪窩,左手捏緊腔口,使得它縮在腔內的頭無法伸出來。那時逮老鱉只是逮魚的一種捎帶活動,意義在于展示收獲,這東西又腥又沒有什么正經肉,沒人喜歡吃它。倒是鱉蛋,人們比較喜歡,因為它對拉肚子有很好的療效。那時農村娃子不注意衛生,常吃生瓜梨棗,拉肚子很常見,也很難治,小孩子常常拉得深眼窩大眼張,頭大脖子細,睡在床上幾天起不來。那時除非要命的病,人們沒有找醫生的習慣,都是偏方治療,像燒蒜瓣吃等。鱉蛋用鹽腌了,食后治療腹瀉有奇效。家鄉有“麥茬亂,扒鱉蛋”的諺語,就是說老鱉下蛋是在割麥時節。它從河里爬上岸,選定地方,要扒一個窩,將蛋下到窩內,然后再埋起來,還要用它光滑的腹部,把蛋窩外頓得溜光。就像烏賊噴出墨汁隱蔽自己反而因水中一團墨黑更容易被漁民發現一樣,老鱉的這一保護性工作,反而暴露了蛋窩。農人專揀溜光的地方挖,就挖出一窩圓溜溜的白色鱉蛋。除非機械加工,人工做不來那么標準的圓球,鱉蛋成為人們判斷一樣東西是否圓的標準,比如說誰瞎話說得沒有漏洞,就說編得“鱉蛋圓”。
不但夏天,八十年代冬天的南河也甚是好玩。這時河水已經遠比我少時的七十年代少了,到了冬天,河水又淺又清,可以看見游魚在水里或懸或游。幾處大水潭的水是不透明的,因為大些的魚都聚在這里過冬。便有村民開著手扶拖拉機,帶了澆地用的抽水機,架在潭邊涸澤而漁,收獲很是喜人。小孩子們則買了一種叫“魚雷”的鞭炮,瞅準有成群的小魚在游,點著引捻甩手扔進水中,“咕咚”一聲悶響,水面飄起大大小小白色魚肚來。這比電打魚還厲害,破壞性更大。背在身上靠電瓶供電的撲魚器,越大的魚越容易被電到,因其身子越長頭尾之間電壓就越大,小魚反而安全,對幼小的魚蝦起到保護作用。即便被電暈了,撲魚者因嫌小不去撈它,過一會它自己還能活過來。而魚雷是把大小都炸死了,大的撈起來,小的任其在水面上白花花飄著。
下雪的天氣是無法逮魚的,但這時有這時的樂趣。滿世界一片銀白,河道則變成一條青白滑道,成為鄉村孩子們的滑冰場。現在有旅游景區投入巨資建設人造滑雪場,城里人蜂擁而去趕時尚,其實幾十年前我們村上的孩子們都時尚過去了。
原本幾十米寬河面的南河,現在萎縮成了米來寬的水溝。其實即便稱為水溝也有些牽強,因為溝里一長段一長段都沒水。九十年代前期,夏天的時候農人干活熱了累了,還能到有些積水的老鱉潭洗個澡,雖然不能游泳了,不過蹲在水里洗洗還是比在家用盆子沖著舒展而暢快。但很快就洗不成了,上游建了個棉油皂廠,排出的污水染黑了整條小河,撩著水洗洗臉,都開始起紅點子,瘙癢難耐,當然沒人敢下水了。現在是連這黑水也成了稀有物了,原來寬闊的老鱉潭變成了“雞窩”大小的一點。河里的茅臘、蘆葦都絕跡了。前年孩子溫燒,我轉遍南河和東河的河灘,一晌才挖了四五根纖細的蘆葦根。原來的河床現在生長著小麥。
南河已經不成為河了,北河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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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是不敢去北河玩的,只有大人才結伴去北河洗澡。北河離村莊遠,水大岸陡,人際罕至,又有種種恐怖的傳說。傳說北河橋旁是個鬼街。陽間的人們需要上街趕集買賣各種物品,陰間的鬼們也一樣,北河就是他們的集市。因水大,在北河橋上、下的主河道之外,還分別沖出了一條側道,水繞個灣又匯到主河道,這樣就在橋上游和下游形成了兩個小島。大人洗澡時愛比賽看誰能扎猛子潛到河底,標志就是空手扎進去,摸一把河底的泥或礓石讓大家看。但沒人敢在橋上端的側道爭強,因為都知道河底有暗井,深得沒底。曾有人扎猛子下去,沒探到底就感覺里邊的水冰涼刺骨,差點凍僵了出不來。橋下段的側道,鐘老二曾在那里閘了好幾年涼薄。
最神秘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在下游將要匯入桐河處的那兩個大潭窩。現在想來,當時岸高有三十多米,幾乎直立九十度。潭中因水深之故,顏色黑綠。水面的浮草樹葉總是繞潭邊打旋,那是河流沖擊拐彎的河岸造成的。這一切看著都有些怕人。這兩個大潭窩分別是龍的廚房和堂屋——這河里住著龍呢。村上最膽大的打漁人,也沒人敢在這里逮魚。鐘老二常年夜住河邊閘魚,見過各種古怪神秘東西。他說有一次下閘網,他在河邊睡,聽見上游呼呼啦啦響聲過來,到網前“哐嗵”一聲鉆進漁網里,根據經驗他知道是條大魚,趕緊起來下水去捉——大魚力大,捉晚了會掙破漁網跑掉——結果一看,竟是一只死了的白老公雞。他狐疑地掏出來甩到下游,又睡了。不一會兒,上游又是呼啦啦響聲過來,到網前“哐嗵”一聲鉆進網里。鐘老二再次起來去摸,還是剛才扔到下游的那只死白老公雞!鐘老二知道遇上邪祟了,上岸來破口大罵:“媽那個×,老子逮魚礙你啥事了,在這給我搗亂?惹我惱了,明兒找個神漢來鎮你舅子的!”罵一陣又睡了,剛睡下就聽有人說話:“二哥別惱,我跟你鬧著玩呢,不亂了,我走了。”鐘老二抬頭看看沒有人,知道是游蕩鬼怕惡人,偷偷笑笑又睡了。但鐘老二從不去龍堂屋和龍廚房那里逮魚,包括撒網撒魚,炸藥炸魚,電打魚,鷹船逮魚,鋼叉叉老鱉,都把這里隔過去,農藥藥魚他也要在龍屋下游下藥。他說,小鬼們咱不怕,可這龍是神仙,不敢打擾。
后來隨著南河水越來越小,去北河洗澡的人漸漸增多,北河的神秘恐怖感越來越淡薄,小孩子們也開始逐漸拋棄南河去北河了。北河有兩個地方是小孩子喜歡的:一個是黃泥潭,是個潭窩,能在那里逮猛子打水仗;另一個是北河橋頭,能站在橋欄桿上往下跳,刺激又好玩。不過一到晚上橋頭就玩不成了,那里是女人的天地,小男孩也不讓去。起初女人是不去河上洗澡的,不知啥時候開始,她們一到傍晚就與男人們爭地盤。本來傍晚時在北地干活的男人們收工后,都是到河里洗得清爽爽地回家去;在別的地干活的,晚飯后到河上去洗澡,是歷來的習慣。在河邊地干活的女人們收工后也會到河里洗把臉,但一看到男人來,她們就走了,因為男人是要脫光了身子下河洗澡的。可是有一天男人們收工到橋頭等一陣子后發現,橋下那幾個洗臉的女人沒有讓位的意思,等不及了就開始大聲吆喝著趕女人走,女人們還腔道:“你們滾別處洗去,以后這橋頭是女人洗澡的地方。”男人起初不服,幾經爭斗,最后男人失敗了,每晚橋頭處就成了女人的世界,夜幕下一片嘎嘎嘎的笑聲。男人們則被攆到橋上游黃泥潭處。不過晚上小孩子是不允許去黃泥潭的,這里水太深,曾淹死過三個小孩。
黃泥潭現在成了一個小水坑,平常最深處也沒不過膝蓋,早沒人在這里洗澡了。不單這里,整條河都沒有洗澡的地方了,包括桐河主河道也一樣,水太少了。即便有水的地方,也污染渾濁,無法下河了,祖祖輩輩在河里洗澡的村人們,都被趕回自己家中用盆子或太陽能洗了。鐘老二年輕時常年睡在河邊,潮濕寒冷,落下腰疼的毛病,現在基本干不成活了。他閘涼薄的側河九十年代斷了流,現在幾乎看不出那里曾經是河,土已經淤得跟原來被隔出的小島相平。橋上游那個曾經有驚人暗井的側河比下游側河更早成了平地,種在上面的楊樹都快合抱粗了。原先遍布主河道兩側的溝、塘、坑等都干涸淤平了,孤獨的主河道也瘦身成一條水溝,窄細處剩下不足兩米寬,除了夏季漲水時外,一年里多數時候都是黑黃的污水,聚起一堆堆黃色的泡沫。據說這功勞來自上游的養豬場養雞場,這不屬于生產加工之類的污染企業,上游又不是同一個縣的地盤,所以沒人管。河里現在是連一個魚毛也沒有了,這臭水連水草都熏死了,哪有生命力恁強的魚。只有夏天漲大水后,會淹沒沿河的魚塘,河里才會有魚。但每次漲水,水還沒消,就有人向河里下農藥藥魚。漲一回水下一次藥,連小魚也藥死了。
最驚奇的是龍屋竟然旱干了!大約是2000年左右,一場大旱,在老老少少村人心中潛藏著無限神秘的龍堂屋龍廚房竟然都干得亮底了。想象中龍宮里的各種豪華建筑珠寶玉器蝦兵蟹將,都幻化為深得有些嚇人的河底那可笑的干裂的眾多巴掌大的泥塊。村上最老的老人三爺說,從沒有聽說過龍屋干過,這世界恐怕要出大事。
雖然后來龍屋又積水了,北河也還有水流,但世世代代村人心中對這條河的神秘和敬畏是再難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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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該說到桐河主河道了。
大凡河流,常見的都是沙河,泥土沖走了,河里自然都是沙子。桐河則不然,包括南河北河這些支流,都是泥河。河岸是青泥,河底常年水流沖刷,虛泥沖走,剩下的是瓷硬光滑的黃膠泥。青黃泥色,加上雖是泥岸,但不會垮塌的硬性,這條河有“銅底鐵邦,敲著當啷”的美譽。也正因為是泥河,所以河中苲草等水草豐美,水邊泥岸遍布小洞穴,泥鰍螃蟹魚蝦黃鱔等便于藏身其中。河中蚌類格外多,我們當地都叫螺殼,有指甲蓋大的圓形小螺殼,有碗口般的大圓螺殼,有狀如蝸牛的扭角螺殼,有三公分長一公分寬前尖后齊的厚殼小螺殼。這些螺殼一般都生活在河邊淺水處,和小魚小蝦以及水草一起為鴨子提供了獨特而豐富的美味食品,也因此造就了無與倫比的貢品桐蛋。在桐河中還有一種扁長螺殼,我在別處從沒見過。一乍長,二指寬,一扁指厚,前端稍大,后端稍小,多藏身在河底與它身寬差不多的扁洞里。捉這種螺殼,需用專門的螺殼鉤伸進洞內,旋轉九十度,鐵鉤鉤破了它的外殼,把它從洞內拉出來。用刀剖開了,剝出肉來喂雞鴨。小時候夏季中午,常跟著大人們去東河鉤螺殼。大人潛猛子到河底鉤出來甩到岸上,我們小孩子的任務是揀到籮頭里。一晌午鉤大半籮頭,太陽曬得這些螺殼張開縫吐出前頭的一疙瘩肉,用腳一擠,會像水槍一樣噴射出一股水來。
別看桐河是一條小河,卻曾有過輝煌的歷史。作為唐河的一條支流,曾承擔著重要的水路運輸任務。據史料記載,宋朝時桐河街已是當地繁榮的河路碼頭,當時稱為“桐河店”。因了這水路的功勞,明清時桐河街已是聞名遠近的“三里長街”。現在桐河街東寨門外,河上還有一座四十米長的石板橋,據說修建于清代,已有三百多年歷史。因這座石橋阻擋,船行至此,再往上就不通航了,這個地方既是終點,又是起點,其重要與熱鬧可想而知。
前幾年的冬天,桐河水瘦得只剩河邊緩緩流淌的水溝,石橋南邊寬闊的河灘成為荒地。不知誰最先起的頭,人們都扛了鐵锨去橋南挖寶。黑青的淤泥被翻了個遍,聽說有人挖出了銅鏡、碗盤等,賣了幾千塊錢。一個外鄉愛好文物的朋友聽說了,找到我一起去挖,因去得晚,河灘都挖遍了,只在別人挖過的地方挖出了一些銅錢和破盤爛碗的瓷片,朋友也小心翼翼地帶了回去。這些東西是此地曾經作為繁華碼頭的有力證明。遙想當年,桐河河道上船來船往,帆影鼓蕩,槳聲矣乃,船工的吆喝聲不時在水面揚起,蕩向遠方。而看現在這纖細淺薄的水流,會感到行船是不可思議的事。
不過我在東河見過一個在水上生活的船。想來應有一二十年了,割麥季節,發現東河的淤泥汀上飄著一艘小船,不是逮魚的那種露天的鷹船,是帶著棚子的住人的船,顯然是從下游沿水路過來的。后來聽說是一戶計生游擊隊,這戶人家在淤泥汀生活了半個月,后來不知去向。
7
淤泥汀是桐河河道的一個大潭窩,比龍屋大多了。小時候學鳧水,在別處都覺得水性很好了,但就是不敢去淤泥汀游,這里水面太闊,水下又是陡坎,在水邊走著走著突然就像掉下懸崖一樣跨到陡坎里。村里大人都知道老黨過河的故事。老黨水性極好又機智,抗戰時候,日本人要從東河過河去,不知河水深淺,就抓住了老黨帶路。老黨騙日本人說淤泥汀水面寬水流緩河水淺,可以從這里蹚水過去。日本人就讓老黨先趟過去看看。老黨脫了衣裳,兩手舉著過河去。走到陡坎處,老黨不動聲色,雙手仍舉著衣裳,雙腳在底下快速踩水,上身卻不搖不晃,水只到胸口處,老黨還喊道:“水就恁深,沒事,過來吧。”日本兵學著老黨的樣子舉著衣服過河,到了暗坎處卻“撲通撲通”栽倒水里,有一個還差點淹死了。鬼子發現上了當,要找老黨算賬時,老黨早已扎猛子跑得無影無蹤。這個故事聽起來像編的,但這是我父親講的,況且村上人都知道,不會有假。現在想來,老黨憑這故事應該成為那些抗戰劇的主角,不過一個偏僻小村里小百姓的事,并沒人當做什么英雄事跡來宣傳,老黨只在我們村留下一句俗話:“老黨過河就恁深。”全村孩子都會在踩水時用這句話來炫耀自己本領強。
那時的淤泥汀就像現在的天池、喀納斯湖一樣,總是不斷有關于水怪的消息傳出。我親耳聽過已經故去多年的鄰居包二哥的話,至今記憶猶新。他說,那年夏天他在淤泥汀邊河灘上割草,割著割著天陰上來了,抬頭看看空曠的河灘和四周的田里已無一個人影,也就趕緊收拾草擔子回家。就在這時,他無意間抬頭看見河中間豎起一個水桶粗的物什,像蛇身一樣還有花紋。那怪物從上端彎回來,頭又扎進水中,身子成環狀露在外面的部分還有一人多高。包二哥驚出一身冷汗,割下的草還沒裝完,擔起挑子就往家跑——這話包二哥是一本正經對我父母講的,肯定不是編的瞎話。也有人說見過扁擔長大魚的,見過碾盤大老鱉的,不知可信度究竟有多大。我只見過臉盆大的老鱉咬架。那年麥天,跟著大人去拾麥穗,晌間去河邊玩,看見淤泥汀對岸河坡上有兩個大老鱉在翻滾追逐著打架——或許是朋友間的瘋玩甚或是愛情游戲。我們在這岸大呼小叫,它倆卻毫不理會,最后竟然追逐翻滾著墜入河中了。鐘老二說,淤泥汀老鱉多,晌間無人時站在岸邊,雙手攏在嘴邊嗷嗷一喊,河面上會露出一層老鱉頭——他說老鱉能聽懂他的話。鐘老二的話不可全信,不過這老鱉多是真的,除了岸上能扒到鱉蛋,我們常在河邊撿到比墨水瓶蓋大不了多少的幼鱉。
除了老鱉,淤泥汀的魚很多。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已經上了初中,東河北河也沒有那么神秘了,暑假里到淤泥汀去釣魚,魚線甩下去就有魚吃鉤。不過我們釣到的都是小魚,河里小魚太多,魚餌剛一落水,成群的小魚就爭相咬食,根本落不到深水處的大魚口中。不過河對岸村里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釣魚高手,讓我們頗為眼羨。他不坐在水邊撐桿釣魚,而是用一乍多長的魚線把魚鉤系在兩個手腕上,然后在河里潛猛子摸螺殼喂鴨子。澡也洗了,螺殼也摸了,出來時腕上的魚鉤常掛著鯰魚或鯉魚。我們不敢試,一是怕淹死,二是怕那魚鉤弄不好鉤住自己肉。
東河主河道也并不太寬,窄處一二十米,寬處也不過四五十米,但河灘很大,三四百米寬。因每到夏天常常漲水,河水會涌出河道,涌滿河灘,水稍大就會涌出河灘,爬上田地,淹了莊稼不說,還會涌到村上,威脅村人的安全。河灘春夏是放羊放牛的草場,秋冬是土坯場。我少時農人筑墻多用土坯。砌院墻壘豬圈雞圈什么的,用坯不多,就自己在村旁溝里挖些泥出來,摻了碎麥秸和勻,然后用木制的坯模脫坯,干后拉回家用。若要建人住的房子,用坯量大,就得去河灘拆坯。用牛曳著石磙把濕軟的河灘草地碾得光滑平整,然后用犁刀切割成一個個長約三十公分、寬約二十公分、深度十幾公分的小塊,再由人曳著拆刀,從坯底把土坯一個一個拆起來。縱橫盤結的草根使得土坯堅固而結實。因體積大,壘起墻來比磚快多了,只是每到夏季,村人常為擔心漲水泡倒房子而睡不著覺。
淤泥汀的下游,河道分叉又匯合,也形成一個河中島,比北河的大多了,有百十畝的面積。但因為水深流急無橋無路,種上莊稼運不出去,經常荒蕪著。島西邊是側河,側河有一個布袋潭,也是無底深的兇險之處,大人說是舊社會土匪們“下毛”人的地方。不知“下毛”這個詞源出何處,它的意思就是把人裝在麻袋內扎住口扔進河里活活淹死。誰家孩子哭鬧不聽話,大人生氣了就大聲呵斥道:“再哭把你扔到布袋潭下毛了!”孩子們便立即禁聲。
布袋潭下游,南河與東河交匯的地方,形成一個十幾畝大的回水灣大潭。東岸是十余丈高陡岸,西岸是幾十畝棡柴林和蘆葦蕩。棡柴主要用途是蓋房子編房頂里子的,蘆葦主要是用來編涼席的。站在岸上可看到回水灣中間有一個漩渦,漩得水不時嘩嘩作響。沒人敢去那里洗澡,大人說那里很“纏”(就是有妖氣),河底有暗道,如果游到漩渦處,八成出不來,都被漩到河底暗道去了。那一年鄰村幾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用瓶子裝炸藥在回水灣炸魚,導火索點幾次點不著,最后一次火柴沒劃著呢,炸藥突然爆炸了,當場炸死一個,一個炸掉一條腿,最輕的炸掉了鼻子。沒鼻子的從此說話漏風,落個外號叫“齉鼻兒”。直到今天,一提起百慕大死亡三角,我總是無端地想起這個回水灣。
1987年,我上班任教的學校在桐河東岸十幾里處,走大路需要多繞十幾里走桐河街。這時東河水已經小到可以蹚水過河,我便常扛了自行車蹚水。布袋潭已經淤得不可怕,村上的孩子在里邊扎猛子。布袋潭上口處,村上的小舟扎了一個涼薄在閘魚。翻過涼薄上到島上,那里已經種上了小麥。島東側是主河道,小舟還在河里下了一道閘網。平時挽起褲子就能過河,一遇下雨就不行了。有一次去時沒事,回來時下雨了,河水漲到齊腰深,水流又急,結果連人帶自行車摔倒河里,人爬出來,自行車扔河里了,還是小舟幫著撈出了自行車。
8
今年的冬日氣候有些怪,幾十上百年都沒下過雪的云南貴州下雪了,而應該有雪的我們這里天氣卻一直不怎么冷。一個太陽照得人有些慵懶的日子,我又回家轉到了東河。淤泥汀昔年的威武氣勢蕩然無存,萎縮成了一個蔫兒吧唧的小水坑,看起來死水一潭。因無人洗澡逮魚了,水草蓬勃地生長起來,從周邊向水中央延伸,圍得水面越發小得不堪。闊大的河灘,早已不再濕軟,原來星羅棋布的泉眼坑、小水塘以及連接坑、塘、河的水溝,都無影蹤了。如果現在還需拆坯,只怕得提前澆水洇透才行——也未必就行,沒有了發達水草根盤結的土坯,砌墻很容易松散坍塌。因一年中很少漲大水,許多地方犁起來種上了小麥,沒種麥的也種上了楊樹。河中島已經名不副實了,因側河已經快淤成平地了,上面種上了莊稼,島已不島。布袋潭也徹底消失了,拖拉機、摩托、電動車從布袋潭原址上經過,揚起陣陣塵土。主河道只余一脈細流,不脫鞋也可過河了。棡柴林早變成了麥田。這個時節本應蒹葭蒼蒼的那片蘆葦林,也早已退隱到歷史深處。
我以一種憑吊的心態和姿勢站在河岸上,想起相信神靈的三爺看到龍屋旱干時說要出大事的話。相信科學的我知道旱干了龍屋也不會有龍給這方百姓帶來什么災難,只是長此以往,河流沒有了,龍沒地方生存了,魚蝦沒地方生存了,蘆葦沒地方生存了,棡柴、茅臘沒地方生存了,再往下是否就輪著人類沒地方生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