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超
為貧困民眾而設計
——當代中國“設計扶貧”初探
韓 超
過去的一百年間,為普通民眾服務的價值觀念令近現代設計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特別是現代主義設計運動方興未艾之時,某些懷揣理想或烏托邦式夢想的先驅曾一度試圖通過設計變革來代替流血的社會革命[1],并力求設計能為勞苦大眾服務。上個世紀中后期,美國著名的設計理論家維克多·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1927~1998)在《為真實的世界設計》(Design for the Real World)一書中闡明設計應具有社會和道德責任,應重視那些往往易被忽視的領域。“在帕帕奈克的世界中,設計不再神秘,不再為少數人專有”[2],而是要去關心占世界人口大多數的貧困人群[3]。
但是,中國當代設計關注貧困的視域及反貧困的措施卻顯得不盡如人意。當前,中國大多數貧困民眾不僅沒能享有設計在高科技和大工業浪潮引領下所帶來的某些便利與實惠,有些人“甚至從來就沒有聞見過從設計師的作坊里飄出來的氣息”[4]。表面上,設計市場異常繁榮,高端產品琳瑯滿目,外觀樣式標新立異,功能品類復雜繁多。而實際上,某些設計品早已偏離了現代設計的本質特征和道德價值,更多地淪為了身份、地位的標榜與象征。相反,那些民眾日常亟需使用的衛生醫療設施、工具農具、教學用具、起居用品等為數眾多、本應納入設計范疇的器物卻時常得不到重視或索性被忽略。設計界理應努力幫助貧困人群獲得普遍利益,所以“設計扶貧”確乎值得關注。
與“設計扶貧”概念最為相關的便是貧困。貧困實際是很難度量與界定的,經濟學家薩繆爾森曾坦言:“什么是貧困?‘貧困’一詞對不同的人意味著不同的事情。”[5]的確,各國專家、學者對于它無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對貧困的理解在過去的一百年間形成了一個動態、多元、漸次加深的過程。有學者按照其概念不斷深化、發展和演進的規律將貧困分為三類:“收入貧困”“能力貧困”和“權利貧困”[6]。總之,貧困的概念如此復雜以至于人們難
以從單一的層面用只字片言去準確界定。而由此衍生出的“貧困民眾”則主要包括那些經濟收入無法達到基本水平,并由此引發某些能力較難獲得充分發展、某些權利也較難獲得普遍主張,長期處于地域偏遠、交通閉塞、資源匱乏、環境惡劣、經濟落后、文化不興、教育缺失、身體殘疾、健康堪憂等境地的個人和家庭。但同時需要強調的是,當下所言之貧困早已不單囿于物質或經濟領域,還包含了健康、生存、發展、文化與精神等更多方面的問題。所以,對貧困民眾的觀照也就不應只是著眼于改善其物質生活的困頓,還應將傳播優良文化、指導與塑造健康積極的精神生活作為重要的目標。“設計扶貧”便正是循著這樣的思路而提出來的概念。
簡而言之,“設計扶貧”是設計行為與扶貧活動的聯姻,是一種通過實用型藝術濟困扶危的過程。具體說來,它主要借助非官方力量展開扶貧行為,以設計為核心,以發展設計援助為導向,服務特定的貧困民眾,提倡開發式設計,始終秉持環保低碳、可持續發展的綠色設計原則,實踐活動的對象及理論研究的范疇主要涵蓋與貧困民眾生活及生產息息相關的衣、食、住、行、用等設計造物領域,旨在通過設計這一重要的創造性活動來扶助貧困人群。一方面使其獲取更多生活上的便利,并真正享有現代設計造物所帶來的實用與審美相交融的成果,在較大程度上推動物質生活及經濟的發展,切實改善他們現有的生活面貌和狀態,引導健康優質的生活理念;另一方面為他們爭取到理解、享受、創造藝術的能力和權利,使其精神生活發生積極向上的變化,獲得設計之“善”[7]與心靈上的慰藉,并力圖使其產生幸福之感,甚至能更進一步經過相關培訓而擁有一定的設計能力,激發自主創新的意識。最終目的是運用設計行業自身的原理和規律,通過設計機構、設計師及貧困人群共同協作和努力來扶助人們逐漸擺脫物質、精神、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貧困,協調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促進整體社會的發展。
因此,設計扶貧的總體特征應是科技扶貧與藝術扶貧的交叉。首先,科學技術的終極目標和最高價值是開啟人文關懷,推進人類社會的長足發展。而設計的本質則是一種“按照美的規律為人造物”的活動[8],它與科技的價值取向相對一致,都是圍繞著以人為本的宗旨。不僅如此,科技是設計實用功能的依托,而設計品往往又是科技的物化實體。所以設計扶貧的展開,同時也是科技扶貧在某種意義上的實現。其次,中國各級政府及社會力量都在不斷強調和倡議藝術扶貧的重要性,這“在完善人格、陶冶情操、發展智力、培養創造性思維、塑造全面發展的人才上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9]。而現代設計主流方向顯然具有不可消解的藝術屬性,其藝術表現力能給人們帶來感官的愉悅和精神上的享受與共鳴,如同慰藉,是純物質功能所不能給予的。因此,為貧困民眾而進行的設計也帶有明顯的藝術創造成分,這同樣符合藝術扶貧的特征。
設計扶貧任重道遠,在實施中應避免急功近利或鼠目寸光的設計狀態,遵照循序漸進、因地制宜的思路,始終將貧困民眾的權益和尊嚴放在首位,重視自然和社會的規律,合理和適度地利用設計方法開展扶貧活動。具體來看,有如下幾個方面的措施:
其一,針對貧困民眾特定的生活方式與需求提供無償性的設計品或扶助性的設計服務。
如前所述,中國的貧困民眾幾近與設計無緣。因此,設計師及相關機構應積極倡導非盈利式的公益設計。這些設計活動一般被分為兩類:無償性設計品的供給和扶助性設計服務的提供。前者屬于直接給予式的設計扶貧,例如,可為那些在生活與生產中收入、能力都極端貧困的人們提供一些具有針對性和實際效用、低碳節能且樣式美觀的新產品,其性質類似于扶貧過程中經濟或物資上常見的救濟行為。但值得一提的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無償性設計治標不治本,對設計扶貧整體實施而言只是一種補充的手段。而后者則根據實際情況,由專業的設計人士和組織提供有意義、有影響和積極的設計援助,最終還是依靠貧困民眾自身力量脫貧致富。譬如,英國發明家特雷佛·貝里斯(Trevor G. Baylis)在1993年專為非洲窮人設計了一款無需電力或電池驅動的發條收音機(clockwork radio 或 windup radio),給窮人們帶來了兩方面的利好:一是非洲某些不通電的地區可通過它來實現對艾滋病防治的宣傳與教育;二是生產該收音機的工人將招募貧窮的殘疾人[10]。
其二,重視對現有和廢舊生活、生產資料的利用,提倡環保和可持續性的創新型設計。
創新是設計“永葆長青”的秘訣,為貧困民眾而進行的設計,因受物資限制,考慮因素較多,設計過程較難自由,但創新卻依舊存在。在環境、家具、用品等設計中,創新的方向可以轉為改造、翻新老舊材料和廢棄物的“變廢為寶”式的設計,或是運用廉價再生材料和可持續能源的綠色設計,這是一種功能領先但也不放棄藝術性的設計方法。2009年,中國美協環境設計藝委會就曾策劃組織了一次這樣的設計活動,由中央美院、北京服裝學院、西安美院和太原理工大學四校聯合,共同為西部農民生土窯洞進行改造設計。“這一項目活動,改變了當地人的居住觀念。改造后的窯洞吸引著眾多的本地人或外地人參觀。一些有窯洞情結的人也紛紛前來,表達購買意向,一些商家也開始計劃投資地坑窯洞建設項目。”[11]
其三,與貧困民眾攜手,共同參與對本土特色產品、特別是民間工藝品的傳承與開發性設計,啟發他們自主創新的能力。
眾多優秀的民間工藝品雖散發著質樸淳厚的地域風情,但它們的創造者有很多依然經濟拮據、生活窘蹙。此時,如有設計人員或機構介入這些原生態的手工產品、特別是一些瀕臨失傳的本土性工藝美術品的創造之中,將會帶來不少益處。首先,通
過專業的記錄方法,可較好地保存非物質手工技藝,在一定程度上還原文化空間,并為其后的開發性設計提供紋樣、色彩、裝飾母題、表現技法等方面極具本土化、民族化的借鑒與啟發。第二,適度合理的開發性設計能為原有的傳統工藝和材料增光添彩,并可予以符合時代的審美價值,使其既有原生態的內蘊,又不失現代的時尚意趣,關鍵是還能通過開發性設計極大地提升這些產品的附加值,易于宣傳,增強這些產品的市場競爭能力。第三,開發性設計必然是與貧困民眾共同協作才能完成。沒有他們的參與,設計出的產品只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因此很多設計機構在研發民族性、地域性的新產品時,通常需要和當地的手工藝人合作完成設計制造,這便為他們提供了較好的就業機會。像總部位于倫敦的“樹人”可持續公平貿易服裝公司(People Tree sustainable and fair trade fashion company)就曾有這樣的開發性嘗試。早在2004年,該公司冬季產品目錄中就推出了“一款由孟加拉山區特里普拉部落居民手工織造的超輕圍巾”[12],“他們的目標就是為貧困婦女創造長期就業的機會,發展商業技能,并運用生態、可回收、堅固的材料來生產高品質的產品”[13]。
其四,時常開展關于設計的宣傳和教育活動,逐步改變貧困民眾陳舊的意識或偏見,增強他們對設計的理解與認識。
若要從根本上推行設計扶貧,還須在思想意識上對貧困民眾加強素質教育和文化宣傳,力求讓他們了解設計對于改變其生存現狀的重要意義。這主要應通過專業的設計團隊或高等院校設計類師生的共同努力來實現。例如,可借高校暑期社會實踐設計類學生“三下鄉”活動,幫助貧困民眾進行設計實踐,為其培養一定的創新、創業技能,并輔助開設各類簡單的設計課程來達到漸次普及的效用。另外,還可以借助各種現代化的手段來宣傳設計的本質、設計產品和設計理念,比如在貧困地區放映設計類的紀錄片、舉辦各色設計展覽,分發設計圖冊和宣傳冊等。
其五,支持和鼓勵有識之士、有誠之士深入農村或貧困山區,從事試驗性的文藝創作、實現設計理想,營造濃郁的文化氛圍,從某些側面支持設計扶貧的發展。
中國當下一批懷揣理想和信念的知識分子,更愿意遠離喧囂,常駐農村或偏遠山區。他們積極地運用自己的文藝個性去推崇與文化和藝術有關的鄉土改造與建設。此中不乏各類藝術家和設計師的參與。帶著對傳統農耕文化的向往,和對現代工業社會的反思,他們在鄉間從事著各種創作與實驗,立志用自己的力量去實現農村的復興,最為著名的莫過于“碧山計劃”[14]的實踐與理論探索。盡管介入它的各方努力目前尚處于試驗性階段,各項倡議在整個中國也還未形成一定的浪潮。然而,為農村和貧困人群服務的精神卻貫徹始終,這無疑體現著當代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社會、歷史的責任感。例如,一些有追求的藝術家及設計師把村莊的改造看成是藝術品的創造,“從村莊規劃、建筑改造、城鄉依存、有機農業、垃圾處理到微型金融,再到村規民約和村民教育,每一個細節都
要精心雕琢,要求做到落地性地為農民服務”[15]。當然,為貧困民眾而設計是不以藝術家或設計師個體意志為轉移的一種較為理性和現實的社會活動。在設計扶貧的過程中,上述一些舉措還顯然帶有知識分子某種理想化的傾向。但毋庸置疑的是,它們勢必會成為中國設計反貧困的奠基石,為其今后的長足發展提供借鑒和啟發。
綜上所述,中國目前具有一定扶貧性質的設計活動盡管存在,但對于整體的貧困民眾而言依然是杯水車薪。諸多問題還需實踐與理論雙方面的艱難求索。晏陽初先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曾斷言:“農民——特別是青年農民——是鄉村改造的主力。知識分子回到民間去,不是包辦代替,而是啟發教育農民,激發調動他們的主人翁意識,培養他們自發自動的精神。”[16]這也是設計扶貧舉措的初衷。或許,正如劉易斯·吉馬良斯博士(Dr. Luiz Guimar?es)領導的巴西大坎皮納斯聯邦大學工業設計與可持續發展組所遵循的原則那樣,才是設計師與貧困民眾關系的真實描述:“我們認為,設計師如果真的在乎改善低收入人群的現狀,就應該拋棄他們特有的傲慢。經驗顯示,因為我們有較多的能力去解決這些人的問題,所以我們不得不對這些人負責任。但是,我們必須謙遜地意識到,通過與這個群體的互動,我們還有很多的東西需要去學習。”[17]* 本文為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設計關懷貧困群體的倫理考量與實踐研究”(項目號:15YJC760035)階段性成果,浙江省民政政策理論研究規劃課題“英國‘實際行動'組織救助模式對浙江的啟示--設計力量參與社會救助的途徑研究”(項目號:ZMYB201523)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王受之. 世界現代設計史[M]. 北京: 中國青年出版社, 2002:108.
[2][3][4] [美] 帕帕奈克著 周博譯. 為真實的世界設計[M]. 北京: 中信出版社, 2013:15;68;65.
[5] [美] 薩繆爾森, [美] 諾德豪斯著 胡代光等譯. 經濟學[M]第14版(上). 北京: 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 1996: 658.
[6] 郭熙保. 論貧困概念的內涵[J]. 山東社會科學, 2005(12): 50.
[7] 李硯祖. 設計之仁——對設計倫理觀的思考[J]. 裝飾, 2007,(9): 9.
[8] 諸葛鎧.設計藝術學十講[M]. 濟南: 山東美術出版社, 2009:70.
[9] 福建省藝術館編. 福建藝術扶貧工程紀實[M]. 福州: 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 2007:2.
[10] About TREVOR BAYLIS, the inventor of the windup technology[EB/OL]. http://windupradio.com/ trevor.htm/ January 6, 2005
[11] 張綺曼. 為西部農民生土窯洞改造設計——關于四校聯合公益設計活動的報告[J]. 美術, 2014,(4):101.
[12][13][17] Angharad Thomas. Design, Poverty,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J] . Design Issues . September 2006;22(4): 55;55;56.
[14] 左靖主編. 碧山01:東亞的書院[M]. 北京: 金城出版社, 2012: 5.
[15] 左靖主編. 碧山02:去國還鄉[M]. 北京: 金城出版社, 2013: 43.
[16] 孟雷編著. 從晏陽初到溫鐵軍[M]. 北京: 華夏出版社, 2005: 162.
韓 超:湖州師范學院藝術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