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陽
從經典中走出的生活喜劇
——觀看話劇《魔鬼》有感
陳 陽
在北京這座富于文化氣息的城市里,總能見到一批批喜愛話劇的年輕人。大學校園里自然是藝術氣氛濃郁,更有一群熱愛并且主動將這份愛付諸實踐的活躍分子。近日,在魏公村的“夢劇場”觀看了一場名為《魔鬼》的話劇,該劇改編自莫泊桑的同名小說。改編者是兩位中國人民大學在校研究生,劇中演員全部來自人民大學、北師大、北外等幾所高校。雖然并非專業,但是編導手法和演員表演卻幾近成熟,看后不禁讓人頗生感慨。恰巧,適逢第六屆戲劇奧林匹克在北京舉行,又看了一場英國話劇《等到深夜又如何》,該劇為“蘇格蘭劇場之王”蒂姆?克勞奇的最新之作。兩相對比,話劇藝術的魅力確有不一樣的展現,不過,《魔鬼》倒是給中國的觀眾留出更大的想象空間。
雖然莫泊桑的小說《魔鬼》創作于19世紀,然而,被莫泊桑所嘲笑的諾曼底人的吝嗇和狡黠,卻并非停留在那個時代法國的上空,因此也才會成為中國年輕人改編的理由。諾曼底農民奧諾雷被置換成當今中國的保險推銷員,法國醫生指定的臨終看護人拉貝太太,被換成了“好嫂子”家政公司的王經理。精于算計的奧雷諾最終沒能斗過同樣狡黠,但卻又外加陰險惡毒的拉貝太太,最后,為了多賺20個蘇,拉貝太太裝扮成魔鬼,嚇得奧雷諾的母親邦唐大媽魂歸西天。改編者敏銳地抓住了原小說中最出色的戲劇性,并把它放在了整出戲的前半部分。然而,劇本編創者的創造性更多地體現在后半部,既給予了情節更多的豐富性,同時也將故事改編得更具有中國意味。改編別出心裁之處在于,中國的“拉貝太太“王經理并未急于扮成魔鬼嚇死病人,同樣為了不至于賠得太慘,王經理又想出了新的賺錢招數,即稱可以滿足病人臨終之前的三個愿望。而那位被醫生宣判死刑的老太太,也就同意為此再付給王經理500塊錢。這其中第一個愿望是,老太太想在臨終前看著兒女們一起照料自己,其次是想親眼看到小兒子的婚禮,第三個愿望就是想到世界各地旅游。全劇最為精彩的部分,也就此圍繞著這一系列充滿創意的場景而展開。
于是,家政公司在老太太的房間里精心布置,虛構出婚禮場景,世界名勝。在此,戲劇的假定性特征得到盡情發揮,盡管舞美燈光處理得十分簡約,但是,演員們的表演卻賦予了這些場景生命的活力。此段劇情的設計,傾注了演創人員的全部熱情,將一位普通母親內心的夢想外化得極具美感,因此也格外令觀眾印象深刻。據編導之一阿迪力·吾不力哈生介紹,他們在寫這段劇情的時候內心十分復雜,舞臺上鋪陳的美感效果能夠依稀透露出酸楚的情緒。兒女們只看重財產,卻從不過問母親的情感需要,被物質利益熏染枯萎的靈魂,如何才能重新生發出生命的綠意?編導的意圖,大抵是希望通過這一“外“與”內“的張力關系,讓觀眾體驗出場景中豐富的內涵。從劇情邏輯上看,王經理盡管出于賺錢的需要,但也還是隱隱被老太太的愿望所打動。所以,這段劇情融入了溫馨的暖意,也實屬必然。同時,在場景中加入了人體造型、舞蹈等多種舞臺空間元素,其在整個劇情中的分量也由此顯現出來。
小說家很難像劇作家一樣注意到非語言符碼對舞臺的重要性。雖然上演的名為話劇,但舞臺空間總是留給藝術想象發揮以足夠余地。德國戲劇理論家曼弗雷德·普費斯特認為舞臺具有多媒介性特征。瑞士劇作家、布萊希特的追隨者馬克斯·弗里斯也說:“無論是誰登臺演出,如果不能適當地利用舞臺,他就會發現舞臺處處與他作對。要充分利用舞臺:演員不能僅僅在舞臺上,而且要融進舞臺。”[1]對語言符碼和非語言符碼的調度運用,在改編劇本《魔鬼》的創作過程中,的確已被充分考慮到了。由于在莫泊桑的原小說里,拉貝太太裝扮成魔鬼的樣子,以鐵鍋做魔鬼的獸角,張牙舞爪,還用水桶等發出各種可怕的音響。這些頗有些滑稽的形體動作、視覺和聲音效果,激發起改編者無盡的想象,并把這種實際上已經呼之欲出的非語言符碼,擴展為全劇中最具亮色的場景,即王經理帶領“歌隊”眾人所做出的造型和歌舞動作,以滿足老太太臨終前的“最后心愿”。
在舞臺上如何滿足“最后心愿”,這本是一個頗富有挑戰意味的創意,在原小說里根本沒有這一情節。如果以角色語言介紹式的講述,再配以燈光和舞臺美術設計(或幻燈),似乎也能揭示劇情,但終究顯得缺少舞臺靈動性。因此,我們實際看到的劇本和舞臺演出,就顯得格外新穎,從中也可以發現對其他藝術形式的借鑒。演員們用身體擺出“長城”凹凸的城墻造型,還有巴黎埃菲爾鐵塔、埃及獅身人面像等舞臺造型,顯然是受到身體造型藝術的影響,劇場觀眾對此的反應也是異常強烈。在話劇中引入這一造型藝術的形式,對于拓展舞臺空間表現的意義自然不必多說,同時,值得探討的是這一場面調度的手法在激發演員以及觀眾的情緒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愛森斯坦在《雜耍蒙太奇》一文中就曾指出:“雜耍(從戲劇的角度)是戲劇的任何擴張性因素,也就是任何這樣的因素,它能使觀眾受到感性上或心理上的感染,這種感染是經過經驗的檢驗并數學般精確安排的,以給予感受者一定的情緒震動為目的,反過來在其總體上又唯一地決定著使觀眾接受演出的思想方面、即最終的意識形態結論的可能性。”(通過情欲的生動表演“達到認識,是戲劇特有的認識途徑。”)[2]雜耍蒙太奇也被翻譯為“吸引力蒙太奇”,是愛森斯坦早期從事戲劇創作時提出的重要理論,后來又被用于電影藝術之中。它的重要意義在于對觀眾的感性、心理和情緒等方面施加影響,把場面調度的中心延伸到觀眾席上。雖然這一理論的誕生已近一個世紀,但是至今仍然具有強烈的啟示意義。如果戲劇無法吸引觀眾并將他們的注意力引向“預想的方向”,那么戲劇的價值又如何能夠得以體現呢?
當然,重要的是區分單純地吸引觀眾眼球、僅僅停留在感官上的吸引力與經過視覺、聽覺等感覺系統而抵達情感和精神層面的兩種不同類型。前者轉瞬即成過眼云煙,而后者才會激發觀眾的思考。所以,愛森斯坦又特別強調,雜耍“是戲劇效果和任何戲劇的分子單位(即組成單位)。”[3]從這一理論視角出發,重新審視改編劇《魔鬼》中的“歌隊”表演,它在“給予感受者一定的情緒震動”方面,確實獲得了明顯的效果。
一個重要的現象特別值得思考。連續四天的演出,觀眾大多來自高校,甚至是演創人員的同學、朋友,但他們卻是自愿花錢買票觀演的。這在以往是很少有的,因為按照過去的習慣,熟人們大多是拿著贈票來看演出,而如今卻要自掏腰包,并能由衷地報以熱烈的掌聲,這不能不說是戲劇市場的一大變化亮點。演創人員必得有充分的自信,如果演出失敗,他們可能要承受朋友、同學的責難,而留下不好的名聲。對于這一重信用約定,演創人員必定是心知肚明的。事實上,幾場演出下來,觀眾的反應證明他們的作品已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一則是演出結束后,觀眾十分興奮的歡呼和掌聲,二來是“夢劇場”的主辦者不失時機地邀請更多的人加入演出的后備隊伍。此種做法,恰恰是精品藝術市場所應采取的擴張手段。交口稱贊的口碑,以及所激發起觀眾們對戲劇的熱情,這既是一部好劇作所應收獲的果實,也是戲劇市場能夠做大做強的希望所在。
當代中國戲劇應該具備激發觀眾的意識,這樣才能真正走入觀眾的心靈,從而重新喚回戲劇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演出經典作品無疑有助于提升人們的審美水準,然而,從經典出發并能夠有效地融入當代國人的生活,可能更會使我們的觀眾感到興趣盎然。尋常百姓大多為生計奔波忙碌,面對生活的煩惱,卻越來越難有“貧嘴張大民“那樣的淡定。在為個人利益斤斤計較的同時,做人的根本卻時常變得模糊起來。這一切都需要人們在某一時刻跳脫出來,冷靜、理性地審視一下鏡中的自我,對個人和社會都將大有裨益。戲劇在令人歡笑和情感宣泄的同時,能否承擔起這項責任?
《魔鬼》雖然改編自莫泊桑小說,可是改編后的故事卻更為當代中國人所熟悉,因為我們看到和聽到的這類事情太多,以至于難免心生恐懼。三個子女為爭奪母親的房產明爭暗斗,甚至臨終盡孝也要暗藏功利之心。在這部現實感很強的話劇上演過程中,戲中每一處微小的細節,都會引來觀眾會意的笑聲。不過,現實題材藝術最大的難點在于,它一方面要逼近生活的真實,因為一旦令觀眾感到做作、虛假,便會產生交流和溝通的困難,反倒不如避開現實更容易討巧;另一方面,現實感的尺度和方向如何把握,弄不好就會搞成類似于新聞報道,觀眾早有耳聞目睹,何必非要走入劇場?再有,戲劇沖突如何解決也是一個問題。畢竟,我們曾有過圖解思想和政策的經驗教訓,這也使許多劇作家對此退避三舍。以前曾有評論認為校園話劇大多表現幼稚,自娛自樂,然而,這部劇給人的感受是視野相當開闊,甚至走出了以小我愛情、個人苦悶、成長奮斗等常見的青春劇路數。通過藝術效果的放大,將對他人內在情感和精神需求的理解問題,呈現在觀眾面前,超越了單一的諷刺喜劇。因此,演員精湛的表演給觀眾帶來的就不只是會心的笑聲,同時還有對生命、親情和愛的深層意義思索。
話劇《魔鬼》完全被改編成了中國小人物的故事,普通觀眾可以從中看出晚輩應盡孝道的義務,然而,觀眾也不妨進一步討論愛的源泉問題。因為對于熟知當代戲劇的編創者而言,他們創作的視野應該是廣闊的,這不僅表現在對中外戲劇經典的掌握上,而且也有著與當今戲劇舞臺的比照意識。人類如何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人何以才能算做真正的人,只有在剝離物質化的外衣之后才會分辨得清楚。一個連愛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要附加上利益條件的人,是否還具有愛的能力?如果真的對自己的父母充滿愛心,那么這種愛的能力同樣可以延伸到兩性之愛,或是人與人的關系中去。作為比照,我們可能會聯想到孟京輝話劇《琥珀》中的人物,失去了“心”的高轅和恣意大膽的姚妖妖、小優們,在一片浮華的詞藻的背后,人們看到的只有欲望,而“愛”卻早已被放逐得蹤跡皆無。也許,重新找回人“心”應該是當代戲劇所應思索的重心,與之相伴的是對“愛”的能力的重新發現,這或許真的就應該從看似簡單的身邊事入手。物質的奢侈和語言的奢華,帶來的只能是過多的迷離,對于健康的人類本性不會有所助益。然而,《魔鬼》這部話劇,恰恰讓我們看到了尋找人“心“所能帶來的光亮。
注釋:
[1] 轉引自曼弗雷德·普費斯特.戲劇理論與戲劇分析[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4:18.
[2][3](俄)C.M.愛森斯坦.蒙太奇論[M].富瀾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3:447.
陳 陽: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