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故事簡介】稿子是否排了,不記得;稿費是否發了,不記得;新書發布會,不記得;自己編輯的真名,不記得……寫手大神如此健忘,編輯周慕白覺得太崩潰了!
楔子
2005年10月13日。提示:您正在與您的好友對話。
黎若晴? 23:30:我交的稿子排期了嗎?
周慕白? 23:32:12A。
黎若晴? 23:33:哦。
2005年10月14日。提示:您正在與您的好友對話。
黎若晴? 23:30:我交的稿子排期了嗎?
周慕白? 23:40:……
黎若晴? 23:41:排了嗎?
周慕白? 23:42:去翻翻昨天的聊天記錄!我回答過你了!
黎若晴? 23:43:哦。
2005年10月15日。提示:您正在與您的好友對話。
黎若晴? 23:30:我交的稿子排期了嗎?
黎若晴? 23:45:排了嗎?
黎若晴? 23:55:周編,你在不在?
黎若晴? 23:59:睡覺啦?那先晚安。明天醒了記得告訴我啊。
……
剛剛關掉QQ,準備把自己關進小黑屋趕稿子的黎若晴,接到了來自編輯周慕白的電話。他不是睡著了嗎?她有些困惑地將電話接了起來,周慕白那比平時高了好幾度的聲音在寂靜無人的夜里聽起來特別兇神惡煞:
“黎若晴!你什么時候能治治你健忘的毛病?!同一個問題,我前前后后回答你不下三遍,你怎么就是記不住呢?你的腦子都是用來裝什么的?”
黎若晴舉著電話愣了半晌才說道:“哦,原來稿子已經排期了啊。”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悶響,聽著像是有人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排了就好,我放心了。謝謝啊,周編。”黎若晴對著電話誠懇地笑了笑,盡管此刻快嘔血的周慕白并不能看見。
鑒于她的態度不錯,周慕白粗聲粗氣地應了一聲,算是接受了她的致謝。
“哦,對了,周編,8月份的稿費什么時候發?”
“不是9月份就發了嗎?”
“哦……那9月份的呢?”
剛剛爬起來的周慕白再次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黎!若!晴!”
1
周慕白開著車在馬路上飛馳,他緊緊地抓著方向盤,好看的眉毛皺成一個結。
今天是黎若晴的新書發布會,可是作為跟了她三年,熟知她一貫尿性的編輯,周慕白非常聰明地在發布會開始前兩個小時給黎若晴打了個電話。果然,昨天晚上還滿口答應他一定不會忘記的黎若晴,把手機關機了。
黎若晴的手機只有在她睡覺的時候才會關機。黎若晴睡著以后誰都別想找著她。
所以,周慕白只好把腳下油門踩到底,親自駕車去接人。如果不是黎若晴交稿勤奮,人氣正旺,是雜志社口碑和銷量的保證,他才不會這么偉大。
完美地將車停在黎若晴的家門口,周慕白連門都懶得敲,直接掏出黎若晴給他的備用鑰匙開了門。房間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黎若晴果然是在睡覺。周慕白抬起腳,用一個優美的姿勢踹開了黎若晴臥室的門。
黎若晴被巨大的聲響驚得從床上彈了起來,臉上還戴著熊貓眼罩。
在這里,周慕白想申明一下,小說里所謂男主角撞破女主角起床的唯美畫面都是騙人的,現實遠遠沒有那么夢幻浪漫,尤其女主角還是一個頂著雞窩一樣的頭發,面色蠟黃,習慣熬夜的晚睡狗。
周慕白一把扯掉黎若晴的眼罩,差點被對方深深凹陷的黑眼圈閃瞎眼。他用力地拍了拍雖然坐了起來但依然還沒清醒的黎若晴的臉,喊道:“黎若晴!黎若晴!”
黎若晴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看見周慕白一時半會兒有點反應不過來。她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周編,你怎么在這?稿子我準時交了啊。”
“我就知道你這記性壓根信不過!”周慕白低吼一聲,沖到黎若晴的衣柜前面,為她挑選了一套衣服,而后像提雞仔似的把穿著睡衣的她從床上拎了起來,腳下生風一般地往外跑。
等黎若晴和自己的衣服一起被甩上車,她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情,而且還是新書發布會這樣的大事。黎若晴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她悄悄地從內視鏡里觀察著周慕白的表情,而后一邊遮遮掩掩地換衣服,一邊試圖向周慕白道歉:“那個……周編啊,實在是不好意思……”
“閉嘴。”
“不是,我真的錯了,真的耽誤你事了……”
“閉嘴!”周慕白頓了一下,兇巴巴地補充道,“你沒刷牙,別說話!”
黎若晴聽話地閉上了嘴,不但閉上了嘴,還趕緊用手捂住嘴巴。衣服沒手按著,一下子從肩膀上滑落,黎若晴十分尷尬地又和衣服掙扎,整個人在周慕白的后座上像螃蟹似的扭了個四仰八叉。
好不容易提前一個小時趕到發布會現場,還有時間給黎若晴上妝。她自知給大家惹了麻煩,又是鞠躬又是道歉,還聽話地任由化妝師在她臉上涂涂抹抹。工作人員也都是和她合作久了的同事,知道她忘性大,又加上她為人素來和氣有禮,也沒人真和她生氣,說說笑笑也就過了。
別人不和黎若晴較真,是因為他們沒被她氣得抓狂。一年365天,黎若晴每天都會忘記事情。從來沒有誰做編輯做成周慕白這個樣子,不用追著自己的作者要稿子,卻得跟著她,給她擦屁股。
黎若晴已經化好了妝,周慕白給她選的那條原本皺巴巴的淺粉色的小禮裙也都熨平了。她站在那里,柔順的黑發披散在肩上,發尾燙卷了些,有些小女人的俏皮可愛。黎若晴察覺到了周慕白的視線,朝他揮了揮手,笑得十分純良無辜。
周慕白頗為不自在地將頭扭向一旁,忽然覺得自己一個人生悶氣的樣子有點蠢。
好在發布會進行得十分順利,黎若晴的粉絲們對她表示出了極大的熱情,不但爭先恐后地為她吶喊,互動環節也十分配合。簽售環節,黎若晴耐心地滿足了每一位粉絲的要求,這導致原本結束的時間生生往后推了半個小時。
黎若晴的手正被一個男粉絲用力地握住,表情有些為難。周慕白的眼睛被刺了一下,正準備上前提醒大家注意時間,忽然被黎若晴的兩個粉絲堵住了去路。兩個小姑娘撲閃著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就是若晴太太經常在微博上提到的編輯周慕白吧?”
周慕白不玩微博,平日里一些微博上的問卷調查和數據分析,也是讓人整理好了拿給他看。黎若晴應該也沒什么時間玩微博才對,難道她專門跑到微博上指摘他是個脾氣不好,從來只會兇她的編輯?
周慕白朝兩個小姑娘點了點頭,表情有點嚴肅。
“哇!原來你真的是慕白哥哥!慕白哥哥,給我們簽個名吧!我們是你和若晴太太的CP粉!”
……啥?
“若晴太太……什么鬼?”
兩個小姑娘雙眼放光,低聲交談:“哎喲,果然是高冷呆萌純情型的,居然連太太的意思都不知道呢。”
……啊?
其中一個解釋道:“大大的意思你知道吧?就是大神。太太是比大神還要大神的存在!”
周慕白頂著一張猶如吞了翔的黑臉,按她們的要求,稀里糊涂地在黎若晴新書的扉頁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才把那兩個小姑娘打發走。他幾乎立刻掏出手機,下載了微博的APP,笨拙地輸入黎若晴的微博名,搜索到了她。
黎若晴沒有關注什么人,連頭像都是默認的灰色,粉絲數倒是上了六位數。而在她所發的為數不多的微博里,大多都是同樣的內容:
@周慕白:周編,稿子過了嗎?
@周慕白:周編,稿子排期了嗎?
@周慕白:周編,稿費發了嗎?
@周慕白:周編,你怎么不回我?
@周慕白:周編,你又睡著了?
周慕白幾乎是顫抖著雙手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才發現在黎若晴粉絲“籬笆”的過分渲染下,他成了一個讓黎若晴單相思經年的高冷主編,甚至黎若晴哪些小說里的哪些人物是以他為原型寫的,還有人煞有介事地專門寫論文辯證。
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周慕白差點沒摔了手機。他多想告訴這些天真的粉絲們,黎若晴之所以這么堅持地圈他,完全是因為她忘了他根本沒有開通微博!
更何況……周慕白微微地瞇了瞇眼,更何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黎若晴,不過是正直得不能再正直的革命同志的關系罷了。
2
周慕白和黎若晴的相識,還要從他在稿件堆積如山的郵箱中發現她的稿子說起。彼時,周慕白讀完黎若晴的大作,簡直震撼無比。文筆精湛,掌控力成熟,無論是劇情構架還是橋段設置,滿滿的都是撲面而來的新意。他很快給她回復郵件,告知稿件被采用了,對方的回信卻猶如石沉大海一般,他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
黎若晴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也從不和他寒暄聊天,她三不五時地往周慕白的郵箱扔一篇稿子,而后深藏功與名,銷聲匿跡。
他們這樣的稿件往來維持了大概半年的時間,有一天,黎若晴的稿子忽然停了。
這一次,周慕白等了很久都沒有等來她的稿子,一下子覺得不適應起來,好在黎若晴曾留給他收樣刊的地址,他猶豫再三,咬咬牙還是去了。
事后,他給自己的解釋是:同城嘛,也就是一踩油門的事。
黎若晴住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區,花園里三五成群的孩子打打鬧鬧。周慕白找到黎若晴的家門前,按下門鈴以后,忽然尷尬了起來。
真要說起來,他和黎若晴根本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也不過只有在稿件需要修改時才會多在郵件上說兩句話。等一會兒見了面,他要和她說什么?
正想著,門開了。周慕白一下子對上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睛和……深深的黑眼圈。黎若晴穿著畫著桃心的粉紅色居家服,口袋上繡著兩只栩栩如生的兔子,看起來十分可愛。本來預想好的所有開場白在看見她右手上的石膏時忘了個一干二凈。
“你的手怎么了?”他皺眉問道。
“啊?”黎若晴順著他的目光低下頭看了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這個啊,前兩天我在樓下小花園想劇情呢,看到有個孩子從游戲器材上掉下來,我接住了他,手就摔骨折了。”
她明明連他是誰都還不知道就說了這么多,這個人怎么一點防備也沒有?周慕白皺皺眉,又問道:“我剛剛路過小花園,發現那些器材也不是很高,你怎么會摔得這么嚴重?”
黎若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說:“我忘了我當時坐在滑滑梯上,情急之下飛身一躍,就……”
周慕白竟無言以對。
“話說回來,您找誰啊?”黎若晴似乎這才想起自己和一個陌生人說了很久的話。
周慕白掙扎再三,端出一副深沉的姿態,說:“我是……周慕白。”
黎若晴看著他,一下子不說話了。周慕白心想:完了,她不會以為我是上門催稿子的吧?正想解釋,周慕白聽見黎若晴問道:“周慕白……哪位?”
周慕白簡直要吐血,雖然他一直用編輯名和她交流,但也是提過自己的真名的,合著眼前的人壓根一點沒記住他!
“就是清慕!”周慕白一張老臉有些發燙,要知道在公共場合說出自己的編輯名,還是一件挺羞恥的事。
黎若晴瞪大眼睛看了他許久,忽然尖叫出聲。她趕緊把他拉進門,想著給他倒杯水,卻發現自己根本忘了燒水,于是只好尷尬地笑笑;請周慕白坐下吧,她卻忘了自己把iPad放在沙發上,于是周慕白一屁股下去……
后來,周慕白黑著臉賠了她一個新的iPad,為此,黎若晴還忐忑不安了好久。
而隨著日后更加深入的接觸,在被黎若晴委以信任交托了家門鑰匙以后,周慕白的身份從一個編輯“升級”成了她的保姆。
比如現在,他就得開著車,送剛剛參加完發布會的黎若晴回家。黎若晴早上沒睡夠,這會正蜷縮在他的副駕駛座上補眠。
很快,她的呼嚕聲將車里的音響聲都蓋過去了。周慕白嘆了口氣,先是把音樂關掉,又將冷氣溫度調高了些,然后冷眼看著黎若晴翻了個身,把口水蹭在了他的真皮座椅上。
周慕白忽然想起,其實他不是沒機會甩開黎若晴這個需要他費神照顧的小麻煩的。
那時他工作表現突出,被提拔做了雜志的主編,不需要再帶寫手了,便把黎若晴交給了他認為最靠譜、最認真的編輯,沒想到還沒到一個星期,自己手下的編輯就來和他哭訴,說寧愿帶一百個永遠不過稿的寫手,都不要帶黎若晴。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理直氣壯拖稿的寫手!什么‘忘了你的郵箱是多少、‘忘了稿子放在哪個文件夾里、‘忘了交電費,所以家里的電腦用不了……忘了忘了忘了!哪有那么多事情能忘?她的腦容量到底是有多小?”
可周慕白知道,以上那些還真是事實。他們熟悉了以后,黎若晴才顯露出她令人發指的健忘本領。像這些細碎的事,都得他一項一項、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她才能勉強按時交稿。
想著沒有自己的提醒,那個記性不太好的女人不知道得把自己坑成什么樣,周慕白嘆了口氣,安撫了編輯幾句,又向領導提出申請,表示黎若晴作為雜志社重點培養的作者,還是由他親自來帶。
總而言之,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他不但沒有擺脫黎若晴,好像還把黎若晴和自己捆綁在了一起。他看著黎若晴從默默無聞的新人到越來越紅,有越來越多人擁護,見證了所有她的成長。
也許……他和黎若晴已經分不開了吧。周慕白這樣想著,嘴角慢慢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可是等黎若晴醒來的時候,她見到的又是那個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幾千萬的周慕白。下車之前,她看到真皮座椅上的口水漬,十分緊張地用袖子抹了抹,生怕被他看出來,又要挨罵。
“謝謝你送我回來啊。我發誓,我下次絕對不會忘事了!”黎若晴拍著胸前的二兩肉保證道。
周慕白涼涼地說道:“你記得你總共有過多少次這樣的保證嗎?”
“……”
周慕白揮了揮手,自暴自棄地搖搖頭:“算了算了,反正有我看著,你也出不了什么大亂子。趕緊回去洗洗睡吧,別趕稿了。你再熬夜,都要油盡燈枯成喪尸了。”
望著黎若晴慢吞吞往家走的背影,周慕白忽然想起,黎若晴的合約即將到期。老板曾不止一次催促過周慕白,讓他盡快敲定跟黎若晴的合同。可是,現在的黎若晴已經是大神了,她的想法天馬行空,題材也早就超脫了言情這個范疇,以她的才華和能力,留在“非天”實在是有些屈才。
“黎若晴,”他叫住了她,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問道,“將來你有什么打算啊?”
“打算?”黎若晴想了想,說道,“就是寫我自己喜歡的故事啊!”
“那你覺得,‘非天能讓你有足夠的空間寫你喜歡的故事嗎?”周慕白問得十分斟酌。
黎若晴垂下頭思考了一會,問道:“非天是誰?”
老天!周慕白沒好氣地說道:“你寫了三年稿子的雜志社的名字!”
“哦……我不太記得這些……”黎若晴笑笑,想了想說道,“你在‘非天,‘非天對我來說就很好啊。”
周慕白愣了愣,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還好天色昏暗,沒有被人看到他紅得詭異的臉。
3
一只手提著裝有續約合同的公文包,一只手抱著與他衣著風格十分不協調的粉紅色保溫桶,周慕白像個男主人似的推開了黎若晴家的門。
他清楚她的寫稿習慣,從午夜12點開始,奮戰到凌晨6點才睡覺。他一度擔心她這么拼下去會不會猝死,所以明里暗里給她灌了不少補氣補血的東西。
明明是約定好了的日子,黎若晴卻并不在家。
不僅如此,她家中的電腦還開著,word里的文章打了一半,桌上還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水。電腦上,周慕白貼在上面用來提醒黎若晴一切生活起居的便利貼正在迎風顫抖。
黎若晴……不會被綁架了吧?
他趕緊給黎若晴打電話,腦海中千百種念頭一閃而過。可是,他們綁架黎若晴能做什么呢?那個笨女人,根本連自己銀行卡的密碼是什么都不記得……
“黎若晴,我是周慕白。周慕白給你打電話了,快接電話……”
周慕白一愣,熟悉的鈴聲從黎若晴的床上傳來。以前,因為黎若晴總是忘記接電話,所以周慕白特意親自錄制了給她的來電鈴聲,并幫她設置好,提醒她打電話的是他,這樣她就不會漏接了。
這下可好,黎若晴居然連手機都忘了帶。
周慕白是真著急了,他趕緊從黎若晴家跑出來,沿路尋找。黎若晴不記得路,日常活動范圍也只是在家附近,好在她家門口商場等設施齊全,那幾間環境優雅的咖啡店,是她喜歡并經常偷懶的地方。
周慕白找去那里的時候,正好看到黎若晴從里面走了出來。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一直怦怦亂跳的心回到了肚子里。可是,他很快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發現站在黎若晴身邊的那個人眼熟得很,正是對手雜志的主編沈海天。
黎若晴怎么會和他在一起,還有說有笑的?
周慕白黑著臉出現在黎若晴面前的時候,剛和沈海天告別的黎若晴嚇了一大跳。當然,這表情在周慕白看來,就是被抓包以后的尷尬和心虛。
“你怎么在這里?”
周慕白粗魯地將保溫桶塞進她的懷里,算作回答。她低頭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忘了你今天要來給我送好吃的了。”
“你還能記得什么?”周慕白冷冷地問道。
雖然記性不好,但黎若晴還不傻,用肚臍眼看都知道現在的周慕白在生氣——雖然他一天24個小時都在生氣。她看著他現在的樣子,忽然覺得有點好笑。怎么形容呢?他就好像是個Q版的卡通小人非要端著成年人的架子,分明就是在等著人哄。
黎若晴輕聲笑了起來,借著低下頭的動作掩飾她的羞澀和不自在。她抬手攏了攏耳邊被風吹亂的發,掛在手腕上的鈴鐺手鏈在風中叮叮當當地響,陽光為她披上一層柔和的紗。
周慕白看得有些發愣,臉竟也有些發燙。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如臨大敵般地退后一步,抬起胳膊擋在自己臉前,不讓黎若晴看出他的不自在。
可事實上,他在大街上扎著馬步和黎若晴對峙的樣子,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
但黎若晴并沒發現周慕白的心正如老鹿亂撞,聳聳肩道:“我就是不記得,才一直忘了謝謝你啊。”
老鹿撞得更兇狠了,連生氣都忘了:“謝我……什么?”周慕白干啞著嗓音問。
“如果不是你一直幫助我,鼓勵我,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定不會把寫小說這件事堅持到現在。”
“喀……”周慕白飛快而含糊地說道,“你靠的是你自己的實力,不用謝我。”
黎若晴的眼中閃動著憧憬的光彩:“其實,我一直都很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像那些前輩一樣走上巔峰,我希望那個時候在我身邊看著我的人,是你,所以……”
老鹿快要把鹿角都撞掉了……周慕白呼吸艱難,心底卻大亂:黎若晴這么說是什么意思?難道……難道她這是要向他表白嗎?
不不不,他們還沒有莫名其妙地爭吵,和好,再爭吵,再和好,更何況,表白這種事應該由男人來干。他要怎么回答?如果他一下子就同意的話,會不會顯得自己很猴急?
“所以我打算送你一份禮物!周編,你可千萬千萬不要推辭。”黎若晴笑瞇瞇地說完,還像兄弟那樣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嗯?周慕白那顆本來都已經爬到一百零八層高的心,轟地一下摔了個粉碎,無力感和懊惱感同時席卷而來,讓他沒來由地惱怒起來。
“我不要!你愛送給誰給誰去!”被自己的幻想狠狠打了臉的周慕白高傲地說著。
黎若晴抱著保溫桶,目瞪口呆地看著莫名其妙又發了脾氣的周慕白氣呼呼地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她趕緊追了上去,還在大馬路上就把保溫桶打開,像只倉鼠似的嗅了嗅裝在里面的當歸紅棗雞。
“哇!周編,你燉湯的手藝簡直趕英超美,能開私房菜館了!”
“哼!”
“連雞骨頭都入口即化,實在是太貼心了。”
“哼……”
“不知道要有多好的福氣,才能嫁給像周編這樣的好男人呢!”
“哼哼哼!”周慕白的哼聲終于軟了下來,“算你會說話。”
黎若晴低下頭,奸計得逞般地偷偷笑了。
到家以后,周慕白從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放到黎若晴的面前。
“吃完了就把這個簽了。”
黎若晴一看內容,臉色一變,又將合同推了回去:“這份合同我不能簽。”
“你說什么?”周慕白有些驚訝,他從來沒有想過,黎若晴會反駁他。
“我不想再和‘非天合作了。”黎若晴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說道,“這份合同,我不會簽的。”
結合到自己剛才看見的,周慕白下了結論:“你打算跳槽到沈海天那里去嗎?”
黎若晴一驚,抿著嘴巴不說話。
周慕白壓抑著怒氣,將拳頭攥得很緊。印象里的黎若晴,溫和又遲鈍,從不和人起爭執。她的性子往好聽了說是性格好、為人和氣,說得難聽點就是和一切都保持著距離。與其說她健忘,不如說她從沒把這些紛擾之事放在心里。
可笑的是周慕白,一直自以為是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之外不會再有哪個編輯能忍受黎若晴的健忘。他以為他是了解她的,至少他們還有默契。
可現在看來,他在她的心中未必有多重要,否則她怎么會一點情分都不顧,說走就走呢?
4
非天雜志社最近氣壓很低。
究其原因,還是主編周慕白心情不好,他好像被妖神注入了洪荒之力似的,分分鐘就要把身邊所有的人都大卸八塊。
編輯小蔣畏畏縮縮地給他遞了一份企劃案,是為了配合新書宣傳的黎若晴的小型粉絲見面會。
周慕白摔了文件夾:“見見見!見什么見!人都要被拐跑了還見!”
小蔣趕緊夾著尾巴逃走了。
發過脾氣的周慕白喘了幾口粗氣,覺得肚子里的邪火還是沒有消下去。他打開黎若晴的微博掃了一眼。好啊,翅膀長硬了,真打算跟著沈海天去“海天盛筵”了,也不在微博上圈他了。
周慕白用自己的名字注冊了一個微博,還神色冷峻地命令小蔣等人關注他。
半個小時后,周慕白頂著三位數的粉絲數在微博上公然地刷屏:
@黎若晴V:交稿。
@黎若晴V:交稿。
@黎若晴V:交稿。
@黎若晴V:交稿。
@黎若晴V:交稿。
@黎若晴V:交稿。
他發完這些才覺得解氣。
電話適時地響了起來,周慕白一愣,難道黎若晴這么快就看見了,所以打電話來主動向他示好?
可讓周慕白失望的是,來電的是他的老對頭沈海天。沈海天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聽起來特別幸災樂禍。
“周慕白,你居然開通微博了。看你這魚死網破的架勢,若晴是和你攤牌了吧?”
“關你什么事?”周慕白冷冷地說道。
“怎么不關我的事呢?畢竟若晴委托我幫她成立個人工作室。哎,你不是她的金牌編輯嗎,這事她怎么不找你?”
個人工作室?不是跳槽嗎?可周慕白也很想知道,這事黎若晴怎么不找他。可是,就算黎若晴找了他,他也不會同意的。
沒錯,黎若晴是有才華,可是有才華和支撐起一個工作室的運作是兩回事。她中午就能忘了自己早上吃什么,他怎么能放心她?
周慕白嘆了口氣,終于承認,他對黎若晴的關懷的確早就超出了編輯對寫手的關心。
大約是前年,周慕白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廢寢忘食地寫著互動話題。他停下手中的筆,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燈火通明的街景,忽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
黎若晴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帶著一身的風雪撞開了雜志社的大門。她穿得像頭笨熊,臉蛋凍得紅通通的,鼻子下面還掛著鼻涕。
她笑瞇瞇地對周慕白說:“生日快樂!”
還沒等怔忡的周慕白說話,黎若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道:“本來我給你買了蛋糕的,可是我忘拿了。要不,你先用這個湊合湊合……”
黎若晴攤開手掌,露出一個用雪捏成的能把他丑哭的“蛋糕”,上面還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根樹枝,算作蠟燭。
連他自己都忘了的生日,她卻記得。她記得對全世界的人好,卻唯獨不夠心疼體貼自己。
從那個時候起,周慕白就發誓,以后每年冬天,他都絕對不會讓忘戴手套、圍巾,從而把自己凍成速凍餃子的這種事,再發生在黎若晴的身上。
“喂?喂?周慕白,還在嗎?”
沈海天的聲音拉回了周慕白的思緒,他沒好氣地哼了聲:“我謝謝你,我活得好著呢。我畢竟還是黎若晴的責編,所以她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好好做你的雜志去,別有事沒事想著來我這里挖人,尤其是黎若晴!”
在掛電話以前,周慕白想了想,又叫住了沈海天:“還有,別有事沒事喊她若晴,弄得好像你們有多熟似的。”
許是因為回想起了過去,周慕白的心里柔軟了一些,可一想到黎若晴,他又有點生氣。黎若晴那個沒良心的渾蛋,上次拒絕續約以后就像只老鼠一樣躲了起來。
他正握著手機,思忖要不要紆尊降貴給她打個電話時,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個陌生的號碼,周慕白摁掉了。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接了起來:“哪位?”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黎若晴干巴巴的聲音:“是我,黎若晴。”
周慕白張了張嘴,握著電話的手緊了緊。還好他現在眼前沒人,不然這副緊張的模樣被人看了去,實在是有點丟人。
“你終于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周慕白哼了一聲,“不對,這個號碼是誰的?”
“路人的。”
“路人?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我迷路了,手機也不知道忘在哪了……”黎若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委屈,越說越小聲,“我向路人借手機,想找個人來接我,可是……可是我想來想去,只想到你的號碼。”
周慕白一愣,而后笑容快要從嘴角咧到耳根后面去了。雖然他們還沒有和好,雖然黎若晴再一次地表現了她的健忘力,可是她對他的依賴讓他十分受用。
“告訴我就近的路牌,然后站在那里別動。”周慕白站起身來,穿上大衣,沉聲道,“我保證,半個小時以內,我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5
周慕白找到黎若晴的時候,她正可憐兮兮地坐在路邊,腳邊是大包小包。
見到風塵仆仆的周慕白,她正準備說話,卻被對方狠狠地瞪了一眼。周慕白抽出一條圍巾,不顧她的反抗纏在她脖子上,然后極其自然地替她拎起東西。
“走吧。”
黎若晴有點反應不過來了:“去哪?”
“你說去哪?”周慕白沒好氣地說道,“你買這些東西是打算去哪,我送你過去。”
“我不太記得路……”黎若晴弱弱地解釋道,“我本來是用手機查了路線的,結果手機一丟,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知道你不記得路,告訴我大致的方位和大廈的名字就行了。你不認識路,我還不認識嗎?”
黎若晴慢慢地點了點頭,長長地“哦”了一聲。
在她一通亂指之下,周慕白還真找對了地方。這是一間面積不大的辦公室,看樣子正在搞裝修,可門口寫著“黎若晴工作室”幾個字的牌子已經端端正正地掛在那里了。
黎若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慕白的表情,可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就幫她將東西擺放好,又習慣性地隨手替她收拾了起來。
鼻子酸酸的,黎若晴有點想哭:“周編,對不起,我……”
“禮物呢?”周慕白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了這么一句。
“啊?什么禮物?”
“你上次不是和我說,為了感謝我,要送我一份禮物嗎?”周慕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忘啦?那你當我沒問過好了。”
“不是不是,禮物有的,有的。”黎若晴急急忙忙地說道,可她越是著急,就越是顯得心虛。
周慕白嘆了口氣,說道:“黎若晴,我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好了?”
黎若晴咬了咬牙,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好,我尊重你的選擇。”周慕白冷下一張臉,整理整理衣服,看樣子是打算走。
黎若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忐忑地問道:“你……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是。”周慕白將手抽了出來,“很生氣。”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黎若晴望著他的背影,用力地咬住下唇才沒讓自己哭出來。
她一直沒有告訴過周慕白的是,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那時,她剛剛開始寫稿,買來許多雜志學習寫作經驗,周慕白經常會用“清慕”這個編輯名寫雜志的互動,他言辭幽默,觀點犀利,經常把黎若晴逗得哈哈大笑。
后來,她鼓起勇氣向清慕投稿,忐忑地等了一個下午,很快便等來了他的回復。清慕毫不吝嗇地贊美她,還說她有潛力,鼓勵她一定要繼續多寫多投稿。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寫稿上。她努力得連一點多余的時間也沒有,自然別提和清慕書信往來了,以至于當周慕白找上門來,她第一次聽到他的真名時,壓根沒反應過來他是誰。
黎若晴從沒想過周慕白會成為她的專屬編輯,更沒想過他會在除工作以外的時間悉心照料著她。她享受著他的關懷,可也在隱隱擔憂,她的記性這么不好,經常連自己上一秒說過什么話都不記得了,如果她不能證明自己能照顧好自己,那她只會拖周慕白的后腿啊!
所以,大概從半年前開始,她就已經計劃著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為此,她還特意找來老同學沈海天幫忙。她希望自己可以獨當一面,至少以一個不需要再被周慕白照顧,而是一個能和他一起分憂的身份出現在他的身邊。
只有那樣,她才有資格告訴他,從很早以前,她就偷偷地喜歡他了。
可是現在,似乎一切都被她搞砸了……
這一次,看來周慕白是真的動氣了。黎若晴等了很久,他也沒有再來找她,她也不敢再出現在他前面,畢竟,她的這種行為于他而言,算是一種背叛。
沈海天勸她還是暫時把注意力放在工作室的籌建上,她聽了他的話,只是,當閑來沒事刷刷微博的時候,她發現微博被鋪天蓋地的“@”覆蓋。
她順著時間一條一條地看,發現大部分內容是她的粉絲@給她看的笑話,其中有一條不僅@了她,還@了周慕白。她一愣,趕緊點開,發現是一張照片,照片上面是她的簽名書,在扉頁上,周慕白別別扭扭簽下的名字和她的緊緊挨在一起。
周慕白,黎若晴。
她趕緊點進周慕白微博的個人主頁,發現和她一樣頂著僵尸頭像的周慕白在微博上向她催稿。明明是一樣的內容,可她看得又哭又笑。終于,她的手指劃不動了,被淚水蒙住了的視線停留在周慕白發給她的最后一句話上——
@黎若晴: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黎若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想周慕白,很想很想。
她想,當自己寫不出稿子的時候,就點開QQ對話框,對著周慕白的頭像發呆;她想,當自己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的時候,到周慕白那里找找罵,找回失落的動力;她想,在每一個令她手足無措的場合,只要一回頭,就看見周慕白站在那里;她想,在她忘記全世界的時候,還記得一個周慕白。
6
黎若晴的工作室正式開張這天,黎若晴又忘了。
沒有人會提前兩個小時喊她起床,再親自送她去活動現場。她只好隨便抓起一件衣服,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卻忽然想起新買的手機落在家里,因為她又不記得該怎么去工作室了。
黎若晴站在大馬路上欲哭無淚,忽然,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停在了她的面前。
那車她眼熟得不得了,她無數次把口水蹭在里面的真皮座椅上過。
“周慕白,你怎么會來?”
“我怎么會來?是啊,我怎么會來。”周慕白的臉紅了紅,給自己找了個蹩腳的借口,“我加入了滴滴打車的順風車服務不行嗎?現在有免費的順風車,你坐不坐?”
黎若晴趕緊上了車。
到了樓下,周慕白把車停好,跟著黎若晴一起下了車。見黎若晴像看鬼一樣地看著他,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干嗎,我不能上去嗎?我又不會在門口潑紅油漆。”
黎若晴的眼睛有點癢,她用力地揉了揉,掌心卻越來越濕。
良久,她聽見周慕白嘆了口氣。
“黎若晴,我上次和你說我生氣,你知道我在氣什么嗎?”見黎若晴搖了搖頭,周慕白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氣的是,成立工作室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商量,而是去一個外人沈海天。”
“海天他不是外人,他是……”
“海什么海,天什么天?叫得這么親熱,你還有理啦?”
黎若晴趕緊閉了嘴,免得被周慕白濃度極高的醋射炮噴到。
周慕白哼了兩聲,像說“今天天氣不錯”那樣說道:“我從‘非天辭職了。”
黎若晴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周慕白。
“我還是不放心你,可是我也尊重你的理想。我想來想去,覺得只有自己親自看著你,陪你一起奮斗,才能放心。”周慕白高傲得差不多是用鼻孔在看她,“不謝,你不用太感激我。”
黎若晴還是愣愣地看著他。
“干嗎?難道你已經請到主編了?”周慕白有點緊張地質問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像我一樣,除了給你的稿子掌眼以外,還承包你所有的家務雜事,還能做你的人肉備忘錄?!”
沒有了,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可沒一個比得過眼前的周慕白。
黎若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像餓虎撲食一樣地朝周慕白撲了過去。
……
三個月后。
結束了手頭上工作的周慕白忙里偷閑地刷微博。最近他迷上了微博這個東西,更執迷于給微博上由黎若晴粉絲發起的“僵尸夫婦”和“幫黎若晴向周慕白告白”的話題點贊。
他點贊點得正歡,收發室的同事給他送來了一份快件。讓他覺得奇怪的是,發件和收件地址都寫著黎若晴工作室。
里面是一本書,書名叫作《從喜歡你的第一天開始》,作者是黎若晴。
他翻開扉頁,上面是一行清秀娟麗的小字:周慕白,這是我寫的這個世界上只有一本的書。答應送你的禮物,我從沒有忘記——黎若晴。
周慕白抬起頭,發現黎若晴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雙眼含笑,臉頰緋紅。
他也跟著笑了,他想,接下來他可得抽好長好長的時間來看看黎若晴愛上他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