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法上的競合請求權與競合責任

宋旭明+張雯

摘 ?要：“請求權競合”與“責任競合”實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這根植于請求權與民事責任之間的對應關系。關于請求權競合的性質，法條競合說、請求權競合說均不足采，而請求權規范競合說從尊重現代訴訟標的理論的角度出發，認為“一個法律事實只產生一個請求權”，能夠得到救濟性請求權發生原因理論的支持。據此，競合情形之下只產生一個請求權、一個責任，因其規范基礎競合，故為“競合請求權”、“競合責任”。

關鍵詞：請求權;責任;競合

關于民法上的請求權競合與責任競合問題，在《合同法》頒布后，不少學者就其第122條關于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競合的規定作了熱烈討論，取得不少富有卓見的成果。但無庸諱言，對如下幾個問題，筆者認為尚有必要作進一步研究。其一，學者們為了運用請求權競合理論解決競合情形下的責任歸屬問題，無不或明或暗地承認了二者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的關系，但對于此結論的理論依據卻無人論及。其二，學者中不乏主張棄《合同法》第122條所采的請求權競合說而改采請求權規范競合學說解決競合情形下的責任歸屬問題者，但是多未解決改采該學說所導致的與傳統理論體系的邏輯上的不一致問題。其三，學者一般對于競合情形下的責任與一般情形下的責任的聯系及其特殊性問題言之草草。有鑒于此，筆者擬通過探討民法上的請求權與責任之關系來論證運用請求權規范競合說解決競合情形下的責任歸屬問題的合理性，進而根據該說對“競合責任”概念的提出進行論證。

一、民法上的請求權與責任之關系

民法學界較一致地認為，請求權是“權利人得請求他人為特定行為（作為、不作為）的權利”，[1]而債權也被定義為“債權人得請求特定人為特定行為的權利”。[2]“既然有相同的定義，可以認為必然有相同的內涵和外延，也就是說請求權就是債權，債權就是請求權?！泵黠@不合邏輯的是，“請求權”與“債權”竟得以在同一民法理論體系中共存。另外，“所謂債權請求權，是指權利人基于債的關系而產生的、請求特定人為特定行為的權利。”根據前文“債權”概念，債權請求權就成了“債權人基于‘其得請求債務人為特定行為（作為或不作為）的權利而請求他人為一定行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權利?！边@樣一來，權利產生的依據與其本身是一模一樣的?！罢埱髾唷边@一概念被用得過于泛濫，以至于與“債權”概念發生了混淆。

筆者認為，當前民法學界實際上是在兩種意義上使用“請求權”這一概念，其一，請求權是指作為某些以其自身的實現為目的的基礎性權利的權能的請求權;其二，請求權是指作為基礎性權利的救濟權的請求權。前者可稱作“基礎性請求權”，后者則可稱作“救濟性請求權”。權能是權利的具體內容，主要是指權利的具體作用或實現方式?；A性救濟權即主體基于對基礎性權利的享有而得以請求他人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權能。而所謂救濟權，是指以消除因基礎性權利受到侵害或危險而產生的不法或不公平狀態為目的，旨在恢復其正常狀態的一類實體權利。救濟性請求權即主體基于對基礎性權利的救濟而得以請求他人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權利?；A性請求權與救濟性請求權的重大差異是：一，前者在性質上是某一項基礎性權利的權能，后者則是一項完整的權利;二，前者存在目的在于自身的實現，后者存在目的則在于對基礎性權利的救濟;三，前者并非所有基礎性權利所具備，后者則是與任何基礎性權利一一對應;四，前者只有在主動履行義務之后才能實現，故其在法律關系中與義務相對應，后者的實現則雖不排斥卻不依賴于基礎性權利的侵害人對相應法律后果的主動承擔，而是可以依國家權力的保障，故其在法律關系中與責任相對應。

因此，我們可得出如下結論：基礎性請求權僅通過義務概念而與責任有間接的關系，而救濟性請求權則與責任有著直接的關系。而民法上經常被學者們論及的“請求權競合”既然被界定為一種“因不法行為人的行為多重性，使其具有因多種性質的違法行為而產生的多種請求權”的狀態，可見其中的“請求權”的產生乃是基于對基礎性權利的侵害行為，應當屬于救濟性請求權?！罢埱髾喔偤稀迸c“責任競合”表面上看起來是兩個問題，實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其理論依據就在于，這里所競合的“請求權”正是與責任所一一對應的救濟性請求權。競合對權利人而言，一般稱為權利競合或請求權競合，對義務違反者而言則稱為責任競合。而筆者所謂之“競合責任”概念，正是對傳統大陸法系民法中請求權競合理論的諸種學說作對比論證與優劣選擇并且予以必要發展的產物。

二、請求權競合性質諸說的理論誤區

關于請求權競合的性質，主要理論有法條競合說、請求權競合說和請求權規范競合說。法條競合說認為債務不履行屬于侵權行為的特別形態，根據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僅發生違約上的請求權。請求權競合說認為，當一個事實滿足債務不履行和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時，應分別依照合同法和侵權行為法的規定來判斷該事實的性質，由此產生的兩個請求權獨立并存。該說又分為請求權相互影響說和請求權自由競合說。請求權相互影響說認為，侵權行為法上的規定可以適用于基于債務不履行而產生的請求權，反之亦然，二者相互作用。請求權自由競合說認為，當兩個請求權并存時，權利人可擇一行使，只有當行使一個請求權就能達到目的，另一個請求權才會一起消滅，否則它仍然存續。請求權規范競合說認為，一個具體的事實只產生一個統一的請求權，其規范基礎則為數個。

對于法條競合說，首先，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侵權行為法應當從債法中分離出來，專門用來規定侵犯絕對權的民事責任，故合同與侵權不在同一位階。若將侵權看成一種有國家強制力介入的民事責任，那么合同就是一種國家強制力尚未介入的權利義務關系，故不是同一性質，就不在同一位階，不屬于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關系。其次，在大陸法系，所謂“侵權行為”指的都是侵犯絕對權的行為，它在性質、構成要件、免責條件、責任后果等方面與違約行為存在巨大差別，將后者視為前者是不對的。再者，若一種行為既可判定為侵權行為，又可判定為違約行為，該說主張承擔合同責任，但在很多情況下是不利于受害人的。有人指出請求權自由競合說對受害人的最大化保障應當限制在合理合法的范圍之內，以求實現各方主體之間的利益平衡。另外，該說也有違法規目的。侵權法與合同法的立法目的是截然不同的，這種差別如果因受害人對請求權的自由選擇而得不到尊重，那么相關的法規目的將會落空。再者，該說還與訴訟標的理論的現代發展不符。訴訟標的理論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以赫爾維希為代表，主張以實體法上的請求權為依據確定訴訟標的，一個請求權對應一個訴訟標的，這顯然忽視了競合現象。第二階段前期以羅森貝克為代表，主張“二分支說”，即訴訟標的的內容不以請求權為依據，而依事實和訴的聲明;后期則以伯特赫爾、施瓦布為代表，主張“一分支說”，即僅依訴的聲明判斷訴訟標的的內容。二者都割斷了實體法與訴訟法的聯系。第三階段以尼克為代表，主張訴訟標的以請求權為依據，但請求權不以法律關系的個數為依據，而依法律事實的個數為依據，一個法律事實即使符合兩個法律關系，也只產生一個請求權。但對何以只產生一個請求權沒有充分說明。請求權自由競合說明顯是與已經倍遭詬病的訴訟標的第二階段理論相符的。請求權相互影響說旨在克服請求權自由競合說的弊端，作出了一些尊重法規目的的調整，但與訴訟標的理論的現代發展仍舊不符。比較之下，請求權規范競合說由于其能克服上述弊端，是比較易于接受的。

三、請求權規范競合說與競合請求權、競合責任

請求權規范競合說仍然沒有解釋清楚其理論依據何在，對此筆者先從請求權的性質入手進行分析。

“請求權競合”中的“請求權”是對基礎性權利的救濟權，與基礎性權利一一對應，也就是說，一個基礎性權利受到侵害或遭受危險時，就由一個請求權對其加以救濟，并且以一個為已足。如果該侵犯基礎性權利的方式兼具侵權和違約兩種性質，那么兩種法律規范則都是其產生的根據，如果其中一個由于某種法定特殊事由的出現而不能產生請求權，那么只要合乎另外一個根據，該請求權就仍然存在。由此看來，當請求權存在多個發生根據時，其與只有一個發生根據的請求權的區別不在于請求權個數的多少，而在于其本身存在具有更強合理性。一個基礎性權利對應一個請求權，而該請求權也是基于一個基礎性權利被侵害的法律事實而產生，請求權規范競合說認為“一個法律事實只產生一個請求權”的邏輯基礎即在于此。

當然，也有學者對請求權規范競合說提出質疑，如王利明即認為，第一，既然只產生一項請求權，那么就談不上請求權的競合問題;第二，由于該說主張債權人只能享有一項請求權，如果該項請求權因遇到障礙而不能有效行使，或者其訴訟請求被法院駁回，則另一項請求權也不能再使用，這不利于對債權人的保護。但筆者不以為然。首先，無論“請求權競合”這一概念是否科學，對其加以界定時“必須要將表示該概念的這個詞的通常用法當作它的出發點”，因此，請求權規范競合說雖然被歸入“請求權競合”理論的三種學說當中，但這也只是在籠統地指稱所要討論的習慣上被稱作“請求權競合”的問題。而從“請求權規范競合說”的概念表述和內容闡述上看，該說強調的是“法律規范”的競合，實際上已經揚棄了請求權競合的觀點。其次，該理論固然不象請求權自由競合說那樣有利于對債權人的保護，但是，衡量請求權競合理論各學說優劣的標準之一并非是否有利于債權人的保護，而是是否有利于雙方的利益平衡。

在理論上承認請求權規范競合說，其邏輯結果就是要在具體概念上對“請求權競合”和“責任競合”加以否定，而建立其與該學說體系相一致的概念。事實上，我國有不少學者也是主張采納請求權規范競合說的，王澤鑒先生對此也發表了看法，“此項理論符合當事人利益，避免請求權自由競合說之缺點，兼采請求權互相影響說之特色，使實體法上請求權之概念與新訴訟標的的理論趨于一致，頗具可采性，應值吾人注意。”

基于對請求權規范競合說的貫徹，筆者提出“競合請求權”和“競合責任”這一對概念。所謂“競合請求權”，是指法律為了救濟某項基礎性權利，根據其受到侵害的不同方式，以兩個以上的規范為基礎所設定，并在其行使時以一定的原則綜合確定其內容的一項請求權。所謂“競合責任”，是指某個違反民事義務的行為符合兩個以上不同法律規范規定的責任構成要件，法律根據一定的原則對這些責任構成要件綜合確定其內容的一項責任。

參考文獻：

[1] 梁慧星著.民法總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73.

[2] 王利明等著.民法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460.

[3] 張曉霞.民法中請求權概念之辨析.法學家.2002（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