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封信札演繹民國書畫大師一段軼事——俞明、徐石雪與“俞畫徐題”

文/徐國昱

（作者系徐石雪后人，文中圖片資料均系作者提供。）

徐石雪(1881-1957），字養吾，名宗浩，號石雪，后以號行，字號石雪居士，祖籍江蘇武進，生于北京。書畫家、收藏家。1952年11月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10歲學律詩，15歲學詩文、蘭竹。1920年被聘為北京中國畫學研究會評議，1926年任副會長。曾與齊白石、于非闇、汪慎生、胡佩珩、溥毅齋、溥雪齋、關松房共同創作《普天同慶》繪畫一軸，饋贈毛澤東。臨終遺囑，將珍藏數十年的大量珍貴書畫、圖書和自己的作品全部捐獻給國家。為此，國家文物局專門在故宮舉辦展覽。

俞明（1884-1935），字滌煩，號晉人、鏡人，浙江湖州人。海派名家俞原（語霜）之侄。近代工筆人物畫大師，20 世紀中國工筆人物畫的奠基人。俞明幼年在上海習畫，先學陳老蓮，后學任伯年，擅長仕女、人物肖像。1914年，應金城邀請，北上京師為古物陳列所臨摹古畫，1920年入中國畫學研究會。1927年離京南歸寓上海楓涇鎮。

自古以來，書畫家就有合作一說。清初 有“王畫惲題”（王翚作畫、惲壽平題跋），清中有“潘畫王題”（潘恭壽作畫、王文浩題字）。合作之風延至近代，“俞畫徐題”被民國畫壇傳為佳話，即由俞明作畫、徐石雪題識。“俞畫”清逸脫俗，氣韻古雅，“徐題”一派子昂風范，瀟灑醇和，堪稱珠聯璧合。

徐石雪與俞明相識于舊京，旦夕過從，甚相得也，同為中國畫學研究會初始評議，民初即進入一流畫家行列。《20 世紀北京繪畫史》評論“主要活躍于民初十年并卓有成就者，首推陳師曾，其次是姚華、林紓，還有國畫家湯滌、俞明、徐宗浩”。畫會評議除互相切磋交流、講評會員作品外，還招收入室弟子。俞明弟子中最著名的是開創人物畫傳統畫派新風的徐燕孫和國寶級書畫鑒定大師徐邦達。俞明作畫極為嚴謹認真，作品多投寄北京，其精品主要被徐石雪萬竹廬圖書館和上海博物館收藏，流傳于民間的畫作極少。俞明畫稿大部分（438 件）寄存在徐石雪家中，現代著名人物畫家陳少梅、吳光宇、劉凌滄、黃均、王淑暉、晏少翔、卜孝懷等，都曾到徐石雪萬竹廬拜觀俞明真蹟并臨摹俞明畫稿，間接授教于俞明，悟其精髓，受益匪淺。在塵封的徐石雪遺物中，有兩封致俞明的信函底稿和一封寄贈俞明的南游雜詩，演繹出兩位民國書畫大師一段鮮為人知的畫壇軼事。

1933年6月30日，徐石雪復信俞明：

滌煩仁兄閣下：

洛神題字聚精會神而為之，幾無一字不圓勁。吾兄鑒家當不以亂言，為何謹也。茲特寄上望檢入。余容晤敘。此頌

道祉

弟 浩 再拜 六月三十日

從信中可以看出，此信是徐石雪給俞明的復信，此前俞來信直言對徐題字尚不滿意，徐復信答復“洛神題字聚精會神而為之，幾無一字不圓勁。吾兄鑒家當不以亂言，為何謹也。”徐石雪書法宗趙孟頫，儒雅秀逸幾可亂真，亦精裝潢字畫碑帖，在民初以詩、書、畫、印無不精湛名重藝壇。俞明和徐石雪作為畫壇至交，書信往來孤介絕俗、直言不諱、坦誠相待、相愛相諒，字里行間流露出對藝術精益求精的執著追求。

1933年6月30日，徐石雪復信俞明。

釋文：

滌煩仁兄閣下：洛神題字聚精會神而為之，幾無一字不圓勁。吾兄鑒家當不以亂言，為何謹也。茲特寄上望檢入。余容晤敘。此頌，道祉。弟浩再拜，六月三十日。

1933年11月2日，徐石雪致信俞明：

晉人先生：

足下昨復一書，后又得廿五日手示具圭。近日因公司事繁，未能還平。黃君前已去函，尚未得復。黃君年卄，侄女十九，大相無不合，容晤別途后，如何情形再奉告。前云弟妹稍多者，蓋黃君為長子，其弟妹（數尚未詳）數人尚小也。

前所屬題二畫，久未報命殊歉，茲已書就。歲朝圖因欲題滿，稍覺矜持，而字又稍大，恐不合，可揭去另裱另書也。秋林士女一幅，因用他紙，書三幅，有格者稍覺句靜，請擇用。又前存未銷之撫琴士女、陶淵明、梧桐高士三件，并此二件及題字一并寄上，至希檢入示復。肅此即頌

道安不宣

弟 宗浩 再拜 九月十五日夜

（十一月二日）

信中所提黃君即黃均（懋忱），時年卄，1928年入中國畫學研究會，師從徐燕孫學畫。時任中國畫學研究會副會長的徐石雪，為俞明之女俞家瑛與黃均聯姻之事，給黃均寫信，去黃宅牽線說媒，并與俞明及時書信奉告。據民國廿二年（1933）《石雪齋日記》記載：“九月九日，午飯后至黃懋忱久談。”“十月廿四日，致黃樵忱書，為俞府姻事及畫圖事。”“十一月廿六日，至黃宅晤懋忱之母久談。”“十二月二日，致晉人書，告近日黃君事、旋平事。”可見其二人交誼之深耳。此事歷時一年多雖未成，但書信和日記卻真實記錄了一段民國畫壇大師的友情故事。

此信同時記錄了“徐題”的精益求精和一絲不茍：“歲朝圖因欲題滿，稍覺矜持，而字又稍大，恐不合，可揭去另裱另書也。秋林士女一幅，因用他紙，書三幅，有格者稍覺句靜，請擇用。”足見徐石雪對摯友俞明不啻圭壁而屬題識的重視，同時也是對俞原先生中年早逝的惋惜。“俞畫徐題”為何能忝獲潘王并論，被畫壇傳為佳話，兩封書信作了很好的詮釋和解讀。

1933年11月2日，徐石雪復信俞明。釋文：晉人先生：足下昨復一書，后又得廿五日手示具圭。近日因公司事繁，未能還平。黃君前已去函，尚未得復。黃君年廿，侄女十九，大相無不合，容晤別途后，如何情形再奉告。前云弟妹稍多者，蓋黃君為長子，其弟妹（數尚未詳）數人尚小也。前所屬題二畫，久未報命殊歉，茲已書就。歲朝圖因欲題滿，稍覺矜持，而字又稍大，恐不合，可揭去另裱另書也。秋林士女一幅，因用他紙，書三幅，有格者稍覺句靜，請擇用。又前存未銷之撫琴士女、陶淵明、梧桐高士三件，并此二件及題字一并寄上，至希檢入示復。肅此即頌，道安不宣。宗浩再拜，九月十五日夜（十一月二日）。

1933年7月，徐石雪為俞明題俞語霜《秋林士女圖》原稿。釋文：余平生酷嗜文字書畫，而所交多博聞強識之士，聆其緒論，獲益頗多。故視友朋如性命，往往相愛相諒，雖骨肉不啻也。襄在舊京得識吳興俞子滌煩，孤介絕俗，不飾過，不偽言，砥礪廉隅，有古君子風，旦夕過從，甚相得也。一日出其季父語霜丈所寫山水見示，清超奇肆，極似雪箇、石濤。聞其為人傲岸不羈，淡於榮利，亦近世奇士。顧以燕吳遼隔，未能執手詎意，癸亥四月以憂憤謝世，年僅四十有九，惜哉。今滌煩寄示公寫秋林士女小幅，蕭疏淡遠，深得大風僧彌意趣，披賞移晷，令人心氣俱靜，知能者固不可測也。滌煩寶此，不啻圭壁，而屬題識，余即喜獲觀妙蹟，又幸詑交孤介之士，久而無所忤，且即同方同術之樂，爰走筆書之。

筆者找到信中所提俞語霜《秋林士女圖》題識原稿，釋文“余平生酷嗜文字書畫，而所交多博聞強識之士，聆其緒論，獲益頗多。故視友朋如性命，往往相愛相諒，雖骨肉不啻也。襄在舊京得識吳興俞子滌煩，孤介絕俗，不飾過，不偽言，砥礪廉隅，有古君子風，旦夕過從，甚相得也。一日出其季父語霜丈所寫山水見示，清超奇肆，極似雪箇、石濤。聞其為人傲岸不羈，淡於榮利，亦近世奇士。顧以燕吳遼隔，未能執手詎意，癸亥四月以憂憤謝世，年僅四十有九，惜哉。今滌煩寄示公寫秋林士女小幅，蕭疏淡遠，深得大風僧彌意趣，披賞移晷，令人心氣俱靜，知能者固不可測也。滌煩寶此，不啻圭壁，而屬題識，余即喜獲觀妙蹟，又幸詑交孤介之士，久而無所忤，且即同方同術之樂，爰走筆書之。”題識詳細記述了徐石雪與俞明相識、相知、相愛、相諒的君子情誼，正是這種志同道合、砥礪廉隅，產生了“俞畫徐題”的畫壇合作典范和大量傳世經典。近20年國內外中國書畫拍賣會上大部分俞明作品多系徐石雪題識，而“徐題”則被當代鑒藏家作為鑒別“俞畫”真偽的重要依據。

1932年11月，徐石雪南游常州掃墓，行前為俞明五十生日（癸酉正月初七日）畫《鸜鵒柏樹》一幀、《墨竹》一幀。12月1日至楓涇鎮俞府訪滌煩，贈畫2 幀、毛筆22 支，閱其近作各畫及所藏各畫，滌煩回贈畫冊《西溪載鶴圖》，并談其女家瑛學畫及求學事，情意甚殷。次日，滌煩與其好友朱似石（清進士、刑部郎）到車站送別徐石雪赴杭。途中徐為俞寫下南游雜詩和附記，半月后回京寄贈俞滌煩。

南游雜詩之一寄贈

滌煩先生吟正 弟 徐宗浩

客里方嗟藥石無，一甌瓊露比醍醐。更為他日添游興，預寫西溪載鶴圖。

時余患嗽，君為合半夏粉，服之而愈。又贈余畫冊，其景物頗似西溪，因名之為《西溪載鶴圖》。此次游杭，匆匆未至西溪，得此圖則茲行為不虛也。

1935年11月22日，徐石雪得朱似石先生書，云“俞君滌煩于十月十八日在似老處午飯，十九日患寒熱，廿一日已不省人事，廿三日（1935年11月18日）未刻邃卒。”徐在日記中驚嘆“痛哉！痛哉！宇宙冒義，失一知友，為之奈何？平生知好，常往來書翰者俱相繼而逝，真可悲也！”

11月25日，徐石雪為俞明寫下挽聯：“愧我東涂西抹忝獲潘王并論，方擬楓涇重游編覽顧廚添拙句。如君高識妙才應是唐仇再世，何竟道山遽返深為藝苑慟斯人。”

1926年，俞明南歸前曾為徐石雪寫46歲小照，據《石雪齋日記》記載“接晉人書并畫余小照尚佳，但晉人尚以為不愜意，仍擬再畫，此幅作副本也。”1950年7月，俞明逝世16年后，徐為小照自補松竹并寫下緬懷長句：“九陌愁淑瑟瑟塵，溪山何處寄閑身。日惟詩畫借消遣，世覺松篁獨可親。流轉長存耽水石，飛潛自在愧鳶鱗。蕭然畫里人依舊，不見當時著筆人。”

注釋：

[1]俞原（1874—1923），字語霜，別號女牀山民。浙江湖州人。俞明季父。工畫，山水出于八大、石濤間，花卉人物，亦極奇峭。曾與吳昌碩等創辦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

[2]黃均（1914—2011），字懋忱。北京人，祖籍臺灣。1928年加入中國畫學研究會，先后師從徐燕孫、陳少梅、劉凌滄、溥心畬。建國后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3]砥礪廉隅：砥礪——磨礪，磨練。魏徵《十漸不克終疏》：“陛下貞觀之初，砥礪名節，不私于物，唯善是與。”廉隅——比喻品行方正。《三國志·魏書·司馬芝傳》：“芝性亮直，不矜廉隅。”砥礪廉隅即磨礪品行的意思。

徐石雪南游雜詩寄贈俞明原稿。釋文：南游雜詩之一寄贈。滌煩先生吟正，弟徐宗浩。客里方嗟藥石無，一甌瓊露比醍醐。更為他日添游興，預寫西溪載鶴圖。時余患嗽，君為合半夏粉，服之而愈。又贈余畫冊，其景物頗似西溪，因名之為《西溪載鶴圖》。此次游杭，匆匆未至西溪，得此圖則茲行為不虛也。

1933年，徐石雪為俞明題《秋林士女圖》立軸 設色 紙本31×34cm題識：華之寺僧擬古。星河耿耿花橫空，如水炊煙洗翠桐。獨有伊人清頌絕，微吟聲續曉來鐘。箋筆竟補詩一絕。丙寅花朝語床臨于歇浦時春灑連旬。鈐印：俞原之印（白文）釋文：晚妝雙髻烏云嚲，羅衭難禁高露墮。僻性生來嗜寂寥，涼宵背向梧陰坐。雨洗空山草樹新，先生腕底凈纖塵。寫真那得逢佳士，賸貌幽居絕代人。九月既望，旅窗無俚，展觀競日，為題長句。時秋蘭盛開，幽香襲人，亦人生一樂也。石雪居士。鈐印：徐宗浩（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