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華
〔摘要〕 在理論和實踐上構建“中西古典學”是林志純(日知)先生學術成熟后用力最深的方向,是先生一生學術的精華所在,其中寄托著對未來中國世界古代史乃至整個史學研究工作的希望。林先生在討論“中西古典學”的時候,并沒有首先抽象地探討學科劃分之類的問題,而是用一種研究規劃的方式勾勒出“中西古典學”的問題意識、時空范圍、基本立場。本文根據林先生的理論勾勒和具體研究實踐,試圖重現“中西古典學”的框架,并對其中有爭議的內容做出自己的理解,希望對當前關于“古典學”的討論有所助益。
〔關鍵詞〕 林志純;日知文集;“中西古典學”;“古典學”
〔中圖分類號〕K825.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5-0179-07
要了解過去半個多世紀的中國世界古代史研究,了解中國學者對古代世界的歷史認識,林志純(日知)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一個名字。②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林先生并不只是甚至不主要是一個狹義的世界古代史研究者或者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學從業者,也不僅僅是一個中國世界古代史學科的開拓者和建設者。他對世界古代史領域內研究工作的認識超越了狹義的學科門類,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論和現實關懷。他以理論創新的方式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整個古代世界的研究做出了新的定位,并且根據這種新的構想做出了系統的努力。這就是林先生自己命名的“中西古典學”。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理論和實踐上構建“中西古典學”是林志純先生學術成熟后用力最深的方向,是先生一生學術的精華所在,其中寄托著對未來中國世界古代史乃至整個史學研究工作的希望。
上世紀90年代是林先生集中提出并實踐“中西古典學”研究的時期。③這一時期林先生提出“中西古典學”構想的理論性文章最重要的有《論中西古典學》(1993),《再論中西古典學》(1996)等,后來基本收入1999年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西古典學引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則是林先生“中西古典學”研究的實踐,具有范例價值,系統地展現出“中西古典學”的概念框架、研究路徑和問題意識。特別是2012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由林先生的弟子張強教授主持編輯的五卷本《日知文集》,將林先生的重要作品集中起來,包括《中西古典學引論》和《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為后學學習和研究林先生的學術思想提供了極大方便。本文便依據《日知文集》收入的文獻,嘗試對林先生的“中西古典學”做一次初步的整理和理解。①
一、 “中西古典學”的學術構想
《論中西古典學》一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曰“中西邦學與中西古典學”(卷四:459-460)。《說文》“邦”“國”互訓,林先生以為即英文city-state所譯之polis,表達“城”“邑”“國家”“公社”“公民集團”等含義。“邦由全權公民(邦人、國人)組成。邦人之于邦,是自由民,同時又依附于邦,古希臘人所謂‘邦之動物,古中國人所謂‘邦畿千里,維民所止,皆表示邦人的本質”。“邦人國人在五倫中居最高地位,這是古典文明的普遍原則,中國西方都無例外”,此之謂“古典時代的民主”。“邦是文明出現時期,人類社會由血緣關系轉變為政治關系時產生的組織形式,古代世界各民族(至少是定居民族)都曾有過”。“荷馬、赫西奧德的史詩,希羅多德、修昔底德的歷史,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政治學,西塞羅的辭令,在中國三經三禮,諸子百家,自黃帝至共和,自孔子至司馬遷”,莫不“興于邦學之日,以古典不朽傳至今朝。”因為邦是古典時代社會的基本單位,所以“邦學”乃是古典學之始基,“其內容則邦人(國人)的民主政治也”。
第二部分曰“古代文明與近代文明,西方古典與中國古典”(卷四:461-465)。林先生認為,從公元前一千年代初的古希臘文化開始,經過羅馬古代共和國到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為西方或者歐洲的古典時代,“或延長至東帝查士丁尼(527-565年在位)時代” 。這樣理解的西方或者歐洲的古典時代,先后均有大規模的蠻族入侵,第一次是在邁錫尼文化衰亡和古希臘文化出現之間,第二次則是西歐古典文化結束到文藝復興(約相當于公元5-15世紀,即歐洲的中世紀),這兩次大規模蠻族入侵讓古代歐洲進入“黑暗時代”,可依先后分別稱為第一次和第二次“黑暗時代”。從15世紀下半葉開始,“憑著古典文明文化的再生,由中世紀走進近代”。林先生強調,在西方近代史的初期,來自中國古代的三大發明和古典中國的哲學思想,包括孔子的哲學思想,都起了推動時代前進的作用。
中國古代沒有黑暗時代,所以古典文化得以持續發展,但總的來說,其社會和科學技術成就與西方古典文化相當。這一點乃是“研究‘中西古典學之基礎,亦‘中西古典學之必須提出的問題!”“可以說,科學技術發展的速度問題,中國古典時代與西方古典時代是基本不相上下的;中國古典時代的繼續發展,比之歐洲黑暗時代,是高潮低潮問題,當時中國的科學技術,比之西方黑暗時代是勝過的;中國科技的發展,到了近代現代,在歐洲文藝復興和近代科學興起之后,則被歐洲超過了”。
《論中西古典學》一文的第三部分曰“天上人間,科學與民主,中西古典學的歷史任務”(卷四:465-472),規范“中西古典學”的研究目標。古希臘人在公元前776年創辦奧林匹克賽會,在中國古代史上,這一年是周幽王六年,也正好是《詩經》中的《十月之交》保存下來第一次可靠的日食記錄所在的一年。此時在位的周幽王是周宣王之子,周厲王之孫,而在此不久前的厲宣之間(公元前841-前828年)曾有過14年的“共和”時代。林先生認為,這14年的“共和”見證了“歷史上的第一個共和國”,標記著中國古典時代的君主制在“湯武革命”后向公卿執政制的轉變。林先生說,“公卿執政制是古典文明的政治制度的本質,即古代民主政治,如雅典之‘雅康制度那樣”。正如公元前776年是“希臘文藝復興”時代的開始時期,此后希臘進入真正的古典民主政治時期(卷四:462),古中國也在這一時期進入古典文明全盛時期。這是《十月之交》在科學史和天文學史意義之外,對中國古典“民主政治”的意義(卷四:467;另見卷三:300-301)。
《再論中西古典學》一文是對上文所提“中西古典學必須重新研究”的任務進行的“再一次嘗試”,林先生在其中試圖對中西古典學的構想給出更明確的說明。文章的第一節“中國和歐洲古典史發展的形勢不同”開宗明義,指出歐洲古典史有黑暗時代(中世紀),而中國古典史沒有這樣的過程和結果。林先生在這里注意到“歐洲古典史”和“西方古典史”兩個概念在嚴格意義上有所差別,因為廣義的西方古典史從范圍上可以涵括近東之埃及、蘇美爾、巴比倫、亞述等,只有在狹義上作為“歐洲古典史”的“西方古典史”才不包括這些地區在內,雖然可以在研究中聯系比較這些地區。狹義上的“西方古典史”也就是“歐洲古典史”,林先生取其狹義。“‘西指古希臘、羅馬,為方便計,有時亦稱歐洲古典史”(卷四:474;對比卷三:1)。除了傳統所說的中世紀,歐洲的古典史上還有一個“黑暗時代”,就是邁錫尼到后來的希臘文化之間的時期。
“中國古無‘黑暗時代,亦無‘中世紀”。和歐洲不同,“中國在古典時代之后接入古典帝國時代”。結合對《史記》前四表的解讀,林先生在文章的第二節中將中國古典時代的時空范圍和內容核心勾勒出來(卷四:477-487)。從時間和發展階段上說,“共和之前,古典之五帝三代;共和之后,古典之春秋時代,前者屬王政時代,后者屬霸政時代,以及公卿執政時代,執政之公卿發展為當權在位之國君,乃至稱‘王,即戰國之形勢。然后由戰國發展為帝國,漢帝國是矣。六國或戰國,為向古帝國之過渡,皆屬古典時代”(卷四:478)。就中國古代史上的這個時期,《太史公自序》曾總結道,“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林先生對司馬遷的說法做出進一步的發揮,認為這里提到的“湯武”“春秋”“陳涉”,“其歷史地位、作用,一也。”而這里司馬遷所謂的“道”指的是王道,所謂的“政”指的是“王政”,“皆古典時代之內容也”(卷四:478)。中國古典時代后是古典帝國,自秦漢至南北朝為第一古典帝國,自唐至清為第二古典帝國,之后直接進入近現代。
文章第三節“歐洲古典時代之轉入黑暗時代和中世紀,歐洲的古典帝國中絕”。希臘古典世界之興,若不計宮廷文化時代和黑暗時代,實略晚于中國古典的創始。而歐洲古典時代之結束,在東羅馬查士丁尼時代,“歐洲的古典帝國中絕”,“此中西古典學之一根本區別!”(卷四:482)根據林先生的看法,固然中間西南亞及印度的一部分,在希臘化帝國時代和羅馬帝國時代這樣的時期連屬于附近地方,因此進入古典世界,從整體上說舊世界的古典時代“不外中國古典和西方(歐洲)古典兩大片而已。”(卷四:418)就這古典時代的兩大片而言,其根本差別在于中國古典時代長期延續,由古典時代而古典帝國,之后直接進入近代而沒有經歷中世紀。歐洲古典只發展至羅馬帝國時代,到近代早期因為古典已經斷絕,只好“來一個巧妙階段,回顧古典,把從古典所得益者,用之于近代,歷史上這叫做‘文藝復興。”(卷四:482)
第四節專門談“文藝復興與中西古典學”。林先生再次強調西方在文藝復興、宗教改革進入近代史的時期,包括中國古代的三大發明和古典中國的哲學思想,如孔子的哲學思想,在西方“都起到了推動時代前進的作用”。林先生重復《論中西古典學》一文所說,“同是古典時代,時代相近似,社會的成就亦相當。此研究‘中西古典學之基礎,亦‘中西古典學之必須提出的問題!”(卷四:484-485)
二、“中西古典學”的主體內容
林先生在《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的“前言”說,這本書“只著重論述古代文明世界的民主政治史”,道出了“中西古典學”的主要內容。全書第一篇《緒論》分作七章,分別從橫向和縱向劃定古典文明史所關心的范圍,然后以公卿執政制為關鍵概念,試圖澄清東西方古典民主政治和東西方古典政治學的基本內容和基本研究問題。第二、三篇各章則大體按照歷史發展順序論述“中國古代民主政治創始時期”和“中國古代民主政治全盛時代”。第四篇介紹西方古典民主政治時代的歷史背景,內容是公元前二千年代末至公元前一千年代初的古代中東帝國。第五篇合論中西古典文明,回到“黑暗時代”問題解說中西古典發展道路的差異。
之所以將“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寫成了事實上以中國古代文明為主要關懷的古典民主政治史,是因為林先生認為民主政治是城邦時代的一般現象,中國的城邦時代更是如此。古典民主政治是“邦學”的根本所在,而邦學是古典學的始基和核心內容。“民主政治,只屬于城邦階段,帝國時代是專制政治時代,民主政治看不見了”,盡管“不是所有古代城邦都出現過民主政治,有的城邦就沒有”,在古代中國,“民主政治不僅有,而且出現比較早,比較典型”(卷三:1;另見同書:300-301)。對西方古典政治的研究已經不止一個世紀,而中國“近來才在排除傳統見解,研究討論之中,許多材料尚待搜集和解剖”(卷三:162)。
具體而言,“在東半球或舊大陸,古典文明或古代文明集中出現于亞歐非三洲相連接的地帶,西起地中海周圍,東至中國海沿岸”(卷三:7)。這片地方是人類史上最早產生文明和國家的地帶,“此即古典文明世界,亦稱古代文明世界”(卷三:7)。林先生認為,堪稱古代文明世界或古典文明世界者,只有舊大陸的這個地帶而已,在此之外的舊大陸其他地區,或者新大陸的美洲和澳洲,并不直接納入古典文明世界或者古代文明世界的研究范圍。這個“南北東西成片存在于舊大陸的古代文明世界,依其歷史發展和地理分布,可以劃分為三大部分:其中間部分是古代近東(北非、西亞)、南亞和中亞,其西方是古代歐洲,東方則是古代中國”(卷三:8)。近現代歐洲學者強調北非、西亞、南亞、中亞、伊朗部分同歐洲之間的關聯,林先生據此說,“中間近東至中亞、南亞部分,同西方歐洲部分,構成了古代文明世界的西方古典文明系統”,這個西方系統“與中國古典文明系統形成中西兩大古典文明并立的局面”(卷三:14-15)。
“古典時代的國家,由城邦到帝國;古典時代的文明也由城邦階段進入帝國階段。城邦—帝國,城邦階段文明—帝國階段文明,這基本上是古代文明世界普遍存在于三大地區的歷史現象,為中西古典文明所共有”(卷三:29-30)。根據中國古典文獻游牧文明可稱為“行國”,林先生認為它遵循類似的發展規律:“其始期近似于邦,與城郭之國相等,而其后期,行國就是帝國,如匈奴帝國”(卷三:53)。“行國帝國”將歐洲帶入中世紀,中國的古典帝國則抵擋住了“行國帝國”的入侵而得以保存。就城邦而言,“有城邦就有城邦聯盟”。所謂“雅典帝國”或“雅典同盟”實質上仍然是雅典為首的城邦聯盟,所謂“周天下”也是以周邦為首的周人城邦聯盟(卷三:42-50、78-85、208-209)。雅典和中國的城邦都經歷了從“原始君主制時代”到“公卿執政制時代”的發展歷程(參見卷三:155引《古代城邦史研究》的分期)。公卿執政制指主政當權者而言。古中國的公卿制,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公卿執政便是由公卿而非天子或者諸侯來執掌政權。“正如雅典實行雅康制后,巴西勒斯(邦君、王)還有宗教權一樣,中國當春秋時代,邦君也仍有宗教權。”如此理解的話也就能看到,公卿執政制時代是古典時代城邦史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在古希臘史上,還是在古代中國史上都是一樣的(卷三:62-63及表格)。在古代中國和古代希臘,公卿執政制時代都在大約自公元前9—8世紀至公元前4—3世紀總共大約5個世紀之久。
古典文明史關心的歷史發展進程集中在這段時間之內,關注對象則是這段時間內的古典民主政治的發展和政治學的內容,這就是所謂“中西古典學”的基本內容。林先生強調民主政治是城邦時代古典世界的普遍現象,而不是希臘城邦獨有的現象。“把一人統治的君主制或君主政治(μοναχεα)混入邦君政治(βασιλεα),這是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的一個重要錯誤(邦君政治就不一定是一人統治,如斯巴達有兩君);他的另一個重要錯誤在于不知道亞洲或東方先前也有過城邦階段,把亞洲當時波斯帝國時代的專制統治看成永遠如此,因而斷定亞洲人比之歐洲人更富奴性,‘忍受專制統治”(卷三:153)。
古代中國的“民主”指的是“民之主”。林先生說,這個概念產生于西周之前,始見于周初作品《多方》。這時候的“民主”指的是邦君或邦的聯盟的盟主之邦的邦君,也就是“王”或者“天子”,其中邏輯如孟子引《泰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卷三:206-210)。“禹湯文武是這些邦君或王、天子的典型”。到了春秋時代,也就是公卿執政制時代,“民主”的概念有了新的發展,“指的不限于(或不是)邦君,而是執政的公卿,邦君的君逐漸退到后位,專管(或主要管)宗教了”(卷三:157)。“公卿掌管政治,掌管民事,當然是民之主”(卷三:159)。“邦君失國與公卿得國,是古中國民主(民之主)形式的重要發展。”(卷三:162)問題在于,西方希臘的民主政治,也就是“民為主”,與古典中國的“民之主”可不可以對比?林先生指出,所謂“民”在兩個語境中都指全權公民、自由民,奴隸和無權者除外,“這一點雙方一致,無可非難”,而這一點提供了將二者并論的基礎。例如“民為主”的“由民投票”,如“陶片放逐法”所體現的公民投票,林先生根據《左傳》所記鄭國子產當政前后故事,指出當時鄭國的“國人”“諸大夫”都有分別如民眾會和長老會議這樣的組織,還有“鄉校”,子產當政正是依賴這樣的民主政治力量(卷三:417-422)。
三、 “中西古典學”的核心關懷
林先生的“中西古典學”有鮮明的現實關懷,首先是對現代價值的認同和對未來的信念。《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以《學習恩格斯1884年的一篇遺稿》開篇。“遺稿最后說,未來社會要把近代資本主義時代的清醒,同古代城邦對社會福利的關心,彼此的長處,結合起來。這,我們想想看,難道不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世界大同的時代嗎?”林先生解釋說,“近代科學進步,人們才有清醒的思想,不受皇天命運的愚弄;古代社會關心同邦同族人的福利,定期取消債務,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卷三:2-3)。《再論中西古典學》“余論”從梁啟超為蔣方震《歐洲文藝復興史》作序而成《清代學術概論》說起,但林先生不同意梁氏對文藝復興“以復古為解放”的理解。“應注意的,是走向近代,而不是‘復古!”(卷四:486)
與此相結合的是一種對古老中國的過去和未來的關注,例如在談及古代“共和”時,先生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溢于言表的贊頌(卷三:312-313)。這種愛國主義體現在特別強調中國傳統文化,珍惜中國古典傳統在思想和實踐上的價值。林先生認為孔子是古典文明時代東、西方的第一個政治學作者,“《論語》是世界第一部政治學著作”(卷三:76-77)。而且“古代中國先秦的政治學,由于城邦制度發展比較單純,討論邦與天下(邦的聯盟)的關系,王與霸的關系(均為盟主之邦),比之西方古典政治學似乎高明多了”。林先生感嘆道,“世之論古典政治學者,但知有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而不知孔墨孟荀之書皆政治學著作也!”(卷三:124)
林先生將管仲、梭倫、趙盾、克里斯提尼、子產、太米斯托克利、范蠡、伯里克利、商鞅、德謨斯梯尼列為雅典和中國公卿執政制時代有代表性的政治人物(卷三:63-64),將孔子、希羅多德、蘇格拉底、墨子、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列為公卿執政制時代政治思想方面的代表人物(卷三:68;同書77頁另加上后來的西塞祿)。王失去政治之權,公卿以執政地位專國,以民眾利益為依歸,如鄭之子產,可稱“民主政治”。孔子稱“忠”,但作為邦學或城邦學的《論語》需要在忠于邦人、國人的語境內解讀,這樣一來便能夠看到,“在古中國,在古希臘,古典時代的民主思想,在政治學上都是主導的。”(卷三:69;另見同書:85-88、113-114)
但林先生也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傳統,特別是古典帝國的傳統,并非沒有嚴重的問題。他試圖對此給出解釋。起源于中世紀的西方近代國家,文藝復興后因為能夠珍惜古典、利用古典而得其利好,不曾發生黑暗時代,亦不知類似西歐之中世文化的中國,反而備受古典精神淪喪的傷害,其中原因便與古典帝國有關。先秦的古典政治制度和古典哲學思想,林先生說,“一變于統一專制帝國之秦漢時代,再變于分裂時日的魏晉南北朝及當時盛行的玄學(佛學)思想”,之后則進入佛道教盛行的隋唐盛世,古典中國儒學墨學成為統治者的統治工具。到宋明理學時期,古典學說“在專制統治下,不得不走入抽象的糊涂意識之中,古典真實精神破產矣”(卷四:468)。明清之際雖然也有“中國式的文藝復興思潮”出現,例如黃宗羲、顧炎武等人的思想,但經過剃發留辮的清代專制荼毒,“古典學破產,斯文掃地矣!”結果,恰恰由于沒有中世紀,中國的“一個又一個古典帝國,不斷改變古典政治文化以為己用,古典民主早已變成‘古典專制”(卷四:486)。《大學》綱領原本在于“親民”,宋儒改為“新民”。林先生說,“程氏亂改,朱注誤用,多少學子誤讀!”(卷四:487)
這并不意味著完全否認從公元前221年到公元1911年長達兩千年的中國古典帝國史。“秦漢帝國本亦古典時代史的一部分,猶之羅馬帝國亦歐洲古典文明之組成部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固然古典文化在古典帝國時代發生了重大變化,例如古典民主變成了“古典”專制,古典文化還是在變化的過程中得以繼續發展。秦漢以降兩千年,從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化史的內在發展脈絡觀察,其發展不大受政權更迭的影響,仍然能夠按照歷史發展方向有所前進(卷四:487)。至于中國沒有因為蠻族入侵而形成黑暗時代的原因,林先生認為首先在于中國文明在之前長期發展的基礎上,中國各族基本生活生產和社會組織方式已經日趨同化。如匈奴至冒頓以下,已成游牧帝國,不再是早期氏族部落組織形式的蠻族,而古代中國有可變之禮俗,卻沒有排他的宗教(卷三:477-482)。
和歐洲的發展路徑相比,古代中國從古典時代以降發展的連續性是一個需要解釋的問題。林先生認為,從生產力、生產關系和思想文化方面都找不到合適的解說。他認為,真正的原因是一種人民革命的傳統,是這樣的人民革命的傳統讓中國這個“老大”帝國一次又一次地返老還童。湯武革命、國人運動,以及思想家、哲人號召或實際領導下的民眾起義,例如“以孔子家族為首的歷史上有知識分子參加或領導的革命運動”,在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之前“是中國(古典)歷史上歷來革命運動的主流”。這樣的革命傳統只見于中國而不見于歐洲 (卷三:206;另見卷四:471-472、483-484)。湯武革命,孔子作《春秋》,陳涉首事。林先生說,“這是什么系統,古典民主的系統”(卷三:94)。
基于這樣的認識,固然“古典中國,由古典時代到古典帝國,歷時長而且復雜,古典時代的政治、文化,到后來變而又變了”,要繼承古典民主的傳統,林先生說,“恐怕應走的道路,要達到民主,是‘革命而不是‘文藝復興吧?”(卷四:487)這樣的“革命”,是湯武陳王革命意義上的革命,它既是中國古典文化精神的延續,也是回歸中國古典民主政治的手段。古典民主政治,在林先生這里既是回歸的目的,也是回歸的手段,雖然這樣的回歸并非“復古”,而是走向“近代”,走向未來。
四、“中西古典學”的基本方法
閱讀林先生的作品,往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的寫作自成一格,和冷靜自制的史學寫作并不相類。他思考問題和處理資料的方式也極有特點。這些給我們總結林先生“中西古典學”的方法論造成相當大的困難。但用心體會的話,還是能夠從中發現一些自身比較一致的方法論特點。在對具體研究問題的處理上,林先生強調通過第一手的原始材料復原古代文明世界,將論證的基礎建立在對史實和概念的澄清上,如關于勒夫坎狄考古發掘的討論(卷三:34-42),對“共和”和“共伯和”的文字考訂和辨析(卷三:316-327)。在理論層面上,則或可將林先生的方法看做是馬克思主義整體史觀和中國通史傳統的某種結合,尤其重視史學闡釋。①對復原歷史的強調和對史學闡釋的重視之間有很大的張力,但這也讓林先生的作品具有一種特別的魅力。
上文已經提到,林先生認為中國古典文明自成系統,而西亞、北非、南亞、中亞文明都因為與歐洲文明的關系而共同形成西方文明系統,成為“中西古典學”要面對的“古典文明世界(一個整體)”(卷三:15,圖示)。為了說明這種整體性,特別是中國古典文明和此處定義的西方古典文明之間的整體性,林先生專門提起絲綢之路,并將絲綢之路稱為強調整體性的古代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認為古代絲綢之路不必東起長安、洛陽,也不必止于羅馬和亞歷山大里亞,因為在這些大城市建立之前,絲綢之路早已存在(卷三:20)。林先生并羅列考古和文獻證據,說明中國和西方“自新石器文化至古典時代文明”,一直在物質生產、生活和精神的禮俗習尚方面不斷地相互交流,相互補充(卷三:27)。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林先生受傳統史學,特別是《史記》的影響甚深。在史學概念的使用上,林先生非常注意采用中國傳統史學的概念,例如對“公卿執政制度”的創造性發揮(卷三:154),以及在歷史分期上采用《史記》以“共和”為界,將“黃帝以來迄共和”和“自共和迄孔子”分為兩個歷史時期,認為其“符合歷史實際”(卷三:305-308)。《太史公自序》云:“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跡”。林先生將湯武陳王革命這種“吊民伐罪”,“民欲天從”的革命傳統當做中國古典精神的寶貴傳統來對待,特別是儒家與陳王革命的歷史關聯,強調“孔甲為陳王博士”(卷三:93-99)。
在具體研究上,強調根據原始材料的實證研究之外,林先生較多采用比較研究的方法。但需要說明的是,比較研究對于林先生,與其說是一種具有指導性的方法論,不如說是一種研究方案和解決手段,是為他的整體框架服務的。只在后者的意義上,林先生對問題的處理可以看做歷史學的比較研究。例如林先生在講到中國和西歐中世紀的時候,固然 “有許多方面,許多問題,可以互相比較,互相補充,彼此啟發的”,但緊接著他說,“無論是古典,還是中世,中國和西方都可以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問題的。”(卷三:145)是“行國帝國”在中國和歐洲造成的不同結果,讓歐洲和中國的中世紀有了頗為不同的形態。而從歷史發展的大勢上來說,中世紀的差異只是歷史的變形,而二者進入近代的時間相差并不很長(卷三:146)。
另外值得強調的是,林先生在討論“中西古典學”的時候,并沒有首先抽象地探討學科劃分之類的問題,而是用一種研究規劃的方式勾勒出“中西古典學”的問題意識、時空范圍和基本立場,大大超越了傳統的學科邊界。《論中西古典學》和《再論中西古典學》是《中西古典學引論》的最后兩篇,應該說也是林先生系統地闡述“中西古典學”最重要的理論作品,比較充分地展示出先生對“中西古典學”的認識方式。可以說,林先生對“中西古典學”作為一個學科門類的定位相當明確。對林先生來說,“中西古典學”固然首先是個研究規劃,但它同時也是一個學科規劃,應該作為一種學科規劃納入后來者的視野加以探討。
小結
要從學術史的角度深入了解林先生“中西古典學”的理論和實踐,成書于1981年的《世界上古史綱》以及初版于1989年由林先生主編的《世界城邦史研究》,是尤其不能忽略的兩部作品。和這兩部作品有關的史實和理論方面的具體問題留待來日討論,這里只依據《日知文集》版《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和《中西古典學引論》,對林先生的“中西古典學”學術構想做了一些初步的整理和理解。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能夠從林先生的字里行間感受他學術上的勇猛精進和思想上的雄才大略。在“古典學”概念受到重視的今天,回顧林先生窮畢生之力提出的“中西古典學”構想,更有著特別的意義,盡管這樣的回顧也帶來必要的反思和批評。
就本文所及,首先《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雖號稱“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但其中內容的選擇性很強。全書第二篇以下主體內容,除第十九章簡單介紹中東地區古代帝國之外,基本上都是關于中國古代的論述。考慮到上述提及的林先生對中國城邦時代研究的有意強調,這種篇幅上的側重可以理解。只是林先生將古代文明和國家最早的發祥地,最早進入“古代(或古典)帝國階段”的“中東”地區簡單地看做“古代文明世界的居間部分”,用一章的篇幅介紹完畢,主要依據國外學者的研究,描述了一下從亞述帝國到波斯帝國的發展梗概。盡管其中也有屬于先生自己的思考,如關于兩河流域亞述帝國之前所謂帝國和周王朝的類比,并列其于“盟主之邦”的概念框架之內(卷三:455),這樣的處理還是讓人難以接受。將整個希臘之前的近東歷史當做背景處理的做法,和林先生批判的“東方專制主義”偏見實在是同樣的來源(卷三:122-125)。“東方專制主義”確實是歐洲史學的一大誤解,但這樣的誤解并不僅僅針對中國。
更容易引起爭議的仍然是林先生關于民主政治的表述。批評意見這里不必要一一陳述,而且林先生的看法初看起來確實有荒唐不經之處,需要仔細辨析明白方可。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將林先生所說的“民主”作為“專制”的對立面來理解,也就是將重點放在“非專制”的特點上,其觀點卻顯現出深刻的洞見。這樣的謹慎理解應該是在對待林先生作品中瑕瑜互見之處時特別需要的。其余如城邦時代和帝國時代基本政治概念的差別,林先生的說法也是有道理的和有必要的。另如林先生對“公卿執政制”理論的發揮,值得深入思考。林先生對孔子的分析,特別是強調《論語》“是純粹的邦學或城邦學”,也值得研究者深思(卷三:78-93)。此處相關的“天下”問題,可參見劉家和《先秦時期天下一家思想的萌生》,收入劉家和《史學、經學與思想》(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