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蔚峰
中村京子:跟隨八路軍的日本護士
文/李蔚峰

著軍裝的中村京子(左)和丈夫漢斯·米勒
中村京子出生于1930年3月,今年已經是85歲高齡了。我和她可以說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老朋友了。
第一次見到中村阿姨是1982年在避暑勝地北戴河的外國專家休養所,那時她正和丈夫米勒一起在休假。我是作為工作人員為包括他們在內的好幾百位外國專家服務的。整個暑期忙忙碌碌的,我也沒有特別關注到她,只知道她是個日本人,丈夫是德國人,兩人都是解放前來的中國,參加過八路軍,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過貢獻,更多的細節,我并不了解。
后來由于我工作變動,十幾年沒與她接觸。直到2000年我回到北京友誼賓館外國專家接待辦公室工作,每年才有了更多的機會與她接觸,但每次見面都只是寒暄。雖然認識她,可對于她的經歷卻知之甚少。借今年北戴河休假的機會,我開玩笑對她說:“中村阿姨,我和您相識這么多年了,可是我怎么覺得對您卻很陌生呢?這回您可不能再對我深藏不漏,有絲毫保留呀!”中村阿姨聽了我的話也笑了起來,說道:“是呀,我們還真沒有好好地聊過呢。好吧,這回你隨便問,我一定滿足你,有問必答!”
于是我邊聽邊記,總算對她的經歷有了一些零零碎
碎的了解,隨著聊天的深入,我越發感到原來看上去很平常的她,在我面前高大了起來。

夫婦倆相濡以沫,其樂融融
她沒有談她的父母、家庭和童年,而是從她來中國以后的經歷談起:1945年5月,在日本中學畢業的中村京子從福岡的博多港口出發,經朝鮮釜山來到中國的東北,就讀于當時的滿洲鐵路醫院下設在錦州的一所護士學校。當時那所學校只有二十多個學生,學習了三個月后便被分配到醫院進行實習。然而,在醫院的實習剛剛進行了不久,便傳來了日本戰敗投降的消息。醫院被八路軍接收了,在醫院里的日本人也被收容了。
“對于我們這些日本人,八路軍的政策是寬容的,他們沒有強迫我們參加八路軍,而是說愿意回日本的也可以回去。于是我們當中有家室的日本人都回國了。我那時才15歲,很年輕,還要繼續生存下去,因此必須有個依靠才行,我覺得跟著八路軍起碼能有吃的,所以我沒有選擇回日本而是決定留在中國。”1945年9月底,國民黨的軍隊開始進攻錦州,中村京子隨著八路軍向赤峰方向轉移,到了一個叫作北票的地方。和她一起的一個朋友的叔叔正好在那里的一家日本煤礦醫院,幾天之后,那家醫院的幾個日本人也加入了八路軍的隊伍,一行人繼續朝著赤峰方向前進。一路上,騾子拉著車拖著行李,她們則輕裝上路。部隊來到林西一個叫作大營子的村莊,村里有一座天主教堂,村里的老百姓每到星期日便涌入教堂做禮拜。教堂被八路軍輕傷員占用了一部分,重傷員則被安排在老百姓的家里。手術室設在教堂里面,醫生中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而二十幾個護士全都是日本人。
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使得當地老百姓十分痛恨日本人。“為了安全,我們這些日本人當時都穿著農村婦女們穿的那種對襟衣服,而且部隊首長還特別叮囑我們在老百姓面前不要說日語。”中村京子和其他日本人到老鄉家里,都低著頭趕緊吃飯,一句話都不敢說。“后來部隊為我們發了八路軍軍服,我們的行動才稍微自由了一些。我們除了照顧八路軍的傷病員之外,還要自己撿柴生火、燒炕取暖。那時候天氣很冷,早晨起來一看晾在衣繩上的毛巾和繃帶都凍成了冰,手一沾就被粘在上面了。而我們則不顧這些,因為傷員們在等著用這些繃帶。而且換下來的繃帶還要及時清洗消毒,由于長時間在冰冷的水里面洗東西,我們的手都被凍得像胡蘿卜一般粗,有的手被凍裂了,流著血,可沒有一個人退縮。”
1947年春天,部隊成立了前線手術隊參加平泉、隆化等戰役,中村京子作為護士也報名參加了手術隊。而這個手術隊的隊長,正是來自德國的米勒大夫,后來就成為京子的丈夫。“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們怕被國民黨的飛機發現,所以都是在晚上行軍。行軍的路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那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景,不免心里有些害怕。特別是路上還會經常遇到水洼子和沼澤地,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輕則弄成個‘落湯雞’,重則會越陷越
深無法自拔,甚至有人還因此失去了生命。行軍途中我最怕的就是掉隊,那時米勒大夫是隊長,部隊分給他一匹白馬,于是我在夜里行軍的時候就死死盯住白馬的屁股跟著往前走。我跟著手術隊來到了離承德不遠的平泉縣。”
中村京子隨米勒大夫的手術隊參加過四次戰斗。作為他的助手,京子見證了米勒大夫是如何冒著炮火,為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病員做手術,每天不停地忙碌著,根本就沒有時間休息,有時候困得不行,就在手術臺旁邊找個地方小睡一會兒,一有重傷員抬進來,他就會立刻起身,為他們做手術。“看到他的這些舉動,我作為一個護士對他感到很欽佩,我倆在救助傷病員的過程中也從相互結識逐漸發展到相互愛慕。有一天,他突然提出我倆的關系是否能再進一步?也就是要和我結婚。我當時還沒有思想準備,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我那時還想著戰爭結束之后要回到日本呢,而且米勒大夫也曾表露過有回德國的想法,于是我當時沒有同意,從那以后我倆的關系就再也沒有進一步發展。”

晚年的中村京子(左)優雅從容
后來,京子和米勒大夫分別投身到不同的戰場,也就沒有再見面。時間一晃就來到了1949年,米勒大夫參加了平津戰役之后,在離天津不遠的一個地方擔任醫管局的領導工作。他有個朋友叫李資平,在當時的衛生部擔任領導職務,他的夫人在司令部屬下的保健科工作,也聽說過米勒大夫。一次,李夫人與好友,也就是第50軍軍政委的夫人見面后聊起了米大夫現在還是單身一人。當問其原因時,李夫人道出了緣由:“聽米勒大夫說他認識一位日本姑娘叫中村京子,不知她現在情況如何?是不是已經結婚了或者回國了?”聽到此,政委夫人一拍大腿說道:“我前幾天在一個衛生所見到過一個叫中村京子的日本護士,米勒大夫說的會不會就是她呢?好了,你去告訴米大夫,讓他別著急,剩下的事兒我來辦吧!”于是兩人搞起了“陰謀活動”。先是讓李資平通過組織關系進行了調查,確認中村京子就是米勒大夫提起的那個日本姑娘。隨后又以組織調動的名義把她調到米大夫所領導的醫管局工作。
“就這樣我倆又重新在一起工作了,接觸的機會也越來越多,感情也隨之又燃燒了起來,并于當年的7月28號登記結婚。我倆結婚是當時任軍委衛生部長的賀誠同志親自批準的。”由于當時平津戰役結束才半年,生活條件沒有那么好,所以倆人的婚禮辦得很簡單,雙方的父母也都不知道,更別提兄弟姐妹和親戚朋友了。那時候只要是組織上批準,就算是結婚了。不過再艱苦,米大夫還是用自己的津貼買了些糖果,分發給一起工作的同事,讓他們也分享新婚的幸福。婚后兩人也沒有什么度蜜月的時間,就開始為響應毛主席“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戰斗號令做著準備。
京子和米勒大夫積極報名要求隨部隊南下,可是由于人員已滿,1950年,根據組織安排,兩人被分配到長春第三軍醫大學內科學院,米大夫任院長,京子則在藥房工作,一直干到1953年。在這期間,他們的女兒米蜜在長春出生,兒子米德華則在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后,兩人轉業到沈陽第三附屬醫院后出生。
就這樣,一家人在沈陽生活了7年。米大夫一直做院長工作,京子由于在長春學過藥理知識,做過藥劑士,所以就干起了老本行,后來才被轉為藥劑師。“那時工作十分繁忙,大家都在為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而努力奮斗著。我和米大夫分別在自己的崗位上辛勤地工作,兩個孩子都很小,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照顧他們。難怪大女兒長大以后對我說:‘我們姐弟倆小時候想見你們一面都很難呀。白天你們出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來,我倆都已經睡著了’!”
1960年,米大夫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為了更好的醫療條件,一家人又來了北京。米勒大夫去了剛剛建立的北京積水潭醫院工作,京子則繼續在藥房做藥劑師。幾十年的歲月中,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以及中日建交等等歷史大事在這個德日混血的中國家庭中留下了痕跡。中村京子一家在歡笑與淚水交織的歲月中,與新中國一起寫下了他們的人生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