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成
房門鎖又打不開了。曉醒試了幾次,鑰匙還是塞不進鎖孔里。他貓下腰,瞇著一只眼朝鎖孔里看了半天,看不出啥名堂。
“哼!這次我倒要看看是哪個王八蛋干的?”曉醒給開鎖人打完電話后,從包里抽出一張報紙,墊在樓梯臺上坐下來。這次他不著急,前三次都是叫這個開鎖人打開的,輕車熟路電話一接就到,人一到鼓搗三兩下就能打開。別看這活簡單,既能打開門鎖又不損壞鎖頭,是要有一點技術的。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次他在門上裝了一個針孔攝像頭,決心弄清楚這究竟是誰干的?為什么這樣卑鄙!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
曉醒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地方小報社找到差事。先是跟著他人實習,上手后,自己跑新聞。因是小報,非地方主流媒體,一些重要活動有關部門從不通知他們,全憑記者自己去跑,去抓消息。往往是弄得他伸長脖子去打探,擠個道兒旁邊做側聽,托付熟人要資料。有時還要跑跑機關,給有關人員一點小小禮物,探聽點會議信息,摘抄一點已經領導簽發但還未印發出來的文件精神,搶先在報上發點豆腐塊大的消息。時間一長,他覺得這樣干太吃力,累人費時不說,逢人先點頭,遇事賠笑臉,開口禮謙虛,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同仁也給他起了個諧音雅號,叫“賴(來)三筆”。
后來他逐漸琢磨出了省力便捷之法,根據道聽途說寫點社會新聞、編個小小故事,或者從網上下載改編一點眾評雜說、奇談怪議……什么殉情跳河自殺,情侶揮刀封喉,逆子討錢弒母,等等。地點可以瞎編,名字任你胡謅,情節追求離奇,無需人員求證。但是煩心事又來了。怎么啦?時間地點名字好編,事件起因皆可大同小異,關鍵是內容不能重復,情節不能雷同,這得他砸破腦袋挖空心思去想去編去抄呀,曉醒只有一個腦袋殼子,有時還得想點自己的事情,你說夠用嗎!有時還得遭受同仁的擠兌。
“噯,賴……三筆(放著名字不叫),今年你跳了多少次河?殺了幾個人啦?”年底前,記者部同仁端著茶杯,笑嘻嘻地湊過來問。
“什么叫我跳了幾次河?殺了幾個人?你呀,能不能積點德!”
“哦!錯,錯,錯!我該死,純屬口誤,不好意思,敬請原諒!”
玩笑歸玩笑,得空他統計了一次,著實嚇了一跳。寫跳河自殺的有三十多篇,每月保證有人跳河有人自殺。啊喲,我的媽呀!虧得沒遇見直腦筋的人,如果有這樣的人較起真來,自己縱有天大的開口也張不開啰!
“哎,怎么還不見人?”曉醒掏出手機給開鎖人再打電話,忙音;他又摁了一次,手機里傳出清晰的聲音: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真他媽的活見鬼!”他煩躁地站起來,又死勁摁了一次,通了:“噯,咋回事?你能不能快點!”
“我在外邊接了點活,現在往你那兒趕,路上堵車厲害,你別著急,我一會就到。”
“你快點!”曉醒掛掉了電話。
抄捷徑走便道,少出力免流汗,這是曉醒遇事的一貫做法。雖說多有吃虧,但他認為是交學費,值!大學期間,他嘗試了幾次,小有成效。
“曉醒,上課了!”同學推推他。
“你們先去,我再睡會兒。”一翻身又睡著了。
中午,同學們下課回來,他躺在床上打游戲:“勞駕,哪位仁慈善良有愛心的同學給我帶份飯,怎么樣?飯卡在桌上。噯,別忘了,要葷菜,肉多一點的。”
冬天的晚上,隔壁宿舍的同學已上床休息,接到他發來的信息:“有要事,來我房間。”同學想,咫尺之距,兀然短信,必有大事。趕忙胡亂套上衣褲跑過去,宿舍門開著,他從被子里伸出頭悠緩地說:“出去幫我把門帶上!”同學當時氣得差點沒吐出血來,恨不得把他揪下床來扇一頓。每次考試前,他必請功課好的同學在小飯館撮一頓,飯店的過期啤酒都是他們喝掉的。
可現在的日子遠不如大學那么舒服了。每月完不成稿件任務扣獎金不說,總編室跟催命似的,他感到自己已是黔驢技窮。一次偶然的事體,給他帶來了轉機。媽媽電話上說身體不適。他本想回去陪媽媽上醫院檢查,回頭一想,花錢不說,又得找關系,搭時間,未必盡如人意,先找熟人咨詢一下再說。咨詢的確省時省事,沒幾分鐘就已搞定。他按照指點買藥寄回家去。誰知,媽媽的身體不僅沒有好轉還朝相反方向發展,耽誤了最佳治療期。在醫院主治大夫看了他買的藥,啞然失笑。
“這根本不是什么藥,吃了屁事都不頂。”抬頭看了看他,“你怎么想到買這種東西給你媽媽治病?” 曉醒張口難說,只能打落牙齒連血咽,他種的苦果媽媽吃。
按理說:吃一塹,長一智。曉醒可是吃一虧,長心計。電話里他先把熟人美美夸獎了一番,說到肉麻處,自己都覺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事后還提著禮專門拜訪了這位熟人。
打那以后,報紙版面有了一些變化,宣傳推薦藥品、保健品和保健器材的廣告逐漸多起來。開始是文字介紹,后來直接用特大字號套紅套黑跟口號似的:什么“增智健腦,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搶!搶!搶!一折賤賣,搶到就賺;震撼全球,超低價限量發行;新款保健器遭瘋搶,特請警察維秩序”。再配幾張照片,讓你心跳眼熱,不買都不行了。再后來,辟出版面,專門刊登治病趣談、神藥保命、服藥返童的奇聞傳說。每每看到故事結尾,方才明白是推薦推銷。潤物細無聲,不知不覺中已坦然接受了他們的說辭,你說能不妙嗎?妙,實在是妙!你還有什么理由和思想障礙嗎?得趕緊去買去搶呀!什么?限量發行限量購買,脫掉上衣光著膀子用頭往前擠呀!哇,廣告費比東西成本還高!對了,不這樣推銷誰買呀!
媳婦看到他每天拎著七里八怪的產品說明書回來,桌子地上堆得到處都是,她有點納悶,趁著吃飯的機會發話了:
“你怎么寫起這些東西來了?”
“沒啥,就是廣告宣傳。”
“哦喲——還叫宣傳?盡是忽悠人的話。我看十句里邊有九句是假話。”
“啥叫假話!我是按照產品介紹寫的,只是在文字上做了點潤色提煉。買東西自己要分析嘛。反正你不信就是了。”
“我勸你別這樣,虧心的事咱不干!”
“什么虧心不虧心,那你要我干啥?”
“寫寫文章有啥不行的?以前不是挺好嗎!”
“什么挺好的,你知道啥!”曉醒夾菜的動作停在半路,朝媳婦努了一下下巴。
“好了,好了,咱不說這些了!”他媳婦轉換了口氣,“你知道我們單位的庾處長嗎?”
“知道。一挺好的老太太。”
“退休后她一人貓在家里,哪也不去,就相信廣告宣傳。每月的退休費全買了保健品和保健器具,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藥,說什么有病治病,沒病防病。你現在去看,滿屋子全是這些東西,連廁所廚房都放滿了,人進去根本沒法落腳。這不,退休金花完了,她就四處找親戚朋友借,聽說已經借了五六十萬了。借來的錢她又買了這些東西。關鍵是現在她對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子女也攔不住。一打急就說子女對她不孝順,盼她早點去死,好分她的財產。你說,這不是害人嗎!”
“那怪她自己,誰讓她迷信那些東西。既然放著不用,為什么還要借錢買。我看八成是腦子出問題了。”
“這就是你們的宣傳效果呀!”
“你胡說!那是推銷商的宣傳,她相信的是推銷商。”倆人又對上了,只好不歡而散。
勸說毫無效果,大小架也吵了好幾次。結果?他照寫不誤,她也懶得再管。
思維歸于眼下,曉醒從樓道窗戶看下去,還不見開鎖人的影子,有點著急起來。又撥電話:“……啥?……你來不了?……胡說!……我在門口等了好一陣啦。”一聽開鎖人不來了,他情急之下說話有點沖,但馬上緩和過來,“我們打交道已不是一兩次了。什么?……行啊,跑的路遠加點錢可以……”掛掉電話后他大聲罵了起來:“這王八蛋,簡直是趁火打劫!”
回想前幾次開鎖人的態度,只要撥通電話,人一會兒就到。今兒個是怎么了?這家伙錢掙多了?怕麻煩了?唉!現在求人的事難咧!花錢消費受氣是經常的事。電視上不也經常提醒消費者要提高鑒別能力嘛。曉醒有時也琢磨琢磨,這些責任怎么都嫁到消費者頭上了,難道要消費者都成為行行皆通的全能專家嗎?否則吃虧上當只能怪自己了!唔,好像也不對。癥結到底在哪兒?哎喲,想哪兒去啦!不想了,不想了!這是想想自己吧!
曉醒清楚記得,兩年前自己第一次被鎖在門外完全是風使的壞。因為舊樓,老式設計,每層樓四戶人家,沒有單獨的衛生間。廚房在住室對面,中間隔著進出樓道。早上他去廚房盥漱,打開廚房窗戶,一股過堂風吹過廚房,只聽“啪”的一聲,住室門被關上。糟了!他只穿背心褲衩,鑰匙自然不在身上。媳婦在家時,出住室進廚房總是把門鎖舌推進去,扣下定位鈕,門關上但鎖不住。媳婦恰巧出差在外,他當時就傻眼了。赤腳露腿一直貓在廚房扛不住,也不可能等媳婦三五天出差回來再進屋。沒得辦法,只好請隔壁鄰居打電話叫來開鎖人。
第二次與風沒丁點關系,下班回家,鑰匙死活塞不進鎖孔里。他只好叫來這個開鎖人。開鎖人看了,說鎖孔里塞了個東西:“你是不是與誰有仇?”
“沒有,哪來的仇人。”他很干脆地把話擋了回去。最煩不熟悉的人打問他的事。
開鎖人搗鼓了半天,說比較難整,得小心點,弄不好整壞了門鎖就得換門。
他一聽著急起來:“你小心點,不能換門!”
“你是干公事的吧?文質彬彬,說話不緊不慢,不怎么罵人。”開鎖人一邊干活一邊討好搭訕著。
“干啥公事?就一小記者。怎么樣了?”
“試試看!”
曉醒掏出鑰匙,只塞進去一半:“不行。你快點,我還有急事。”
“你別急,我才急著哩,沒活干就沒得飯吃。”
“我能不急嘛!廣告寫不出來照樣也掙不來錢。”
“嘿,你是編廣告的?就是報上經常登的那些廣告?太好了!幫幫忙,給我登一個行不行?今天的活不要錢,算我幫忙,咋樣?”
“你登啥廣告!你們的廣告都進區入樓了。你看看,滿樓道都是亂涂亂劃留下的電話號碼,哪還有墻的樣子!真是人家說的牛皮癬。”
“真的,如果報紙上登一登,找我開鎖的人不就更多了嘛!”
“你怎么就盼著人家出事打不開門鎖,你安的啥心?”
“喲……看你說的!那報紙上登廣告賣藥,就是盼人生病了?瞅廣告上說的那么神奇,還要醫院干啥,早就關門了!死人說成活人,活人吹成神仙,那是干啥呀!我看都是哄老實人的。”開鎖人見曉醒沒回話,斜過身子覷了一眼,曉醒已是滿臉烏云,像雷雨前的天空,立等發作,連忙說:“別生氣,別生氣!我沒啥意思,就是嘴上來點勁。”
“沒啥意思是啥意思呀?”曉醒見開鎖人軟了嘴,也只好找個臺階下。
“沒啥意思呀——就是沒意思的意思嘛!其實呀,依我說,我們都一樣,嘿嘿……為人民服務嘛!”
曉醒想起來了,當時他從錢夾子里摸出一百元,開鎖人從褲兜里掏出一沓沓零錢,退給他二十元,說:“有事打電話嘞!”下樓走了。他沒回聲,事不過三,誰還敢再來一次!當時他就這么想的。
呔,錯了,真錯了!曉醒雖說寫點文章編個廣告可以,但是對社會上的事認識還是膚淺嫩了一點。生活遠比想象復雜得多!這不,他又遇到類似第二次的事。那次他馬上撥通了“110”:
“我報警,我家門鎖被人堵住了。”
“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
“不是。是門鎖打不開了。”
“噢,什么地方,請你告訴詳細地點!”
“嗯……”曉醒支吾了半天,“我看清楚了再給你打好嗎?”曉醒掛掉了電話。他冷靜一想,沒用,警察來了又不會開鎖,只是問問情況,沒線索能逮住人嗎?得,還是叫那個開鎖人來,話是多了一點,讓人膩歪,但接了電話即刻就到,解決問題。
今天是怎么了?人還不來?曉醒窩著肚皮里的氣,又撥電話,忙音;再撥,還是忙音;再撥,……通了:“你走到哪兒了?”
“……不是。這邊的活還沒有干完,脫不開身,今天可能去不了,不好意思。要不我給你一個電話,讓這個人來,他的手藝比我還好。”
“什么?你來不了,為啥不早說?你這不是坑人嗎!”沒容對方再解釋,曉醒掛斷了電話,“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都是騙子。”他握著手機在狹窄的樓道里來回轉身。
其實,曉醒進不了家今晚無處安身事小,大不了去辦公室沙發上貓一宿,明天再說。要命的是編寫廣告的資料在家里,晚上10點前必須編好發到總編室,版面已經留好,這事可不能耽擱。罵歸罵,恨歸恨,想辦法開鎖進屋還是當前頭等要務。他長嘆一聲,抬頭從墻上亂七八糟的電話號碼中尋找開鎖電話。安裝水電暖,清洗油煙機,維修電冰箱,疏通下水道,連刷墻擦玻璃的電話都有,唯獨開鎖電話不是刮掉了尾號就是涂抹得看不清楚。奇了怪,他只好一層一層往下找,在單元門外的墻上發現兩個能看清楚的開鎖電話,回頭又在樓梯臺端面看見了用紅色印泥戳下的開鎖電話。哇,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想盡了辦法!可他每天上下樓怎么沒看見啦!咳,甭想這些了,趕快撥電話。第一個,空號;撥第二個,……通了,人在外地來不了;曉醒不安起來,再撥第三個,對方答應可以來,誰知要價比原先那個開鎖人高出了一倍,而且一口價不商量。曉醒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太陽已西沉,暮色將至,他不想再費時間了。
“你現在就能來嗎?”
“沒問題,馬上就到。”回答倒很干脆。
曉醒站在樓下等開鎖人,腦袋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們該不是一伙的吧?事先串通好了,知道我在急處,死要價。難怪,聽說話的口氣都一模一樣。
人來了,門開了,曉醒進屋后什么都顧不上,立刻調出錄像,眼睛緊緊盯著眨都不敢眨一下……天啦!竟然是他。曉醒被驚呆了,倒吸了一口冷氣,坐在凳子上半天沒緩過神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倒回去又從頭看了一遍,確鑿無疑,一點不錯。呸,呸,先啐你幾口,這狗東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怎么能干出這樣缺德的事來,說出來誰信呀!今天太晚了,自己還有事,明天去報案,只要證據在手,我看你水仙不開花還裝什么蒜!
曉醒糊弄了一點晚飯,兩口扒完,趕緊坐到電腦前。把說明書翻來覆去,怎么也離不出頭緒來,腦袋里好像塞滿了東西。怪了,平時里那些熟悉的字眼像似躲著他,怎么一個也蹦不出來。開鎖人的身影反而凸顯在他的腦袋里,趕也趕不走。噢,怪不得這次磨磨嘰嘰不來,難道他發現了攝像頭?不會吧?
曉醒給媳婦撥通了電話,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清楚了沒?是不是他?別弄錯了,這事非同小可!”
“錯不了,錄像里清清楚楚,扒了他的皮裝成草我都認識。”
“那你趕快去報案呀!”
“跑不了,明天報案不遲。我還要趕著寫兩個廣告,快到交稿時間了,腦子里亂得很,一點也寫不出來。”
“你就別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行嗎?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就是不聽。你和那個開鎖人本質上沒啥兩樣,都是坑人。”
媳婦的這句話像一壺開水燙著他似的,對著手機大喊起來:“你胡說八道!我能和他一樣嗎?你怎么這樣看我?你……你……”
“不,不,不,不是!我是說商家把你當槍使,按他們意思寫的廣告不真實。我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你別在……”曉醒早已掛斷了電話。也怪他媳婦,這樣捅心窩的話能隨便說嗎!猶如剜肉補瘡,舊瘡未了,又添新傷。
屋子里一片黝黑,燈也沒開,曉醒還窩在沙發里發呆發愣。本來他想給媳婦說說情況,寬解一下心情,梳理梳理情緒,沒想到適得其反。他拿起遙控板打開電視。平時他很注意看購物節目,覺得電視廣告以秒計算,用語相當精練,口吻活潑撩人,極具煽情性。可現在腦子里像塞進了一團亂紗頭,紛紜雜亂,惡心煩躁,以前聽起來那么美妙的說辭,這一陣怎么覺得嘈雜別扭,一點也不受聽。他關掉電視又回到電腦前。想了半天,勉強敲出幾行字來……左看右看,不行,不行,全部刪掉。他感到頭腦里很脹滿,似乎椏椏杈杈的又全都被藥品填滿了,腦皮質上還印著許多散亂的阿拉伯數字。他很深地吸一口氣,又用力地呼出,仿佛借此把那些藥和阿拉伯數字變成廣告詞。果然,呼氣之后心底也就輕松不少了。于是仍恍恍惚惚地想:“買一送十,藥到病除;廠家獻顆心,賠本大酬賓”,誰相信?要露而不假,假而不虛。他又敲出幾行字:“耳聾耳鳴不算聾,口服一粒聽聲音”,還是不行。媳婦捅心窩的話反而在腦袋里冒了出來,開鎖人的身影也忽隱忽現。難道……真是……他終于寫不下去了。
無奈,曉醒給總編室主任打電話:今天情況特殊,任務難以完成。明天實情相告。
“明天?明天我告訴你們主任,你這個月獎金沒了!”電話那頭直截了當。
“啥?”
“這是重大工作事故,看在你過去成績的份上,不追究責任已經可以了。”
“喂!喂!”那邊早掛斷了,“什么玩意!扣我獎金?工作事故?去你的!你不仁,我還不義啦!”
睡覺,天大的事明天再說。他摁開床頭柜上的臺燈,躺在床上,看著屋頂,想著明天的對應之策,還沒怎么想周全,就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恍惚之中他好像丟了門上的鑰匙,佇立在門外,進不了家。突然聽到有人喊他:“你自由了,快到街上去。”啊,街上怎么空寂無人?他舉起雙手大喊:“啊哈,你們來看,我自由了!自由了!”沒人響應。突然,媳婦帶著兩個人跑過來,一人扭住他的一條胳膊,把他架到醫院,說是幫他治病。在病房他看見人們的眼神都怪怪的,他有點害怕。媳婦安慰他:“瞧,他們都是你以前的病人,別怕!”他更害怕了:“我哪有病人?”“沒錯,他們吃了你開的藥方,就變成這樣子了!”病人圍成一圈,翻著白眼,口里念念有詞要吃他的肉。“不要,不要!不是我的錯!”他大聲喊著退到門外。一位女病人嘴里喊道:“我咬你一口才出氣!”他看著這個女人大吃一驚,是媽媽!對,一點沒錯,是媽媽。他沖過去一把抱住這個女人:“媽媽,誰把你送到這兒的?”奇怪,媽媽一句話都不說,只恨恨地瞪著他。突然,伸出雙手,一把推開他:“你不是我兒子,是害人蟲,還我健康!”他看到媽媽的雙手干干癟癟,關節突出,皮裹著骨頭,連有血管的地方都失去了血色。他大聲喊起來:“你是我媽媽,是我媽媽!我沒有害人,沒有害人!我只想過好生活!” 他想用勁抱住媽媽,伸出去的胳膊卻撲了個空,一下驚醒過來。他張大眼睛,看見臺燈亮著,屋里全是光,哪有什么女人,只有被子擁在胸口。內衣被汗水浸透,身下的床單也濕了。他大口喘著氣,回想起剛才的夢境……不對,應該馬上給媽媽打個電話。他拿起手機,嘟,嘟,嘟……剛撥完號碼,不行,馬上又掛斷了。這時候打電話會驚嚇到媽媽,明天再打。他雙腳抻下床,蹬上拖鞋,在廚房用濕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又回到床上。不一會兒,他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好像長了翅膀高高飛了起來。他想這樣也好,出去旅游一次再說。
……在空中他看到一個人戴著口罩,使勁搖著噴霧器往菜地里噴農藥,濃濃的水霧罩住了那個人,看不清啥模樣。他飄然而至:“停,停,停!這菜能吃嗎?”
“我不吃,我吃肉。”
飛到一個飼養場,看到有人往飼料摻放白色結晶粉末狀的東西,哦,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瘦肉精呀!他停下來問:“這樣喂出來的肉你吃嗎?”
“我不吃,我吃菜。”
中午吃飯時分飛過食品加工點,他停下來想買點吃的。看到攤主也在吃飯,卻不吃自家賣的東西:“你們為什么不吃自家的東西?這多方便。”
“里邊添加了有害東西,我不吃。”
沒辦法,他只好飛到一家餐館,看到老板剛從外邊吃飯回來。他問:“為啥要這樣?”
“我們用的地溝油,吃了不好。”
飛過糧食加工場,看到一堆堆白花花的大米,這多好哇!經理卻奇怪地啃著玉米棒子。“這又是為什么?”他只好停下來問。
“上面有白蠟,我不吃。”
飛過服裝廠,他想停下來買件衣服穿,看到從老板到員工沒一個人穿自家生產的衣服。他問:“你們為啥自己不穿?穿上才有廣告效應嘛!”
“甲醛超標我不穿,賣給別人。”
飛過一片火熱的建筑工地,懸空的氣球飄帶上寫著“質量第一百年大計”,他停下來對開發商說:“我飛過好多地方,你是我第一個看到對工作極端認真負責的人。”
“是啊,我是在為自己建造一所堅實的房子,豆腐渣工程讓別人去住。”
嗄,不能吃,不能穿,不能住,到哪去?他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突然翅膀不見了,翻著跟頭往下掉。媽呀,非摔死不可:“救命啊,救命啊!”他絕望地喊叫起來,恍然驚醒,仰臥在床上,是夢?黑暗中他睜開眼,摸摸自己的額頭,出汗了,捫捫自己的心區,還在疾跳,是……是夢,沒錯!他掀開被子坐起來,感覺到渾身發軟,口也干,頭也有點疼。他摁亮臺燈,蹬上拖鞋,靠在床幫上定了定神,醒醒腦,確信不會跌倒,才走到桌子前,將保溫杯里剩下的半杯水一飲而盡。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夢境消失了,精神回到了現實,可睡意卻找不著了。他點了一支煙,拉開窗簾,看著窗外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在霓虹燈的閃映下不斷變化的影廓,是比白天耐看多了,可他忽然覺得不那么渾厚實在。看遠處清涼、寂靜、明亮的夜空,星星閃爍著,靜靜地高矚地面,輕柔地把這一切都擁抱了起來,這是多真實多美好啊!他又回想起剛才的夢境,似在眼前……噫,這不就是有人說的“互害生態鏈”嗎!對呀,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鏈里,你傷害別人,能保證自己不受到傷害嗎! 誰能抓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呢!他琢磨著,社會文明進步到今天這個程度,是靠弄虛作假坑蒙拐騙換來的嗎?肯定不是這個理。有人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其實誰也占不了便宜,最終受害的還是我們自己。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媽媽……心里像被什么緊裹起來,一陣陣酸澀,不能自己……
待他睜開眼睛時,升起的陽光已透過窗簾,悄然擠進屋里,灑在床上。他翻過身來,雙手攏住腦袋,把昨晚想好的事情又細細梳理了一遍。突然想起要給媽媽打電話,翻身起床撥通了媽媽的電話,還沒嘮上幾句自己先流出了眼淚……
放下電話,盥漱停當,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飯桌前,而是直接打開電腦。他已想好了,不用同媳婦商量,她回來也不會怪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起來,噼里啪啦的聲音也非常好聽,沒幾分鐘辭職報告就敲出來了。只要在單位打印好,交到廣告中心主任手里,過去的一切就完結了。開鎖人的事他也考慮再三,不能過猶不及。媽媽也是這意思,事情過了頭彈回來要傷人的。他決定把錄像送給開鎖人,讓他自己去看,去想,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讓他自我知恥悔過吧。
曉醒在街頭小吃攤前買早餐時,又想起了昨晚的夢境。他回顧四周,全是露天車推小攤,不買不吃那又怎么辦?算了,眼不見心干凈。他買了一份荷葉餅,夾上土豆絲和煎雞蛋,還有一杯豆漿,算是早餐了。可能昨晚湊合了一頓的原因,嘴還沒嚼熱東西已全部填進肚子。他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和手,轉了轉頭,沒看見街邊的垃圾桶,只好放進塑料袋里用手拎著。快到開鎖人的店鋪時,他老遠看到開鎖人雙肘架在桌子上,斜著頭,打著電話,小小店鋪里煙霧繚繞,透過斜射的陽光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你昨天不來真有事嗎?” 曉醒沒向開鎖人打招呼,跨上臺階后直奔主題。
“哎喲,你來了!”開鎖人忙掛掉電話,站了起來,“不好意思,昨天確實有點事,讓你久等了。”曉醒看著他的眼睛,沒有絲毫的不安。曉醒斷定,他還不知道錄像的事。
“來,抽煙。以后有啥事,你打電話,我保證立馬趕到。”
“啊……”曉醒突然像似被馬蜂蜇了一下,疼感迅速傳導到大腦神經,恐懼感涌上他心頭:“還有下次……”他看見茶杯里冒著熱氣的濃茶,開鎖人鎮靜自若的神情,與錄像里猥瑣鬼祟的身影咋也聯系不起來,一正一反仿佛戲里戲外,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曉醒覺著自己太可悲可笑了,一個剛剛爬上岸的人自詡為善良農夫,竟然想去拯救一條凍僵良知的蛇!他腦子里打了個忽閃,沒去伸手接煙,轉身走下臺階。
“慢走,有事打電話啦!”開鎖人晃了晃手。
路過一個垃圾桶,曉醒把手里拎的塑料袋扔了過去,不料桶里垃圾已滿,紙杯從塑料袋里滾了出來掉在地上。他走過去撿起來硬塞了進去。喔,這垃圾不及時清掃能自動干凈嗎?喪失道德圖財害人他能自我知恥嗎?對了,是這么個理。就像人身上的癌細胞,正常細胞不能抑制時就會形成毒瘤,只有懲戒教育或許可以挽救迷失方向的人滑向深淵。他決定,去派出所報案。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