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1
胡聰聰決定在七月剩下的那幾天做一件事兒。
這件事兒有多重要,只有她自己曉得。怎么說呢,反正胡聰聰覺得這事兒指定比她18歲那年就把自己的身子稀里糊涂地交給了董小亮那件事兒更重要。
不過一開始,胡聰聰?shù)故钦鏇]想那么多。沒錯,她就是沒想太多嘛。
說起來胡聰聰從來都不是一個思維縝密的女孩子,胸有城府一類的說辭更與她遠隔千山萬水。日常的胡聰聰喜歡粗聲大嗓與人講話,喜歡在眾人面前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亂顫,更喜歡沒心沒肺地與人在大排檔上耀武揚威地喝啤酒吃烤串兒,那架勢放古代就是穆桂英,擱如今便是女漢子……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照常理講,那事兒對胡聰聰而言原本就不該是一個事兒。本來嘛,誰能想到有朝一日她身體上的刺青會成為一個讓她要很費一番心思的事情呢?刺青是董小亮讓她文在身上的,那時候董小亮對她來說完全堪比一號男神,她可以不聽自己爹媽的話,可董小亮的話是一定要聽的。董小亮對她說:“你是我的女人,我讓你刺在身上,我喜歡看。”
說起來,曾經(jīng),連胡聰聰自己都認為,這輩子她即便不嫁給董小亮,她也是要嫁給芝麻街上的劉小東或者張小軍的。而她在遇到鄧老師之前,她也從沒想過自己如果不嫁給董小亮又會嫁給誰?芝麻街左近與胡聰聰齊長起來的這幫子男孩兒女孩兒,誰和誰配對兒,誰與誰相好,以后各自的寬窄長短原本都能在他人的眼里被量出來。胡聰聰與董小亮就是這么一對兒,他們的未來將會是啥樣,該是早已被芝麻街上的人瞧得八九不離十了。
芝麻街是老城里的一條街,原先是準備整體拆遷的,結(jié)果剛扒了路邊的兩條胡同,就扒出了人命,事情只得先撂下。而這一撂下,就沒了時日。芝麻街兩旁的人都不想搬走,他們在這里住慣了,盡管房子破了些、開間小了點兒,也總比搬到市郊去強。董小亮的爹是開修車鋪子的,董小亮打13歲開始嘴上就叼了根紙煙跟在他爹屁股后面做幫手了。子承父業(yè)不單是董小亮的宿命,在芝麻街,上輩人要是開早點鋪的,做小輩兒的多半只會擺大排檔;當?shù)娜绻恰叭皇帧保鰞号耐褪桥沙鏊趦缘摹爸攸c人群”……胡聰聰雖說長得還算好看,她的未來大抵也不會出圈兒。胡聰聰?shù)牡鶍屖情_花店的,也兼“白事一條龍”,胡聰聰與董小亮湊成一對兒,屬于門當戶對。并且在外人眼里,胡聰聰嫁給董小亮還是可以與人說道說道的。在芝麻街,董小亮家的修車鋪子光小工就雇了三四個,即使這樣往往還忙不過來,每天賬面上都會有固定的流水往芝麻街上儲蓄所的窗口里面送,胡聰聰嫁過去,老板娘的那只躺椅怕是早就為她準備好了。
芝麻街上的孩子選擇上大學的也不多。人們覺得上那個學沒球用,到頭來還不是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找工,搞不好只能在街邊給人家發(fā)治療男人病婦科病的小廣告。關鍵是上學還要花那么多錢,未來卻難說光明,想想實在不劃算。相比而言,胡聰聰?shù)故莻€例外,她比較喜歡看書,不光喜歡看與穿衣打扮有關的書,還喜歡看盜墓、穿越類的小說。胡聰聰上職專學的是會計,可她床頭摞滿的卻是各種各樣的類型小說,其中就包括那種鬼故事,每次睡前看,她都看得身上一陣一陣地冒冷汗,可睡著了卻從來不做噩夢。
與鄧老師的相識說起來也是因為書。
胡聰聰在書店幫人賣書兼做會計。收入不高,她卻是不為賺錢,而是為幫朋友,也是為了有工夫看書。
書店不在芝麻街上,卻挨著幾所大學,于是她就認識了來買書的鄧老師。按說即使有了這種隔三岔五交流的機會,兩人想要走到一起也遠非想象中的那樣容易。其間演繹的算計、試探、糾結(jié)、踏空及至心焦,并不比任何一對兒正常的男女交往遜色,但他們卻一概化險為夷,且最終都從對方那里欣喜地望見了他們所不熟悉卻又十分渴望嘗試的生活,嗅到了幾縷或許陌生卻又十分養(yǎng)人的氣息,并深深墮入其中難以自拔。如果說胡聰聰吸引到鄧老師的更多的還是她那無遮無攔的青春靚麗,和與在校女大學生們迥異的成熟大膽,那么鄧老師讓胡聰聰著迷的主要還是他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與芝麻街上的男人們所不同的味道。芝麻街上男人們的味道,是煙熏火燎的,是重油厚味的,是像董小亮那樣混合了汗酸味與機油味的特殊的一種味道。雖說從小到大,在胡聰聰?shù)男嵊X里,這種味道好像并不難聞,但卻與鄧老師的味道不屬于同一類型。相比而言,后者因為新鮮顯然更令她著迷。她每一次與鄧老師面對,哪怕只是那么近距離地站著,對方的身上都會有淡淡的香皂與發(fā)乳味道輕輕地飄散出來,一縷縷地飄進胡聰聰?shù)谋强桌铮钏W癢的,感覺很特別。
與鄧老師交往,胡聰聰就像是一個行將入學的小女孩兒,整天想的不是學習成績的好壞,而是花衣裳。那個問題的重要性是后來突然間冒出來的,冒出來了就回不去了,有點兒蠻不講理,也有點兒橫沖直撞,當鄧老師瞧胡聰聰?shù)难凵耖_始發(fā)生變化之后,胡聰聰就明白了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她想不重視它都不行了。
2
一旦被重視起來,胡聰聰才覺出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胡聰聰?shù)拇糖啾晃脑诹怂拇笸壬戏剑唧w位置嘛,是在她的右側(cè)大腿的前端,比較朝大腿的內(nèi)側(cè)靠。即便是這樣,當初也并不符合董小亮的要求。原先,或者說最初,董小亮是要求胡聰聰把他那個“亮”字完完整整地刺在她大腿的內(nèi)側(cè)部位,準確地說是胡聰聰右側(cè)大腿的內(nèi)側(cè)靠近她私處的那個地方。隱蔽固然是極其隱蔽,依董小亮的意思那里將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禁區(qū),不要說是外人,即便是胡聰聰自己,也不可能像董小亮那樣一窺全貌。
那時候的胡聰聰如同是被董小亮拍了花,甭說是要在她的肉上刺字,就算是董小亮讓她去死,她胡聰聰也沒覺得就十分過分。當然了,前提是他得和她一塊兒去死,比如說就像傳說里的那種男女殉情。
然而,正因為部位的隱蔽,麻煩便顯得愈發(fā)地大了。
不用說,女人那里的皮膚該是女人身上最嫩的部分之一。才刺上字那會兒,因為癢,胡聰聰常在沒人的情況下偷偷地把手伸進褲子里面胡亂地抓上幾把,因為擔心被人看到,總是匆忙且潦草,等到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會發(fā)覺那里早已經(jīng)被她自己抓出來好幾條血道了,瞧上去觸目驚心,令她自己心疼不已。但她卻為了董小亮,把這一切都給忍下了。董小亮說這才能證明她對他的愛有多深。“我問你愛我有多深,刺青代表你的心。”去歌廳K歌,董小亮就是這么唱給胡聰聰聽的,也是唱給更多人聽的。這不賴董小亮混蛋,因為董小亮既然逼著她這么做了,就證明他很可能就是一個混蛋。要賴只能賴胡聰聰自己,因為當時她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她想,既然要證明自己愛他,或者說,既然要證明自己這輩子都是他董小亮的女人了,總不能沒憑沒據(jù)空口白牙吧!
而現(xiàn)在嘛,她卻突然感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么愛董小亮了。或者說,對于董小亮這個人,她原本就沒有像她當初自己以為的那么愛過。她對董小亮的感情,可能更多的是源于一種習慣。比方說小時候在芝麻街邊玩“過家家”游戲的時候,她每回都是董小亮的媳婦;大了,胡聰聰出落成芝麻街左近數(shù)得著的漂亮姑娘,董小亮的眼睛瞧胡聰聰?shù)难凵駜壕透亮耍麍?zhí)意讓胡聰聰把他名字里的“亮”字文在她的大腿內(nèi)側(cè),說白了就是想把胡聰聰徹底給占上,讓他人免去非分之想。
其實,胡聰聰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當時對董小亮的話言聽計從到底是因為愛這個男人呢還是因為自己的腦子進了水。雖說她身上的刺青可以部分地證明她對董小亮感情的過硬,可她覺得這刺青也部分地代表了她的沒心沒肺與年少無知。甭看只隔了兩三年的光景,胡聰聰覺得自己已然和當年的那個胡聰聰不一樣了。這種不一樣,不僅僅是她年長了,而且是更沉穩(wěn)了,或者說是更懂事兒了。現(xiàn)在的胡聰聰絕對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就去往自己的肉里刺字,甭管這個男人是董小亮,還是鄧老師,或者,哪怕他是男神。
當然,除了董小亮,芝麻街上還有王小鋼劉小東張小軍這些小伙子可任由她來選擇,但胡聰聰目光的落腳處卻已然游離了芝麻街的范疇。就像她長大了,所以就不喜歡布娃娃了一樣。她要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她的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樣式來。或者說,她要給自己一個芝麻街上的人所猜不到的未來,這才會有趣,這才叫好玩,哪怕這種未來充滿了未知與冒險,她也樂意試一試。
說實話,胡聰聰?shù)倪@些想法原先并不是特別確定,是多少帶有些囫圇吞棗成分的閱讀讓她原本清晰的腦筋開始變得含混起來;而在她碰到了鄧老師之后,她含混的腦筋仿佛又開始變得清晰了。
3
董小亮從前喝多的時候偶爾會打胡聰聰。
說起來芝麻街上的男人不打媳婦的少。但也有媳婦打老公的,并且這樣的例子也不少。從小到大,胡聰聰就沒少看過自己的娘幾句話說不通就對爹動手動腳的情景,至少在她們家里,女人從來都是說了算的。這扯不上平等抑或女權什么的,只能證明芝麻街一帶的女人強勢與剽悍。并且這女人打男人與男人打女人還不同,男人打女人是家暴,女人打男人則可以用“打是親,罵是愛,最愛就是拿腳踹”來形容。
原本,胡聰聰是準備好讓董小亮痛痛快快打她一頓的。
所以,胡聰聰一上來便取主動狀,她對董小亮說:“小亮,要不你就打我一頓吧,真的,你就打我一頓吧,我讓你出出氣,可就是,可就是你別打我的臉啊,別破我相。”
董小亮愣在那里好半天,像是一直醒不過悶兒來。當他似乎意識到必須得說點兒什么的時候,他的嘴巴里才勉強擠出幾個字,好像是說“你還要臉干什么”之類的。
連胡聰聰也沒想到,當董小亮聽她顛三倒四地講完她喜歡上了另一個男人這種事情后,不僅大巴掌沒有掛著二三級的風呼嘯而來,而是多少有些無助,這種情況說實話即使在董小亮日常的待人接物中也極少出現(xiàn)。
胡聰聰直覺感到這或許是因為鄧老師的生活工作軌跡與他董小亮完全不相交的緣故造成的。正是因為不相交,所以董小亮就不熟悉,也許還有一點點的自卑摻雜其間,因而令董小亮少了一分底氣。
是的,董小亮的底氣明顯不像原先他碰到其他事情的時候那么足。看上去是因為胡聰聰?shù)脑捔钏剂衔醇埃仁歉械讲恢耄榷赡芨械侥撤N困惑,反正董小亮就是沒有憤怒的感覺,至少在那一刻沒有。
胡聰聰小心翼翼地問:“小,小亮,你,你沒事兒吧,我感覺你怎么和平時不一樣?”
董小亮的嘴里忽然就蹦了一個臟字出來,然后說道:“有他媽什么不一樣的,胡聰聰你是不是希望我今天把你打殘了你才高興!”
在幫人賣書前,胡聰聰曾經(jīng)做過一段時間的啤酒妹。啤酒妹原本不算一個正式職業(yè)。況且胡聰聰當時都24歲了,這年齡在啤酒妹里差不多就快成化石了。董小亮不喜歡胡聰聰做啤酒妹,雖然做啤酒妹只是向客人推銷啤酒,不是去做小姐,可董小亮還是不喜歡。董小亮就說你別干了,你不是說去做收銀員嘛,怎么賣啤酒了,敢騙我了。胡聰聰說我要不呢?董小亮就吼道:“我打殘你信不信!”于是胡聰聰就辭職了。
說辭職其實隆重了,那原本就是賣一瓶拿一瓶的提成的。幫人家賣書也不算是多正式的工作,而且也不合董小亮的意,但他可以接受。當然了,胡聰聰因此認識了鄧老師肯定是董小亮始料未及的。
之前,胡聰聰曾真真假假地抱怨過,說人家談戀愛一般都是談四五次至少兩三次才談婚論嫁,我從學齡前就給你董小亮做老婆了,真沒勁!
趕上董小亮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曾半真半假地說:“要不,你再找個男人談談,過把癮,不過,不許給我玩真的!”那時候胡聰聰只拿眼睛在董小亮的臉上來回瞧,卻不敢接話,她怕董小亮和她急,又或者他原本就是在試探她呢。
董小亮似乎不想跟胡聰聰再說下去,他還要忙著給人修車。他讓伙計幫胡聰聰搬過來一把折疊椅,讓胡聰聰先坐,他對胡聰聰講忙完了這輛車再和她說這件事兒。
胡聰聰?shù)男睦锲呱习讼碌模瑏y得像市中心晚高峰時段的十字路口。她不怕董小亮打她罵她,盡管她擔心董小亮到時候下手會不會太重。可她也不樂意像現(xiàn)在這樣,心神不寧地坐在一旁,眼瞧著董小亮一絲不茍地給人家修車,不理她。
大約過了快一個鐘頭,董小亮才忙完。
董小亮說:“你真要跟那個老不死的四眼兒好?”
胡聰聰說:“你說話文明點兒,我和他好是因為他有文化,我想換一種生活,我討厭芝麻街上的日子。再說,他也不算老……”
董小亮說:“討厭芝麻街上的日子?你還不如說是討厭我,你就不怕我去把他給廢了?”說著,董小亮就從油漬麻花的地上拾起一把扳手使勁地敲著洋灰地面,嘡嘡嘡的,仿佛能看得見火星在蹦。
胡聰聰說:“你說的事情犯法,小亮,我勸你不要去干犯法的事兒,你爸到時候沒人管。”胡聰聰?shù)脑捄軈柡Γ×恋牡肽昵暗昧税肷聿凰欤卟涣寺罚荒茉诩茵B(yǎng)著。
董小亮說:“看來你是真的要和他好,鐵了心了?”
胡聰聰說:“說實話,我也沒想好,不過,我現(xiàn)在想和他試試,我,我有點兒喜歡他。”
董小亮說:“有點兒喜歡他?他可比你爸也小不了多少,你說這話就不怕風大閃了自己舌頭。”
胡聰聰說:“沒事兒,男人大點兒疼人。再說,他還沒結(jié)過婚。”
董小亮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詭異,他說:“那可糟了,說不定他做那事兒不行。”
胡聰聰紅了臉說道:“董小亮,你說話別這么損行不行,我又沒真的嫁給你,我,我們都還有選擇的權利。”
董小亮說:“還選擇?還權利?看來你還真是長本事了,說話跟念報紙一樣,告訴你,誰也沒有我對你了解,對你的身子,我比對自己的身子還清楚……我就想不明白,他就不在乎?人家說越是讀書多的人心眼兒越小!”
胡聰聰說:“那又怎樣,你清楚去唄,我反正現(xiàn)在,現(xiàn)在……”胡聰聰是想說自己現(xiàn)在正打算把身上的刺青消去呢,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而她此時此刻的決心卻更加堅定了,她的腦子里在不停想:一定,一定要將那個字消得一干二凈!
董小亮又追加了一句說道:“別忘了,你身上還有我的證明,那個老頭兒真的不在乎?”
胡聰聰沒有說話。胡聰聰把頭低了下去。胡聰聰想,她不知道鄧老師到時候會怎么想,不過,這種事情不會有男人不在乎吧!而且,他要真是不在乎的話,她反倒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在乎她了。唉,人啊!
董小亮像是要安慰胡聰聰,他說:“別任性了,我知道你嫌我沒文化,可你不是也差不多。只要我對你好,我們倆把日子過好,比跟那半大老頭強一百倍。如今有文化不如有手藝,再說,你們倆差那么多,別過不了兩年你再成了寡婦……”
胡聰聰說:“董小亮,你放屁,你,你還是打我一頓吧。你,你要是不樂意在這里打,我們?nèi)]人的地方,我,我讓你打。”
董小亮說:“打你?我還真懶得打你,我知道,你是覺著這輩子就這么跟了我有點兒虧,行,我是純爺們不假,可我不在乎你跟別人有點那事兒,記住啦,現(xiàn)在有行,等我哪天娶了你,再有事兒,我就把你們殺了。好了,別絮叨了,你去找他吧,記著,玩玩就回來!”
胡聰聰說:“小亮,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其實不是要玩玩的……”
董小亮拿鼻子哼了兩聲,說道:“我明白,我比誰都明白,我就怕那個老不死的瞧見你大腿上的字之后,下面會起不來。”
胡聰聰說:“你臭嘴!”心里卻又對自己說:我抹了去。
4
與鄧老師的約會是在一個下午。
坐在“星巴克”鄰街景的窗子旁,胡聰聰遠遠地便望見鄧老師開了一輛比亞迪S6來。把車子倒進車位的時候似乎費了點兒勁,不過下車后的鄧老師顯得神清氣爽,他大約估計到胡聰聰正在不遠的地方盯住他瞧呢,所以幾次將他并不茂密的頭發(fā)向腦后甩了幾甩。
車子是那種土豪金的顏色,看上去還算氣派。胡聰聰知道,實際上這車并不貴,加在一起的話應該也過不去十三四萬。胡聰聰一下子就覺得鄧老師這人其實挺有意思,他喜歡穿的休閑裝從質(zhì)地到款式看上去都還不錯,但也都不是什么大品牌,基本都是高仿版的;鄧老師抽的煙也一般,好像只抽“白沙”一種,甚至還不如董小亮抽的煙牌子好。不過董小亮的特點是抽風,今天抽“中華”,明天可能就只抽“大前門”,胡聰聰于是便想起汪峰唱過的一首歌,歌名叫《李建國》——“他有一份穩(wěn)定的好工作,他有一個美滿的好生活,他愛穿時髦的便宜貨,喜歡看七點鐘的新聞聯(lián)播……”
每次想起《李建國》這首歌,胡聰聰都會呵呵呵地在內(nèi)心傻笑一陣兒。
于是,那天胡聰聰對鄧老師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嘿嘿嘿,鄧老師,你叫李建國。”
鄧老師的大名叫鄧天湘。鄧天湘只抽“白沙”。這煙在這座北方城市比較偏門兒,鄧天湘說這是因為他母親是湖南人的緣故。鄧天湘的父親是天津人,所以他的名字便叫了“天湘”。而照鄧老師自己的解釋,因為他小時候是在長沙姥姥家長大的,眼見周圍的男人都在抽“白沙”,所以就喜歡上了這種牌子的煙。
“你不抽煙,其實這煙味道還好,而且我一般只抽精‘白沙”。鄧老師解釋道。
鄧老師是教歷史的,懂的事情很多。比方說他知道武則天當年包了好多男“小三”而唐明皇除了喜歡楊貴妃之外還喜歡唱戲;比方說胡聰聰才說對女人纏小腳的歷史感到匪夷所思,鄧老師就會截住她,掰開揉碎地給她講起古人是如何給女孩兒裹小腳的……這讓胡聰聰感到新奇。她新奇的并不是有人告訴她當年給女孩纏足前要先把女孩的雙腳塞進老母雞的肚子里,她新奇的是有人會這么耐心地給她講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而且還一本正經(jīng)地講,就像是在給學生講課……她的確有一點兒崇拜鄧老師了。盡管她還有些迷惑,那就是每當深夜,當她在網(wǎng)上與鄧老師相逢的時候,鄧老師總是顯得有些不耐煩,他的話題就會繞來繞去就繞到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情,這讓她既意外又緊張,并堅信了男人說到底還是男人的道理。
在網(wǎng)上,鄧老師的膽子比日常大得多。有一回,他甚至委婉地提出要和胡聰聰“裸聊”。但在網(wǎng)下,他又表現(xiàn)得溫文爾雅,甚至連胡聰聰?shù)氖侄紱]有認真碰一下。
“你不太懂,我現(xiàn)在吧,是副教授,不久就會是教授。”鄧老師對胡聰聰講,“你知道我做了教授的話,人家是拿我做高級知識分子看的。我們將來要是,要是能夠在一起的話,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得去上學充電,其實我對女人的學歷不看重,可是,你知道的,外人看重啊!”
胡聰聰先是想說,什么叫“在一起”?“在一起”和結(jié)婚有關系嗎?胡聰聰接著想說我們又不是活給外人看的,可想想,都沒能說出口。她不說話,給人的感覺就是默認了對方所說的話。
鄧老師接著說:“而且,我們在年齡上有一點差距,所以,心靈上的契合顯得更重要。”
胡聰聰說:“我知道了,好吧,我聽你的。”
胡聰聰想了想又說:“可我想知道,你怎么一直都不結(jié)婚?”
“這個嘛,我在我的博客里透露過。我當初,在戀愛中受過點兒打擊,怎么說呢,那時候我有點兒偏執(zhí),就是希望我女朋友是個處女。按說這也不奇怪,那個時代,是男人都會這樣想。結(jié)果,找了三個,前兩個是相處沒多久我就知道了她們不是處女,還有一個,一直瞞著我,到快結(jié)婚了,我才知道她曾給別的男人流過產(chǎn)……我就覺得女人實在太可怕,都是不可信的。從此我奉行獨身主義。不過,現(xiàn)在嘛,我的想法改變了。我覺得孤獨。而且吧,我也想明白了,女人是不是那個,又能怎樣。”
胡聰聰聽鄧老師講話,看著他的嘴唇在動,自己腦海里卻在想自己當年把第一次給了董小亮的那天晚上,自己還跟幾個小姐妹去吃火鍋,從來就沒覺得這是個多大的事兒。
鄧老師接著說:“你要沒有意見,我就在我們大學的成人夜校給你報兩個班。”
胡聰聰就真的去上學了,這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每天晚上,她先上文綜,后上家政。家政課包括插花。她喜歡做插花,在家里,她就常幫爹媽在花圈的竹龍骨上插上五顏六色的花。文綜就沒意思了,文綜包括歷史地理和政治經(jīng)濟學,這讓她頭疼,當初上初中的時候,她就是對付過來的,如今嘛,依然是對付,當初對付考試,如今對付鄧天湘。
下了第二堂課,鄧老師會來接她,然后開車送她回芝麻街。有天晚上,車到了芝麻街附近,鄧老師一下子攥住了她的一只手,不放,并且緊緊地貼到了他的唇邊……胡聰聰知道鄧老師一定是想要了,她從他的鼻息里嗅到了他的欲望。可她沒有配合他,她就一個想法,趕緊把那塊刺青消了去。她要給鄧老師一個干凈的自己,或者說,是完整的自己。
那天晚上后半夜,胡聰聰給鄧老師發(fā)去一條短信:“鄧老師,以后我叫你老鄧好嘛,要不然你說不定把我當成了你的哪個女學生,那樣就不好玩了,我不喜歡。”
鄧老師竟然很快就回了短信:“真調(diào)皮,和我在一起是好玩啊!好的,你叫我什么都行。”
胡聰聰——那,親愛的,老鄧。
鄧老師——親,愛,的,聰聰!
5
祛除刺青的過程不光是疼痛,而且異常難受。
胡聰聰?shù)拇糖嗟募y路里面當初加入了鴿子血。剛文好的時候,文身師拿反光鏡給她看,在鎂光燈下,紅色的“亮”字被粉色的花紋襯底襯托得格外鮮艷,紅得令人心慌。
鴿子血是一歲口兒雄鴿子身上抽出的,據(jù)說只有用這種雄鴿子的血刺在人的身體上才可能有最鮮艷的效果。
而祛除刺青,雖說難度不算太大,卻未必能做到不留痕跡。方法嘛,胡聰聰早就打聽過了,可以激光燒灼,可以把皮膚磨掉,也可以用化學溶液將字體圖案酸蝕掉……甭管是用哪一種方法,想起來都讓胡聰聰不寒而栗。
一般承攬刺青業(yè)務的門店,多半也兼營祛除刺青服務。胡聰聰想來想去,對那些小門小店她都不放心,一不放心它們的技術和衛(wèi)生,二是緣于她的刺青部位隱秘且敏感,所以,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市內(nèi)最大的一家皮膚科醫(yī)院。
皮膚科醫(yī)院是國有三甲醫(yī)院,祛除刺青是它們皮膚外科的一項日常手術。
手術采用的是激光燒灼法,先由麻醉師進行麻醉,然后由一位中年女醫(yī)生實施手術操作,有兩個女護士輔助操作。
女醫(yī)生感覺高冷,對胡聰聰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一直到操作完畢,她才對胡聰聰說:“你要休息至少一個半月到兩個月。”
胡聰聰像是自知做了錯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說:“我知道。”
女醫(yī)生冷著一張臉,仔細又瞧了下胡聰聰一張紅潤且生動的臉,緩和了語氣道:“這一段時間不能跑步,不能蹦蹦跳跳,不能喝酒,不能吃辛辣食品跟海鮮,不能過性生活……否則,會有危險。”
胡聰聰突然哇了一聲,說道:“不能,不能性生活?就是不能干那個?”
女醫(yī)生的臉上立馬布滿了厭惡的表情,她冷冷地說:“怎么?最多兩個月,就等不了?讓我說你什么好呢!我是為你好,反正我跟你說了,到時候出血、影響傷口皮膚愈合別來找我。”
胡聰聰?shù)哪樇t了,要是擱從前,她可能還要辯白理論一番,可現(xiàn)在,她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就那么張了張嘴巴,小聲說道:“謝謝醫(yī)生。”
果然就流血了。而且,很多。
胡聰聰感覺到了,她身后的皮膚最先感覺到了。濕的,還有點黏,是血。
“你,你流血了?”鄧老師說,他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里面有一點兒恐懼,但更多的還是興奮。他顯然沒有注意到胡聰聰?shù)难菑哪膬毫鞒鰜淼模膊豢赡茏⒁獾健?/p>
她在黑暗里點點頭。但她知道,那不是她下面流血,而是傷口在往外流血,因為他的瘋狂,因為他的用力。她的傷口從始至終都在撕心裂肺地疼。
胡聰聰說:“把燈打開。”
鄧老師說:“好,好的。”
燈光下,因抑制不住興奮而滿臉通紅的鄧老師說:“你,你是第一次?你真的是第一次?我,沒,我沒有想到,我真的沒有想到……你,你真好,我,我會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胡聰聰說:“你原來難道沒打算娶我?”
鄧老師說:“也不是,不是,不過,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我以為現(xiàn)在的女孩兒,對這方面不是很在乎的。”
胡聰聰說:“我想讓你看看那里,我流血的地方,行嗎?”胡聰聰是想讓鄧老師看清楚自己大腿內(nèi)側(cè)的傷口,正在流血的傷口。她甚至想對這個男人說,自己不是一個處女,從18歲開始就不是了,而且自己從來就沒有想過是不是處女有那么重要,但她為了他所做的付出,卻遠比她是不是處女更重要。
鄧老師說:“不用不用,我相信你,我絕對相信你,你有內(nèi)涵,你比現(xiàn)在的那些女孩兒,都高尚。”
胡聰聰想,難不成流血了就有內(nèi)涵了?就高尚了?你還是看一看那里吧!
這時候,她大腿內(nèi)側(cè)的傷口已經(jīng)不太疼了。她真的很想讓鄧老師看一眼她的傷口,她為了這一刻,她所做的付出。可是,她卻一下子感到自己實際上在這個男人眼里很可能原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就像一張紙,輕得都可以飄起來。
她這會兒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飄了起來,正在朝空中一點點飄去。
鄧老師說:“今天,今天是個劃時代的日子;對我來說,今天,是意外之喜!”
胡聰聰說:“老鄧,你要娶我?真的嗎?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不想嫁給你了。”
6
董小亮不知從哪里搞來把躺椅,正一個人仰靠在自家修車鋪的門前。一旁,有個穿了一身花里胡哨時裝的女孩兒坐在馬扎上,正端著一盤葡萄將葡萄一粒粒地朝董小亮的手心里面送。稍一會兒,董小亮的嘴里就有葡萄皮與葡萄籽像一枚枚小型炮彈一般,嗖嗖嗖地朝馬路方向發(fā)射。
女孩兒胡聰聰認得,也是芝麻街上的,比胡聰聰應該小好多歲。
董小亮也瞧見了胡聰聰,他瞧見胡聰聰一個人正朝他走來。
陽光晃得厲害,讓胡聰聰?shù)挠白右不蝸砘稳サ模裨谔琛?/p>
才進五月,女孩兒腳下卻穿了雙人字夾趾松糕鞋,十枚腳趾甲都抹了紫色的亮光甲油。
女孩兒抬頭咧著嘴沖胡聰聰笑,多少有點兒諂媚道:“聰姐。”
胡聰聰也是笑盈盈地說:“你,站起來,以后離他遠點兒聽見沒有。”
女孩兒感覺都快哭了,她拿眼瞄著躺椅上的董小亮。董小亮面無表情。女孩兒將裝葡萄的盤子輕輕撂在地上,悻悻地站起身,走了。
胡聰聰一屁股坐在了方才女孩兒坐的馬扎上,一把攥住了董小亮的手腕子,她說:“小亮,我們?nèi)コ钥敬畠汉绕【瓢桑茵捒敬畠毫恕!?/p>
董小亮嘴唇動了動,沒說話。他欠起身,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來,剛將一根煙含在嘴里深吸了一口,就被胡聰聰一把奪了去,并叼在了她自己的嘴上。
董小亮一臉無奈地說:“算了,我們還是去吃魚頭燴餅吧,我好長時間沒吃魚頭燴餅了。”
香煙嗆到了胡聰聰,她一邊咳嗽一邊講:“董小亮,有,有一件事兒我得告訴你,你,你不會打我吧。”
董小亮說:“什么事兒,說吧。”
胡聰聰說:“你刺在我身上的那個‘亮字,讓我給抹了。”
董小亮愣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想過了,那東西其實一點用沒有,你只要心里有我,誰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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