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和更為開闊的小說世界（評論）

楊靜南

作為寫作多年的老手，但及顯然知道該如何捕獲讀者的好奇心。《雪寶頂》一開始，準備登雪山的驢友們在飄蕩著五顏六色經幡的納米村下車，這時候，女驢友嫣子卻收到了一條閨蜜割腕自殺的短信。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雪域風光和愛恨情仇交織在一起的懸念，將會吸引著讀者順順當當地讀下去。

當然，這也算不了什么，一個有吸引力的開頭并不能保證這就是一個好小說。在編輯部里看稿，我更多關注的是一個小說有沒有余味。懂茶的人喝茶，在色、香、味之外還會講究個韻，好的茶一定是有自己的風韻的，好小說也是這樣。一篇小說，在知道了它的故事后，如果還有值得玩味的地方，那這個小說就有看頭了。

從情節上說，《雪寶頂》講的是一個頗為“糾結”的故事：嫣子的閨蜜和她老公好上了，而且有了身孕，為了逃避，更可能是為了報復，用自己可能在雪山遇難去刺激對方，嫣子執意報名參加了登山隊。當她到達雪山腳下時，昔日和她好得情同姐妹的閨蜜真的割腕自殺了。嫣子一方面希望閨蜜出事，另一方面又有某種不安。借著酒勁，嫣子試圖引誘登山隊領隊尤大，只是沒有得手，第二天一早，為了報復尤大，她又莫名其妙地宣布放棄登山。

如果說對人性的微妙與復雜進行探討是但及這篇小說的主題，我想大部分讀者應該都不會反對。但事實上，這樣對小說情節的概括并不能讓人滿意，因為但及的寫作意圖可能不僅僅在此。從他小說里大量對雪山、風雪的描寫，到他最終是以《雪寶頂》來為這個小說命名看來，我以為雪山是這個小說中極為重要的一個角色。

“雪山太遠，有點遙不可及，但現在她恰恰站在了它的腳下。此刻，能看到雪山的清冷、莊嚴和高大。一抬頭，余暉正落在雪寶頂上，深紅的一大片，像是正在涂一層濃濃的顏料。周圍都暗黑了，唯有這片紅，覆蓋著，那么奪目，又那么不可思議。她看著呆了，這是從未見過的景致。”雪山第一次出現，但及就濃墨重彩地對它進行了描繪，第一筆就寫出了雪山的清冷、莊嚴、高大。

在這樣的雪山面前，來自江南的登山客顯得有些可笑。“包著頭巾的少頃舉著相機在拍，嘴里不停地嗷叫。”面對如此壯觀的場景，這些人只能詞匯貧乏地反復驚嘆：“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這輩子沒見過這么漂亮的。”

接下來，當幾個登山客酒后在客棧里又唱又鬧的時候，但及看似無所用心地寫了雪山天氣的變化，“天色陰郁，濃得化不開，風也陰沉了”。黝黑的藏族客棧男主人走了出來，他只說了一句話：“這個天危險。”就這樣一句話，再次渲染了雪山的威嚴和不可褻玩。

那天晚上，嫣子睡不著覺，一個人走到了雪地里。但及寫道：“她的手有點凍僵了，麻木，甚至有些痛。但她不管，只顧向前，沒有方向，沒有目標。……走出一段路后，她哭了。哭聲融入到雪地里。她把頭燈關了，一下子，眼前全黑了，她任風雪侵襲自己。不僅如此，她還臥倒在了雪地上，攤開四肢。雪被壓迫得吱吱作響，涼涼的潮氣從背后陣陣襲來。她打著滾。肆無忌憚，毫無廉恥心。她覺得需要這樣，太需要這樣了。”

在這里，但及構建了這個小說中的第三重關系。前兩重是嫣子和老公、閨蜜梅婷，和登山隊隊友之間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第三重，則是嫣子和雪山的，是人與雪山所象征的一種存在的關系。這是嫣子和雪山之間的第一次接觸，也可以看成是一次對手戲，嫣子的動作很多，幅度也大，但雪山冷冷地，放任她在那兒打滾，并沒有任何回應。

登山隊離開納米村后，嫣子一個人留了下來。白雪覆蓋著的納米村很美。“雪籠罩著村莊和山巒，大地靜謐，幾頭牦牛站在雪地里。對面的一戶人家升起了炊煙，煙氣飄蕩開來，和陽光糅合在了一起。”但這種美和嫣子沒有什么關系，她不能融入到這樣的生活中。兩天以后，嫣子搭上了一輛去縣城的小貨車。在小貨車上，她不時地想要看看能不能望到雪寶頂。這時候，藏族司機仿佛是在替雪山代言似的說：“你們為什么要來爬雪山？我討厭你們來爬，不止是我，村里好多人也討厭。這山不是讓你們來爬的。”

小說結尾，嫣子在火車站聽到了登山隊在雪寶頂遇難的消息。登山隊員遇難，可能與雪山本身的危險有關，可能與前一個晚上的飲酒有關，也可能和嫣子對他人的干擾有關，但無論是哪種原因，都可以理解成雪山對這批人的拒絕。從小說開始到結束，嫣子和雪山之間并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對話，在雪山眼前，嫣子所代表的人類的那些做作、矯情、瑣碎和貪欲可能毫無意義。

如果沒有雪山，這個小說的格局可能會要狹窄許多。在雪山冷峻的目光之下，但及再來秉筆書寫人性的微妙與復雜，小說就有了一種悲憫的意味，現代人原本逼仄的內心空間，也因此得以被重新審視，有了另外一種視界。

一次和外地的一個編輯朋友聊天，他和我一樣，也在抱怨當下的小說，覺得好多作品寫的都是些瑣碎的東西，小來小去，沒有多大意義。我們生活的世界確實總是混混沌沌，充滿了各種無聊可怕的事件，如果寫作不能撥開迷霧，從這些庸俗混沌中梳理出生活的意義，那寫作又有什么意思？

在《雪寶頂》這個小說里，雪山就是這樣一個有指向性意味的設置。它雖然不是由但及最早發現，但或許由此，但及能夠進入到一個更為開闊的小說世界。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