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縣委書記和他所面對的政治生態

□易 銘

6月14日，人民日報微信號刊發了湖北省恩施州巴東縣委書記陳行甲在今年3月巴東縣紀委全體（擴大）會議上的一個講話摘要。自這篇題為《一位縣委書記的憤怒》的講話摘要刊發之后，網友紛紛轉發，引發熱議。

郡縣治，天下安。正因為如此，在我國黨的組織結構和國家政權結構中，賦予了縣級政治主官極為重要的權利。那么，作為一位在縣域內“八面威風”的縣委書記又因何“憤怒”？從中又反映出這個貧困縣怎樣的政治生態？

有官員“有令不行”“為官不為”

巴東縣屬老、少、邊、窮、庫山區縣，2006年以來一直列為國家級貧困縣。全縣總人口49.6萬，其中農業人口43.63萬，貧困人口23.5萬。“巴東貧困面之廣、貧困程度之深，”用陳行甲的話來說，“我以前在一個經濟發達的縣級市任市長，但調到巴東當縣委書記后，可算開了眼界。”

巴東要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包括扶貧攻堅在內的經濟社會發展任務是極其艱巨的。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許多干部“為官不為”“有令不行”。這不能不令作為縣委書記的陳行甲感到憤怒。

2014年，巴東全縣共清理出“吃空餉”的人216 個。這些人“吃空餉”長達數年，若按每人每年3萬元工資計算，財政一年就要白白支出648萬元。這不是個小數目。陳行甲憤怒地質問各單位一把手：“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管了嗎？你主動報告了嗎？”

巴東縣人民檢察院院內懸掛著“落實舉報規定，推進反腐倡廉和廉潔司法”的橫幅。2015年初至7月1日，該院反貪污賄賂局立案偵查案件共18 件，其中13 件與工程領域腐敗相關。

2015年春節，巴東縣委辦發出通知，要求各鄉鎮和縣直各部門主要領導至少要有一名在屬地值班，并且再三強調要嚴明值班紀律。可就是這樣三令五申，仍然有鄉鎮和縣直部門不按要求落實。不僅如此，有群眾還反映有少數黨員干部，三五成群，借朋友聚會名義打牌賭博。

為強調“所有干部都要講規矩守紀律”，陳行甲不得不在會上就此問題，一一點名，讓那些“有令不行”的官員，暴露在干部群眾面前。

一些鄉鎮領導班子鬧不團結，搞小圈子，相互擠兌，搞得班子成員不僅心神不定、無所適從，而且沒辦法干工作。陳行甲不得不在大會上強調：“今后凡是書記和鄉鎮長鬧不團結搞內耗的，書記一律不得提拔重用，鄉鎮長一律不得轉任書記。縣直部門班子也比照執行，對鬧不團結、搞小圈子的一律采取組織措施，調整崗位。”

陳行甲在2011年10月調任中共巴東縣委書記之前，曾任中共宜都市委副書記、宜都市人民政府市長。他剛到巴東工作時，“干什么都有人反對，不過他最后都干成了。”一位巴東官員說。

面對巴東復雜的政治生態，曾有同志善意地提醒過陳行甲。陳行甲說：“對此我是這樣想的，既然50萬巴東人民信任我，省委州委信任我，還讓我當這個縣委書記，我該說的要說，我該做的要做。”

“大喝一聲，猛擊一掌，使大家警醒起來”

巴東是移民縣，國家建設工程項目較多。陳行甲剛到巴東縣時，不斷有老板到他辦公室談工作。一次，一位老板臨走留下一個袋子，說是一件襯衣。陳行甲打開包裝盒，襯衣下有信封，里面裝的是港幣。

在巴東縣甚至在湖北，“優秀縣委書記”陳行甲都算小有名氣。他以一系列不尋常的言行，給這個國家級貧困縣的官場注入了新氣象。圖為陳行甲（左一）在訪問貧困戶。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面值1000元的港幣，一共20萬元港幣。”陳行甲說。

還有一次，有位老板去找他，給他帶了點紀念品。陳行甲當時打開一看，是兩根金條。

“我的臉色當時很不好看了。這個老板說‘放心，這是我用現金買的，不是用卡買的。’見我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又說，‘陳書記你放心，這個是我去宜昌買的，不是在巴東買的。’言下之意是收下這兩根金條很安全。”

不光地方的小老板，巴東的地方官員們，也有不少人想給他送禮，都被他拒絕了。不僅如此，在嚴查工程領域的腐敗問題時，陳行甲主張尤其要嚴查黨員干部的違規違法行為。

巴東縣一位政法系統的干部說，新來的縣領導不僅不保護貪腐干部，反而鼓勵他們去查。而在當前體制下，黨政領導的態度有可能影響案件進展。“我們是貧困縣，按理說發改局副局長算要職，而新來的縣委書記接到舉報后，沒藏著掖著，主動提供給了檢察機關。”這位干部說。

一個典型案例最能說明這一切。

去年7月以來，陳行甲陸續接到不少群眾舉報，反映國家投資4500多萬元的平陽壩河堤存在重大工程質量問題。群眾的舉報很詳細。陳行甲用了一個周末的時間，只帶了辦公室的一位同志，親自到現場查看，感覺確實如群眾所說，隨后他簽批到縣紀委和公安局調查處理。

案子調查歷時4個多月。這中間，不僅有說情打招呼的，還有通風報信的，似乎縣紀委和縣公安局經偵大隊的一舉一動，被調查對象都一清二楚。今年元月初，在公安機關掌握確鑿證據已經逮捕了幾個人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人能買通看守的警員與其見面傳信息。本事之大讓陳行甲“瞠目結舌”。

在調查這個案件的過程中，陳行甲簽批過兩次，親自督辦過一次。去年12月，在案子基本沒有進展的情況下，陳行甲聽過一次匯報，并且拍著桌子發了火。他說：“面對這么明顯的工程質量問題，如果我們幾個部門聯手都還查不出問題，那只能說明我們共產黨的體制有問題！”后來證明，他的原話居然也被傳達給了被調查對象。

今年1月21日，案子初步收網，檢察機關批捕6人。

巴東縣紀委副書記周紅說，2014年查處各類違規違紀129起，而今年前6個月已立案108件，對6人采取“兩規”措施，“去年，恩施州8個縣市只有巴東的‘兩規’案件數量高于全省平均水平。”

作為外地調任干部，陳行甲在本土干部占絕對優勢的巴東，工作之初舉步維艱，甚至一度面臨內憂外患，以至于一些同事都擔心他的安全。因為在查處腐敗案件的過程中，曾有人放言：“既然陳行甲想搞死我們，我們也要搞死他，搞不死也要搞臭他。”

陳行甲說：“既然他們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也算是在成全我。我從小就有英雄情結，總夢想有朝一日白馬輕裘仗劍天涯，去斬妖除魔懲惡揚善。這一次，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正告32 個在職的縣級領導、各種項目主要的業主單位和12 個鄉鎮主要領導：“不要再在工程項目上想任何心思、做任何文章。在我們這樣貧困的縣，領導插手工程項目撈好處，就是在搜刮可憐群眾的福利……必須明白，你的權力是公家的，你的位置是組織任命的，組織可以任你，也可以隨時免你！”

真可謂擲地有聲，用陳行甲的話來說，則是“要對廣大干部大喝一聲，猛擊一掌，使大家警醒起來”。

2015年6月底，陳行甲被中組部評為“優秀縣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