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藝術的新高度

時間：2015年9月24日

地點：韓天衡寓所豆廬

受訪人：韓天衡

采訪人：薛源

薛源：韓先生，您是享譽中外的書法家、篆刻家、鑒藏家，幾十年來對當代書法與篆刻的創作、研究、傳播有著廣泛的影響。但大眾對于韓先生的花鳥畫創作知之不多，大家對韓先生的藝術創作的認識和評價還停留于書法和篆刻領域。從韓先生的藝術活動來看，除了書法與篆刻，對花鳥畫的探索和創作也有40年了，繪畫是韓先生藝術生涯不可分割的一塊重要內容，也是支撐韓先生藝術體系的一根重要支柱。從海派藝術的延續和風范來看，詩、書、畫、印的全面造詣，乃是成就一位藝術大師的基本條件。所以，認識韓先生的藝術就不能缺少對韓先生的花鳥畫的認識。我覺得，要充分認識韓先生的花鳥畫的價值，離不開兩個維度，一是海派藝術的傳統與延續，二是文人畫的傳統與延續。韓先生長期浸潤于海派藝術，與前輩大師或師或友，有著廣泛而深入的認識與交往。海派藝術的精神，海派花鳥畫的特質，在韓先生的花鳥畫中有著鮮明而生動的體現。在韓先生的畫中，我們看到了海派花鳥畫的新發展。請韓先生先談談海派藝術。

韓天衡：你說的繼承和發展海派藝術，這是對的。海派藝術跟京派藝術不一樣，我們回顧一下，就講解放以后的幾十年包括20世紀的海派畫家，他們不是單純的畫畫。那一大批有成就的國畫家；一是有修養有文化，俱能避同求異，這是海派畫家的一個重要的特點。第二，海派畫家都寫一手好字，海派的畫家大部分都會刻印，刻得好壞不論。陸儼少、程十發、唐云，還有錢瘦鐵、來楚生、張大壯都會刻印。第三，海派畫家都玩收藏。唐云先生、劉海粟先生、謝稚柳、程十發先生、朱屺瞻先生他們都有重要而宏富的藝術品收藏，都是收藏家。第四，對傳統藝術的深入借鑒是海派繪畫形成的一個原因。第五，海派畫家海納百川，能吸收外來的東西，因為上海對外通商最早最繁華，是西風東漸的一個交匯口。海派畫家的包容度很大，不拒絕接受外來的好的東西。第六，上海的畫家看起來是新的，其實他骨子里瞳得什么叫舊。就優秀傳統而言，它本身就是以往各個時代的新，新觀念產生的新風格，永遠是新的，閃耀著不滅的光芒。我有一個觀點，推陳出新的本質是推新出新。在以往的海派畫家里我們可以找出好多個典型。我認為真正的海派畫家至少有以上6個方面的特征。我稱不上是海派藝術的代表，但有一點，從根子上，從骨子里我繼承了海派那些老前輩的愛好，我的師輩也都承認。和他們一起，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談我對藝術的認識，老先生們都很喜歡我，覺得這個年輕人談的有些是他們沒有讀到、沒有想到過的問題，他們和我感情非常好。李可染、吳作人、黃胄這些北方的大家，他們和我的關系也非常好，因為他們喜歡我的印。因為做學問，啟功、徐邦達、劉九庵、楊仁愷和我關系也非常好。海派藝術作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繞不過的一個畫派，是因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一點，可能與很多畫派有所區別。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這種情況，歷史上蘇州的吳門畫派、松江的云間畫派，近現代廣東的嶺南畫派、浙江的浙派、西北的黃土畫派、北京的京派，有畫得非常好的畫家，但很多人畫的東西都是你有點像我，我有點像你，被一兩種大風格所籠罩。上海20世紀的大畫家如劉海粟、謝稚柳、朱屺瞻、程十發、張大干、關良、賀天健、來楚生、唐云等，他們的畫都有鮮明的個性，絕對不會雷同，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有些人把海派視為一個派，其實是一種誤解。海派，海派，海大得很啊！我一直講，海派是一個海，有許多特立獨行的畫家，不是一個派。我作為海派的后輩，是繼承了一點，做得怎么樣，還得后人評說。但有一點，我的探索很認真，我追求的目標很清楚。許多畫家60歲以后基本上就定型了，但我沒有定型，我始終感覺到前面還有目標。我還不想安享晚年，吃喝玩樂。這些年來，上海的很多展覽的開幕式我都極少參加。我60歲主動從上海畫院的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以后，我沒有參加過一次上海的畫展。我覺得對于一個真正從事藝術的人，他不是急于去顯示存在，炫耀自己，重要的是要沉下去。譬如海上打石油，50公尺沒有，100公尺沒有，2000公尺沒有，為什么在3000公尺以下打出石油來，是因為真正打進去才會有成果出來。現在有些人的毛病就出在淺嘗輒止，急于要報道，急于要宣傳，急于弄幾個老板來炒一炒。拍賣行成立至今20多年，我沒有主動送過一件作品。現在很多拍賣行里的我的畫作，多是假的，最多的一次是一本畫冊上的出現了20多張假畫。我最近畫展上的近300件作品，有一半是從韓天衡美術館借來的。

有些朋友問我，誰的畫值得收藏，誰的畫不能收藏。這個我不能講，都是朋友，捧誰貶誰，都不公平，易生矛盾。對于一個畫家的優劣，我有3條標準：一是有沒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也就是說他的作品的符號是不是自己的，作品的靈魂是不是自己的。如果像吳昌碩、像齊白石，或者像黃賓虹、高劍父、潘天壽，這樣的作品絕對不是一流的。第二，除了看第一眼能夠引起強烈的沖動，接下來就是你能不能在這張畫前站5分鐘，有沒有那么多豐贍的內涵讓你回味咀嚼。這當然與觀者的文化藝術修養有關，如果是很有學問很有藝術眼光的人，他能從畫中看出許多風格和技巧背后的東西，就是支撐藝術的大文化。美術是個小文化，美術的靈魂是中國的大文化，是大文化主宰小文化。所以，即使是有個性的藝術，也要經得起咀嚼，經得起推敲，要讓人過目不忘，我稱之為“詩心文膽”，這就是內涵。沒有內涵而只有表面的風格強烈，就等于是我們放鞭炮，“砰”的一聲就完了，不是孔夫子講的：“聽韶樂，三月而不知肉味。”第三條，搞藝術的人要千萬記住少而精。藝術是精神產品，而不是復制品。如果讓我放開來，一天畫20張作品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我可能20天畫一件作品。在畫院當頭也好，后來對學生也好，我一直講，對于一件作品，無論是書法、繪畫，還是篆刻，一定要反復推敲。有些人對我講：韓先生，這張畫替我畫得精一點，或者說韓先生，這方印，替我刻得地道一點。我說：你這種話不要講，我搞藝術首先是對我負責，其次是對你負責。所以，我給人家寫字、畫畫、刻圖章，我保證可以達到出版水平。搞藝術不能覺得有錢賺，就機器亂開，藝術品的規律就是物以稀為貴，要努力出精品力作。世界上什么東西最珍貴，半天不喝水問題不大，餓一天肚子還能頂得住，3分鐘不呼吸試試看？所以，世界上最珍貴的是空氣。空氣為什么我們今天還不用錢買，礦泉水反倒要花錢買。這3條不僅是我對別人的要求，也是對我自己的要求。要有強烈的個人風格，既區別于古人，又區別于別人，如果對自己嚴格要求的話，還要區別于自己的昨天。我們所說的“新”，是有深厚文化內涵的，真正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新”，而不是炒作出來的，轟動效應很強烈，接下來就成了泡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