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錄取你

曾俊

從中央美術大學畢業后，短短五年內，我有數幅作品在全國各種比賽中獲得大獎。家鄉唯一的藝術學院的校長特意找到我，希望我能回鄉支教，培養新人。我也想回到家鄉工作，因此一拍即合，受聘出任美術系主任。

家鄉的藝術學院并非什么大學，而是一所藝術高中，有音樂系、美術系等，說白了就是為大學提前篩選和培訓各種藝術人才。我所在的美術系，由于窮鄉僻壤，每年只招收兩個班級。

繪畫這門藝術靠的是天分和悟性。最讓我費神費力的是，第一，每年到底有幾個人能考上美術大學，那關乎到我的聲譽；第二，每年夏季我要在上萬份繪畫試卷里努力挑選出兩個班級的新生。

中考一結束，全市陸續投來近9000份作品。截稿日期一過，我和其他老師加班加點挑選出了500位有潛力的作者進行了當場作畫，等著再次從這500人之中挑出兩個班級的名額，留下來的必須是最好的學生。

錄取的學生已經選得差不多了，過幾天就會公布出來。為了放松放松，我應邀來到一老同學家做客。

中午的菜肴很豐盛，一會兒老同學又給我引薦了一位新朋友。那位新朋友西裝革履，塞給了一個厚厚的大信封道：“王老師，聽說過幾天美術系錄取名單就要出來了，這點小意思你先收下，我女兒……”

此時此刻我才明白老同學邀我喝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還沒等那人說完，我立刻起身把信封推回去笑道：“很抱歉，結果已經出來了，藝術是無價的……”

或許是我說的話太直了，場面一下子陷入了尷尬。好在老同學識趣的打了個圓場道：“我說老張啊，你應該相信你女兒的能力才是。快收起來，留著請我們下次喝慶功酒豈不更好。”

那人走后，我狠狠罵了老同學一頓，老同學對我嘆了口氣道：“哎，藝術的犧牲品。”接著老同學突然問我想不想去池塘釣魚。看來不愧是老同學，我立刻就答應了。

我和老同學來到村外一個大池塘，這里楊柳成蔭，我立刻選了一個陰涼的位置坐了下來。老同學則東張西望了好大一會兒笑道：“沒人，可以放心釣。”我心里暗暗笑道：原來老同學這是帶我來偷釣來了。

個把小時后，我隱約發現側面有人，扭頭一看果然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坐在我不遠處的樹陰下，正在寫著什么東西。

我好奇的走了過去，只見女孩立刻拿起橡皮拼命的在紙上擦。我一看原來女孩偷畫了我釣魚的素描，而且畫得相當不錯，寥寥數筆我就躍然紙上，完全不像出自一個小孩子之手。我一下來了興趣問道：“畫得太棒了！為什么不保存下來要擦掉呢？”

女孩的話著實讓我一驚：“擦了這紙還能用啊！你不介意我偷畫你吧！”女孩說完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你喜歡畫畫嗎？”我問。

“喜歡，我還報考了市里的藝術高中呢！”女孩笑道。

女孩的話又讓我大吃了一驚，問道：“你想去那上學嗎？”

“不想啊。”女孩說完突然又改口道，“當然想了，可是我怕選不上。”

這女孩實在讓人琢磨不透，我笑著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害羞的道：“你叫我小燕子吧。”說完咯咯笑了起來。

這時老同學突然躥到我面前，拉著我就走。我還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聽得老同學一邊走一邊沖著剛才那女孩道：“燕子，千萬不要告訴你奶奶我到你這里釣魚啊！聽到沒？”

我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來池塘是小燕子奶奶的，小燕子是幫奶奶來看魚塘的，只不過她一心都放在畫我了，居然忘了看魚塘。我問老同學道：“你認識她呀？”

“你好糊涂，我們都是張家村的，怎么會不認識。”老同學笑道。我哦了一聲又問道：“剛才那孩子一會兒說想上學一會兒又說不想上學，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子的爸在工地上干活摔死了，她媽一狠心拿著賠償金跟別人跑了，家里就只剩下她奶奶了，沒錢上學。”

“是她奶奶不讓她上嗎？”我迫不及待的問。

“這倒不是，是她自己不想上呢，想幫家里干點活。”

我長長嘆了口氣走到小燕子身旁說：“小燕子，如果你想學畫畫就來，你一定會被錄取的，而且學校有助學金，如果你學習好還可以拿到獎學金。”

小燕子抬起頭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錄取呢？那次考試我沒發揮好。”

“你放心，不管有沒有發揮好，我一定要錄取你，因為我就是那學校美術系的老師。”

小燕子有點懷疑的看著我，我立刻拿起她手上的紙筆，三下五除二就勾勒出了小燕子天真可愛的笑臉，笑道：“現在相信我了嗎？”小燕子臉上立刻露出了開心又羞澀的笑容，轉身就跑了，還時不時回過頭來看我，水汪汪的大眼睛寫滿對我的信任與期盼。

第二天上午我回到學校整理試卷，一位女繪畫老師給我一堆試卷道：“昨天下午我們和校長重新看了一遍，確定錄取這些人了。主任你再看看。”

我慌忙翻閱那一堆精心挑選出來的考卷，可一遍又一遍我都沒有看到張家村的小燕子，倒是發現新增了兩幅稍差的作品。我立刻又從落選的試卷里尋找起來，一個名叫張曉燕的考卷映入我的眼簾，我激動的抽了出來，仔細一看暗自笑道：這個小燕子，果然沒有發揮好啊。難怪篩選的時候你會落選。我明白，或許她當初不想來上學才會如此發揮。

我拿起曉燕的考卷和其他老師商量著要換掉錄取中一名稍差的作品，不料剛才那位女老師為難道：“王主任，你手下留情啊！我剛才和校長求了半天情，他才同意我，那是我親侄子。”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拿起另外一份稍差的作品，那位女老師突然悄悄道：“王主任，這幅作品你更加不能換了，他是學校獎學金贊助商的兒子。”那位女老師說完又悄悄道：“那個叫張曉燕的畫也不是很讓人滿意，她是不是你的親戚啊？”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如果我說曉燕是在猶豫中故意沒有發揮好，或許我說曉燕根本和我沒有任何關系她能相信嗎？但不管他人如何看我，作為美術主任，今天我一定要讓曉燕錄取。

我又看了一遍那些錄取的考卷，希望可以找到一幅犧牲的替換品，卻實在不忍心換掉任何一幅作品。其他老師看到我為難的樣子道：“不如多加一個名額算了。”

我冷冷看了他們一眼道：“已經有兩個名額被換掉了，又何妨再換掉一個。”說完狠下決心，隨手一抽，抽走了一名考生的試卷，然后把曉燕的試卷替補上去，心里卻像在滴血一樣難受。我曾經痛恨其他老師的作為，如今我的作為又和他們有何區別。

錄取名單終于確定下來，接下來便是通訊員的事情了。

一個禮拜后，老同學突然給我來電話說讓我過去聚聚。因為上次的事情我心情一直不好，剛好也想過去問問小燕子收到通知書了沒有，我要看看她那羞澀的喜悅，便立刻趕了過去。

午飯老同學說帶我去酒店吃，我執意要吃農家飯，其實我是想飯后順道去看看小燕子。

不過老同學也夠細心，居然請來了酒店的大廚師出山，一桌子都是山珍海味。我正納悶時，老同學笑道：“這可不是我請的，等會兒你就明白了。”

一會兒入席，除了我和老同學外，上次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又來了，他身邊還坐著一個小女孩，和小燕子差不多大。

我剛坐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立刻拽起他身邊的女孩道：“還不快快感謝王老師。”

“王老師你好！我叫張曉燕，錄取通知書我前天剛收到，太謝謝你了！”女孩細聲說道。

“你叫張曉燕？”我慌忙問道。女孩子害羞的點了點頭。

那刻我猶如五雷轟頂，原來小燕子不叫張曉燕，眼前的這個女孩才叫作張曉燕。那么小燕子到底叫什么？自己當初怎么如此粗心。我盡量保持著鎮定應付完張曉燕的慶功酒，老同學送完客人后我迫不及待的問道：“上次那個小燕子叫什么名字呀？”

老同學顯然沒有看透我的心思，笑道：“小燕子只是她的乳名，好像是她出生時輕得像只燕子，她真名應該叫張寶蘭吧。”

那刻我再次猶如五雷轟頂，我依稀記得當初我撤掉的考卷就是一個叫張寶蘭的。陰差陽錯，當初為了錄取張寶蘭，我不惜毀壞自己的職業操守，不料錯上加錯，撤掉一個榜上有名的張寶蘭，卻替補了一個本該落榜的張曉燕。

我再也沒臉去看小燕子張寶蘭了。就在這時，小燕子居然走了進來，見了我很有禮貌的問道：“老師你好！我是小燕子，還記得嗎？我叫張寶蘭，我想來問問我被錄取了嗎？”

我眼睛像變天一樣一下子就潮濕了，但局勢已定，我強忍著淚水，鼓起勇氣道：“小燕子，聽好了，你畫的畫很好，但是競爭很激烈，你明年還可以報名。”

小燕子怔怔的看著我小聲道：“老師你這么說是不是我沒被錄取啊？你不是學校的老師嗎？你不是說我一定會被錄取，你也一定要錄取我的嗎？”說完她的淚水已經刷刷往下流。

面對小燕子突如其來的拷問我真的無言以對。小燕子一聲不吭，久久注視著我，突然滿眼淚花跑走了。我的心好痛，百口難辯，含淚悄悄追了出去。

半路上，我在一座農房院子里看到了小燕子和她奶奶。奶奶坐在椅子上輕輕撫摸著小燕子的頭發道：“燕子你怎么這么傷心？是不是因為我腿扭到了，走不了路害你上不了學。”奶奶說完淚水悄悄滑落下來。

“不是的奶奶，我早已放棄了上學的念頭，怎么還會因為那事難過呢？”小燕子安慰奶奶道。

“那你是因為什么傷心？”奶奶不解的問。

“因為我沒有被錄取。”小燕子說著又哭泣起來。

“你還是想去上學，是嗎孩子？奶奶對不起你。”

小燕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哽咽道：“我早就不想去上學，我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力被錄取而已。奶奶你知道嗎？就算我想去上學，我也沒有能力考上。我剛剛問了老師，我沒有資格錄取，因為我畫的沒有別人好……”說完抱著奶奶相擁而泣，無比傷心。一會兒又見小燕子破泣為笑道：“奶奶，這樣更好，既然沒有能力被錄取，上不了學，那我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我在一旁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淚水，任它嘩嘩流了下來。小燕子，你可曾知道，此刻我的心里已深深埋下一個天大的遺憾：我欠你一份錄取通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