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手鐲記

王祥夫，遼寧省撫順市人，現居山西大同。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亂世蝴蝶》《生活年代》《種子》《百姓歌謠》《屠夫》，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城南詩篇》，散文集《雜七雜八》《子夜隨筆》等。短篇小說《兩盞桔黃的燈》獲首屆云岡文學獎一等獎，短篇小說《上邊》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美、法、日、韓文在域外出版。現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品文選刊》主編。

吾鄉高寒，一入九月便夜風刺骨。那天古董商高建國來，便燒羊肉喝燒酒，且把他帶來要我看的那只古銀手鐲留下。男人的手鐲自是大氣，不比小嬌娘東西只是纖細好看，這銀鐲只看一眼便讓人心生喜歡。當天晚上我便在畫案的臺燈下面用一塊粗布把它慢慢擦拭，它亮了起來。這是一只用四個細銀管絞在一起做成的男式古銀鐲，銀鐲的造型十分霸悍好看。剛剛從高建國那里拿來時就忍不住站在那里戴了一下，感覺是要比戴世界名牌手表更好看。鐲子是遼代的，因為那個墓里還出土了兩面鏡子，一面直徑有一尺多，素面且厚重，滿布斑駁綠銹，被我送了朋友，要他拿去打通關節，那個朋友那時正在謀仕途的事。另一面是小鏡子，鏡子邊緣是極妙的一韭菜葉的寬邊，上邊有婉轉的牡丹花紋相互糾纏，亦是紅斑綠銹，可以讓它的主人放在巴掌上細細審視自己的容顏。想當年墓主應該是一個極愛美的男子，因為這個墓出土了他的墓志，讓人們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生前是一位大將軍，亦是一條好漢，很年輕便戰死沙場，或身中數箭，或尸身馬踏成泥塊，讓人想想亦是哀傷。大同古時只叫“平城”，在山西最北邊的地方，再往北就到了內蒙古的烏克昭盟，一出山西界便可見大片的草地，如果雨水好，那草地便如綠色絨毯，一腳踏上去，走半天鞋底亦不著一點塵埃。遼代的時候大同是陪都，也叫西京。在這個古老的城市的歷史上是從來就沒有過宋代的，宋代的疆域往北到了寧武山的汾河源頭便停住，且有長方小碑嵌在石壁上細細說明此事，那便是古時的盟約。再往北，就是遼代契丹人的天下。大同這座古老的城市最大的一條河在城東，當年的河上通大船，可以把大米和其他物質從南邊輾轉運到這邊來，當然還有如云之美女和五彩絲綢。就是在這條河邊，曾出土遼代的風字澄泥硯，上千年的歲月讓它們堅如金石，以手叩之其聲清越，硯背后的印記是豎行的兩排楷書，八個字，真是鐵劃銀鉤：“西京東關小劉硯瓦”。在遼代，大同是西京，其熱鬧可以想見，其戰略上的重要性亦可以讓人想見。城內有《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母親蕭太后的梳妝樓，高臺級的兩層小樓，臺級下的門洞并排走得兩輛車馬，當地人只叫它“鳳臺”，大同八景之一的“鳳臺曉月”就是指這座梳妝樓。雖然那一彎被蕭太后親眼看過的曉月現在還在，而那鳳臺卻早被人們拆除得片瓦不存，有人把磚拿回去做硯，據說極是發墨。曾見明代人用此磚做的磚硯，硯背刻有文字，專門說明此磚出處，細細讀來雖風流蘊藉卻不免讓人覺得明季文人的酸腐。蕭太后畢竟不是一般女娘，不會像李香君那樣任人輕薄，濺血的桃花扇也從沒人見過，那也只能是一段風流傳說。若香君真一頭撞去把血濺在扇子上，再好的丹青高手想必也不會有心情把它用筆點染成一株桃花！《桃花扇》寫到此，是麻木酸腐且有十分的牽強！雖是孔尚任寫就，我竟一點也不喜歡它。

那天晚上，我伏在燈下細細看這個遼代銀鐲，上邊居然有刀砍過的痕跡。遼代的戰爭，是冷兵器時期，馬背上的刀槍劍戟根本不知性命為何物，一時多少英雄好漢只好馬革裹尸。金沙灘古戰場就在大同的西南方，有朋友來，常常問起金沙灘。其實那只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平蕪，灰沙蒿遍地，秋來風起，沙蒿滿地隨風亂滾亦如小獸奔跑。后來辦了林場，種樹的時候便時有古代青銅箭簇出土，還有別的兵器，刀劍之外還有可以把人腦殼一下子擊碎的“骨朵”，這種武器前端是個瓜型的小銅錘，比拳頭小，鄙人曾見過水晶的骨朵，更小，當是手中把玩之物，一如南方雅士們手中的玉如意。而銅的骨朵卻多用來殺戮，配以降龍木的柄，一尺來長，即使是現在，帶在身上，既可防身，又可把玩，即使上飛機過安檢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據說古時骨朵還可以用來打獵。現在舞臺上演古裝戲文，皇帝老兒出來的時候須儀仗先導，執斧執鉞，之外便是執金瓜，那金瓜其實便是骨朵。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收藏一品遼代的水晶骨朵或是銅骨朵，卻一直沒有機會遇到它。遼代玉不多見，多見的只是水晶，水晶在遼代又叫水玉，這名字真是好聽。

在燈下，細看遼代銀鐲，上面刀砍過的痕跡居然有五處之多。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手鐲，主人的手才沒被砍去。那天晚上我在燈下對著《遼代出土文物圖譜》細細把玩這個手鐲，手鐲是遼代物沒問題。但不知道在遼代，人們是把它戴在左手還是戴在右手，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了華嚴寺。華嚴寺分上院和下院，上院氣派，下院清幽。下院的建筑多屬遼代，青磚青瓦，平常之中的大氣，且里邊有十分著名的遼代雕塑。我去看雕塑，想看看那些千年之前的女娘和男人的手鐲都戴在什么地方。華嚴寺下院的合掌露齒菩薩是十分著名的，她的千年微笑動人之處是她居然對著這個紅塵俗世露出她潔白的牙齒。見多識廣的詩人郭沫若先生說她是東方的維納斯，但我以為她的微笑要比維納斯動人得多，是民間的那種美麗，只在眼前，一如春季牡丹，要的只是眼前的氣味和顏色才好，而不是神的世界里的那種笑，遠遠只在云端。那天去看華嚴寺下院的雕塑，才知道遼代的衣飾首飾花樣真是繁多，手鐲之外還有臂釧，手鐲是兩只手腕上都有，不但是菩薩女娘，山門兩旁的天王也這樣戴法，手腕上是手鐲，往上是臂釧。臂釧最早見于犍陀羅的雕刻，肥滿的胳膊上都勒著赤金的臂釧，讓人知道他們是有多么的健碩，想必整日大口大口吃肥牛肥羊才會這般胖肥。不單單是在唐代，以肥碩為美是有道理的，貴族的儀態和生活方式歷來是民間的一種楷模，吃得好，人便胖肥，這便是民間的理想，說來簡單十分。

遼代距現在有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前的手鐲不知會有多少故事。民間的講究是這種東西陰氣太重戴不得，而鄙人卻偏要戴它一戴。戴之前，必須把它細細擦拭清洗一番，但因為它是四條空心銀管絞扭而成，銀管里邊也要收拾一番，這只能去金店。想不到去了金店卻是要用吹燈去吹它一吹。吹燈只是一小束青藍之火，火吹到銀管里邊是既消毒又能把里邊的臟東西吹出來。金店的朋友要我先坐在一邊，然后倒茶上來。他先看看那銀鐲，卻忽然興起，笑嘻嘻只說古代的風流韻事，因他剛剛讀過一遍《金瓶梅》，還在興頭里，便不管遼代和明代地亂說起來。他說戴得此手鐲的女娘不知會怎樣肥大，一般男子又怎能收服得她。我只坐在一旁不說話且喝茶，高建國也坐在一邊喝茶，卻催他快快收拾起，不要只是說《金瓶梅》的事。我們一邊喝茶一邊看他收拾銀鐲。他把吹燈的火調小，鼓起腮幫慢慢吹起來，我卻忽然看到銀手鐲的另一邊“噗”的一聲被吹出一小團紙灰來。我忙叫他停下，高建國也連連說：“了不得，怎么會有紙灰出來？”我把那吹出來的一小團紙灰放在手心里細看，卻果真是紙灰。這遼代的銀手鐲，里邊怎么會有紙灰？我讓金店的朋友關了吹燈，讓他用東西慢慢地在里邊掏一掏。想不到卻掏出搓得極細小已經被燒得差不多的一個小紙捻來，把紙用手指蘸著點茶水潤一下慢慢慢搓開。想不到上邊居然有字且小如蠅頭，是真正的蠅頭小字，仔細看去，所剩無幾的字能讓人揣摸出寫的原來是《心經》。我看看高建國，高建國看看我，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心酸感動起來。那樣小的字，寫在那樣小的紙片上，再慢慢搓成一個小紙捻，然后再把它塞到這個銀鐲的細小銀管里。千年之前的心思并不難猜，原來是祈求平安保性命，但銀鐲的主人還是戰死在沙場之上。一時在場的幾個人都愣住了，想不到遼代的銀鐲里會有這般故事。真也不知道那小紙捻上的蠅頭小字是什么人寫的。或是這年輕的將軍的夫人在燈下匆匆寫就，或是這年輕將軍的父親一筆筆在他兒子臨行時寫成，每一筆都有千鈞的祈愿，但卻只換得馬革裹尸。

我要金店的朋友把那燒殘的紙和紙灰再重新塞回到銀鐲里邊去，雖只剩幾個字，但這只銀鐲忽然不知有多重，放在手里好像拿不動它。那天夜里，后半夜刮起風來，我把窗子關上，再睡下。有人重重地走到我的床頭，在夢里我便知道這只是個夢。我看他是古代的將士，個子也高，聲氣也重，人也年輕，但他說什么，我完全沒聽清，我想看清他，亦是兩眼看不清。那銀鐲放在床頭的小餐桌上，那餐桌原來是放在廚房里，后來被我放到閣樓上來，餐桌上是一摞書和茶杯，還有花瓶，還有我愛吃的姜糖，再就是這只遼代的銀鐲。我清楚這只是個夢，但我居然沒有一點點害怕，我希望聽清楚他在說什么，但沒有聽清。我坐起來，他還站在那里，我站起來，夢便忽然就此結束。這樣的夢，后來又做過兩次，還是這個人，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我相信他就是銀鐲的主人。我把這個夢講給我最好的朋友聽，我要他把這只鐲子戴在手腕上入睡，看看他能不能做同樣的夢。今年的春天我把鐲子帶到另一個城市，因為我的朋友就住在那個城市，我要他把銀鐲戴在手腕上入睡，他竟一夜無夢。第二天讓他戴著再睡，他竟不肯再戴。他不相信有遼代的那么一個人出現在我的夢里，但我相信那個人就是銀鐲的主人。

此遼代銀鐲用四股銀管絞為一股，中間開口，兩端比中間部位稍細一點，在金店稱稱斤兩，竟然重三兩八分。雖重拙卻大氣，有時出門戴它，便覺有殺氣，一個人在野外行夜路，七星在天，亦不覺害怕。總覺得有一個人跟在我的身后，是古代的將士，個子也高，聲氣也重，人也年輕，雖黑瘦，兩眼卻亮。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