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時光，草木清香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出版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在《讀者》《芳草》《青年文摘》《紅豆》《散文》《飛天》《朔方》《散文百家》《海燕》《安徽文學》《福建文學》《西北軍事文學》《文學港》《四川文學》等四十多家純文學刊物發(fā)表大量散文作品。多篇散文作品入選中考試卷。

合歡

藏器說，它叫合昏。其葉至暮即合，故云合昏。合昏細碎的葉子，從黃昏開始，就閉合到一起，交疊重合。藏器姓陳，唐代的醫(yī)學家，本職是縣尉。一輩子癡迷醫(yī)道，著了一本書叫《本草拾遺》。

合歡還有好名字的，青裳，萌葛，夜合。時珍說，合歡，在汴梁，洛陽皆有之。莊戶人家，栽種于庭院里，小路旁。木似梧桐，枝條甚柔弱。葉子像皂角，極細而繁密，相互交結，每一風來，輒自相解了，不相牽綴。釆皮及葉，入藥，不拘時月。

時珍的文字樸實，卻繁華。只幾個字，草木就在眼前招展。一樹細密的葉子正在相互擁抱，風一來，就散開了，訕訕的，葉脈泛起一絲紅暈。一聲畫外音在說，親愛的，風來了呢。

古時的名醫(yī)風雅，去看老友，先打發(fā)童兒送去藤蘿，附了帖子，說，藤蘿先至，贈以青裳。青裳可不是青色的衣裳，而是合昏。然后，就攜一株合昏，山高水低地一路打馬去了。沒有馬呢，騎著毛驢也行。在老友庭院里栽下合昏，澆了清水，也不多說。籬笆上開滿花朵，綠蔭如傘，石桌旁兩個人清酒對酌。

世間最美的東西，都不必說出來。藤蘿枝枝蔓蔓地纏繞著，暗含著心里頭的牽絆。合昏免忿，萱草忘憂。此樹能除去煩惱和怨忿，悅顏色，使人身心愉悅。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祝福嗎？

心情懊惱的時候，突然就想，誰會送我一株合歡？茶杯里茶都涼了，合歡還沒有來，連個萱草也沒有。

《本經》里說，合歡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久服，輕身明目，得所欲。

又說，開花，云團一樣的，有如棉絮，微微地蜷曲，花絲半白半紅，有柔毛。樹干淺灰褐色，樹皮稍稍地縱裂。花萼細筒狀，綠黃色。雄蕊多，花絲細長，伸出花冠外，交織紊亂。暗暗的，有一脈襲人的香氣，得細細嗅，匆忙人不得。合歡花藥用有寧神作用，主治郁結胸悶，神經衰弱，失眠健忘。

庭院無合歡，我從沒見過它。若是哪天乍然遇見了，心里倏然一驚吧？那一定要采了葉子，帶回家做茶葉也是好的，至少心里愉悅啊。

不過，也有古人說，家里養(yǎng)了幾個女兒，最好不栽合歡。為啥呢？說，合歡容易誘惑女兒家害相思。可是，相思這件事，是從內心長起來的。古人覺得冰清玉潔的女子是不該喜歡男人的，要牢牢地束縛自己的情感。但過分的克制之后，要么是怯弱，要么便是驚心動魄的隆重。紅塵之中的事情，很難說得清，跟合歡也沒多大的關系。

銀杏

時珍說，銀杏民間俗稱白果，鴨腳子。原生江南，葉子長得像鴨子腳。宋朝初，白果開始入貢，改呼為銀杏。叫銀杏，是因為其形狀似小杏，而果核色白也。梅堯臣寫詩贊嘆說：“鴨腳類綠李，其名因葉高。”

唐本草說，銀杏樹高兩三丈，葉子薄薄的，葉脈的縱理清晰，儼然如鴨掌形狀，實在太像了。有刻缺，葉面青綠碧翠，瑩瑩的，玉一樣美。葉子背面是淡綠色，細細的一層絨毛，不細細看，看不出來。二月開花，開花成簇，青白色，顏色清潤淡雅，像搗練過的絲綢一樣，薄而滑涼。

二更天，倏然綻開花蕾，似乎也可聽見刺啦刺啦的花拆聲。風吹來輕輕搖晃，暗香縷縷，卻隨即就卸落了，人罕見之。古人不說花謝，只說花卸，有分量，又有些纏綿的傷感在里面。

但凡夜間開的花兒，雅士們?yōu)榍蟮每匆谎郏瑥匾共幻撸嬀祁}詩。至于等到花開，連眼睛都不敢眨。太美的東西，總是倏然而逝。但銀杏花，雖然也開在夜間，卻無人挑燈夜賞。為什么呢？時珍解釋說，銀杏，其花夜間開，人不得見，蓋陰毒之物，故又能殺蟲消毒。

卻原來，銀杏花裹挾了一份蕭然殺氣的。有攻擊性的花兒，是有脾氣個性的。

世間的花兒盛開時都是美艷絢爛的——但年輕時候的得意，未必是可以依恃到老的。所以花謝之后，一定要結果才行。

銀杏花倏然卸去之后，便全力以赴結果實，一枝結子百十枚，長得像苦楝子。經過清霜一殺，乃逐漸熟爛，去肉取核為果。果核兩頭尖，分雌雄，三棱為雄，二棱為雌。其仁嫩的時候青綠色，色澤誘人。時間一久，就發(fā)黃了，沒那么鮮美好看。

銀杏是很奇妙玄幻的一種樹。栽種的時候，必須雌雄同種，兩棵樹對對相望、相依，枝葉纏繞，才結實。同飲朝露，同沐月光，生死相依。不然可不行，一枚白果也沒有。若是附近只有幾棵雌樹，沒有雄樹的擁抱，那就在雌樹上鑿開樹孔，取一塊雄木來，置于雌樹內用泥封了，也能結實。所以，時珍感慨說，銀杏陰陽相感之妙如此，嘆之！

銀杏樹因為壽命很長，能活幾千年，太耐活了，暗含著強大的生命力，又因為樹木肌理白膩漂亮，古代的術家、方士、道家，取銀杏木刻符印，說能避邪，能召喚使也。有方士日食銀杏果五枚，據說身輕如燕，久食延緩衰老。不過，肯定是吃得少，多了是要中毒的。

唐朝有隱士，冬天天氣寒冷，傷風后一直咳嗽。他自己本來就是懂醫(yī)術的，但吃了好多草藥都沒有效果。咳嗽了一段時間居然失聲了，說不出話來。于是寫信給他的老朋友。老朋友帶來的草藥：白果仁四兩，白茯苓、桑白皮各二兩，炒烏豆半升，沙蜜半斤。這些藥煮熟曬干為末，以乳汁半碗拌濕，九蒸九曬，搓丸如綠豆大。每服三五十丸，白湯下。這服藥的療效很神奇，隱士服用了兩日便能說話了，三日已經不咳嗽了，五日痊愈。宰雞燉酒，兩人喝到高興處，就記下了這個方子。

隱士的朋友叫陳藏器。古代的官員，有的是詩人，有的是醫(yī)家，有的武功了得，都藏著大智慧。

古人釆銀杏，秋季種子成熟時采收，除去肉質，取核為果。稍蒸或略煮后，曬干。也有直接曬干藥用的。時珍說，銀杏，甘，苦，平，無毒。氣薄味厚，性澀而收，色白，屬金。入肺經，益肺氣，定喘咳，縮小便。生搗，能浣油膩。去痰濁之功。其花夜間開，人不得見，蓋陰毒之物，故又能殺蟲消毒。然而食多收令太過，令人氣壅臚脹昏頓。

古籍記載，昔有饑者，同以白果代飯食飽，次日皆死也。腹中饑餓的人，看見能吃的東西，都填進嘴巴里充饑。可是，多食是會中毒的。想想也辛酸。一味醫(yī)案的背后，是洪荒遠古的寒涼光陰。

還有個古代名醫(yī)李鵬飛說，銀杏生食引疳解酒，熟食益人。疳在中醫(yī)里是指津液不足引起的疾病。

時珍說，銀杏能治好多種病。寒嗽痰喘，哮喘痰嗽。咳嗽失聲，赤白帶下，蟲牙，酒糟鼻，頭面癬瘡……病不同，用法也不一樣。

銀杏最美的季節(jié)，該是葉子變黃的時候。近處，是幽靜的石頭古寨，一種深遠的青灰色。而緊緊依著石寨的，是銀杏一樹金子一樣璀璨絢爛的葉子，美得不敢說話了呀。若是清晨，陽光剛剛灑下來，葉子上露繁欲滴，折射著晶瑩的光芒，樹枝稍稍下沉，微微顫動，真是風情得驚心。這樣禪意的光陰，一開口就俗了，悄悄的，一口一口吸著著清美的意境。遠處的大野，一株一株千年古銀杏樹，枝枝葉葉，在陽光里清亮亮地耀眼。一樹樹的金扇子，風吹來颯颯作響，真是美到極致了。

深山的銀杏，請留給我一枚葉子，葉脈清晰的一枚。留著，等我來看你。風來了也留著，雨點來了也留著。如果我遲遲不來，錯過了季節(jié)，請打發(fā)一只鳥兒，銜來給我。隔山隔水，我在千里之外的大西北，接收一枚來自本草的樹葉，接收一枚時珍撫摩過的樹葉。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