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爾 玉
1
拐子在牛棚里很響地“哞”了一聲,我就猜想是古三爺回來了。古三爺與拐子總在晨光與夕照下結伴而行,構造了黃金坪一道共生性風景。久而久之,在古三爺與拐子之間,就派生了某種心靈的關聯。古三爺離開的這些天,拐子一直孤單而落寞著。從它每次看我的眼神可知,它一定煩透了。但我的煩比它深重,所以我無暇顧及它的感受,也沒有表達同情它的意思。它特意“哞”得山響,就是要告訴我它聽出了古三爺的腳步,并為此而歡心著。
古三爺是坐飛機從京城被遣送回來的。在黃金坪他們這一輩兒中,能坐一回飛機,他可是頭一個。后來得知,在回村的一路上,他已被村人一次次堵在路中,詢問上訪的經過和結果。村人很快發現,古三爺上訪的最有價值的細節,是他居然坐了飛機從皇城飛回來。不消一刻,這個消息產生穿透性效果,傳遍了黃金坪。當他走過屋側的山花檐下時,我就從他臉上看出了得勝回朝的氣象。幾個老輩兒跟在后面,雜沓著腳步聲,進了我家敞壩。
其時我躺在敞壩的青石板與干涸的黃金濠最接近的地方,忍受著口渴的折磨??诳逝c我為伴,一如古三爺與拐子為伴一般緊密,是最近兩年才有的事。縣市省三級醫院的醫生們出具了花色繁多的診斷結論,共有幾十種名目。我都記不清是哪些了,比較熟悉一點的是渴水癥、糖尿病、陰虛火旺、尿崩、甲亢、口瘡、食道癌、慢性腮腺炎、胃火……等等等等。我相信,如果我繼續看醫生,就會有更多的病名在診斷書上出現。這就是說,我的身體幾乎成了一本鮮活的病理學教科書。如果要讓醫學院的學生認識各種奇怪的病,把我往他們手上一送就夠了。
只要是人都應該體驗過渴的感覺,但你一定不曾體驗渴病的渴是多么神奇。你渴望著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東西——水,卻像永遠夠不著一樣。就算你擁有一片海洋,那又如何?你可以把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灌滿了水,臉都浮腫了,身子像只透明的膀胱,依然跟一具木乃伊一樣干渴著。你想罵娘卻無唾液,你想哭泣卻無眼淚,只有一樣東西你會隨時擁有——去死的心。
就是在這種貪生而欲死的窄縫間,我聽到了拐子的哞聲,然后聽到了古三爺步履的叮咚聲,還有他內心動蕩得稀哩嘩啦的得意。
2
此前,我以為我是黃金坪最先得知古三爺上北京的人。
昨天晚上,我喝下睡前的第九杯水時,就接到了學校副校長打來的電話。但凡認識副校長的人,都稱她“美女校長”。實話實說,于她而言,美女之名并非言說容貌,也非言說膚色身段,只能看成是性別所指。讓人疑心這一動人稱謂源起于她的老公是本縣縣長,不過我也樂意于叫她“美女校長”。她也樂意于聽到這種稱謂,會瞬間笑容滿面,同時美麗一臉。但近來似乎有了變化,我招呼“美女校長”時,她要么莊嚴著,要么陰沉著臉。大約因為我總是口渴,辦公室的水喝得太多,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惹她不高興了。不過她在電話里還是很客氣的,首先關心了我的身體,好轉了沒,又說了最近學校榮獲了幾項重大榮譽,還說軍功章里有我的功勞,然后就關心了我的父親,問他身體健康不,味口好不,睡得踏實不。她的問話讓我頓生狐疑,怎會想到了我老爺子了,莫非老爺子也得了不治之癥?后來她就說到了維穩的事,說本縣有人到北京上訪,給縣上添亂,損害了我縣的形象,還影響到了改革發展穩定,其中有你們飲馬山的人,你知道不?我心想,這個關你縣中副校長鳥事,卻沒有吱聲,只是搖了搖頭。大約她在電話那邊看見了我搖頭,也覺察了我無聲的不滿,語氣就硬了,目光也一定兇著,說有個叫古三爺的,就是你們黃金坪的,如果是你的親戚,你最好做通他的工作,別再去上訪了,否則會影響到你,也會影響到我們學校。說完,沒等我解釋一聲,電話就掛了。
一夜,美女校長的聲音都堵在房里,硬襯著,擁擠著,散不開也飄不走。我就一夜地口渴著,要命似的。半夜時分,有狗廝打,然后慘叫,撕裂了夜的寧靜。我受不了了,蹲到了青石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又舀了一瓢,灌了一半,實在灌不下去了,卻仍是口干舌燥地渴。干脆靠了水缸,席了地,坐下。青石的冰涼和地下的潤氣漫入了身體,濡進血管里來。渴的感覺才淡了些。便想了許多事,自往而今,諸如盤古開天地的斧子,莊子敲打的瓦盆,李世民吞下的蝗蟲,成吉思汗殺遍亞歐割下的人耳朵,曾國藩的蛇皮癬,房價,地溝油,海天盛筵,G20,貨幣戰爭,太陽爆炸之后銀河外星系的人或非人,人可不可以兩次踏進的同一條河流,人一次可以踏進兩條河流,人從來就踏不進的河流……這樣胡亂想著,竟然迷糊起來,睡著了。
娘從山花檐外走來,年輕著,輕盈著步子,挽了一筐的梨。娘說,好點了沒你的渴?我說,都不知是啥毛病,咋就好得了?娘說,給你一筐梨,生津止渴的,難受時吃些。我說,藥都沒效,梨有屁用。娘說,你這娃兒,咋就老跟人抬杠呢?我說,沒用就是沒用,與抬不抬杠啥兒關系?娘放了籃子,拍打了衣襟上的塵灰,進屋去了。我也跟著跨進去。一屋的黑,什么都看不見。喊一聲,娘!就醒了。竟還在水缸邊。
窗戶透了一抹白。拐子在牛棚里打了兩聲響鼻,雄雞在雞欄里打鳴兒,母雞跟著咕哆咕哆叫喚。古三爺一家十九口,在這黃金坪是最龐大的家族了。除他而外,一頭牛,十七只雞,都侍弄得肥肥壯壯的,小康之家景象。上月被黃鼠狼叨去了一只雞,一家剩了十八口。他對我惋惜了三回,唉,多俊俏的一只小母雞,可惜了!前兩回我都默著,第三回我忍不住了,應了一句,正因太俊俏,天妒紅顏,當然先收了它。
拐子又打了一聲響鼻,讓我有些驚張了。拐子可是靈性動物,老是打響鼻,是不是有梁上君子造訪,或者又來了黃鼠狼?就從地上起身,腦子暈著,四肢軟著,喉里干而且痛。摸了額頭,燙著。想要到床上去睡,又想起了拐子的響鼻,就開了門出去。天地已經亮成水墨一片。東方山巒上一線淡紅??諝饫锔≈列任秲?。雞鳴犬吠之聲亂墳崗一般起伏。房前屋后走了一圈,并不見異狀,依然一架老舊的撮箕口小青瓦房,半圍著一個雜草荒疏的青石敞壩,一副年深月久模樣。便開了雞籠。雞們欣然奔出,滿敞壩散開來,各自去了。又開了牛棚。拐子連聲打著響鼻。已經有兩天沒有出去晨放了,它自然也興奮不迭。我高了聲兒說,拐子,出去吃飽了自己回來,不得四處去野,要不聽話,明天就沒這好事了。就解開牛鼻繩,盤扎在它的角上。拐子又打了一聲響鼻,一瘸一拐朝外走了,形單影只著。透過牛角,竟有一人走進了我的目光里。以為是古三爺,卻不是。是村主任柴德全。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柴主任恁早跑來,是什么蟲兒的香味吸引了他呢?
果然是說古三爺的事。
柴主任不進屋,杵在敞壩中央,踩了正在拔節的草,嘴角邊的黑色痦子在晨色中閃著光?;蛟S是痦子畫龍點睛的反襯,臉色顯出了特殊的白,柏木剛剮了皮的那種,肅穆著。
柴主任說,三爺還沒回?
我說,柴主任派的差,你也不知他啥時候回?
柴主任說,古老師你別跟我貧。說正經的,三爺這回操得孬,把我們全村人坑了。
我說,他有那能耐?
柴主任說,一筆外資要到黃金坪建廠的,縣長牽的線,正談哩。三爺這一鬧,縣長怒了,引資黃了。他不是坑了全村人?
我說,縣長一怒就黃了的生意,也不是啥好生意。
柴主任說,古老師你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現在引筆資有多難你曉得不?只要有人來投錢,全中國的人都來搶了,餓狼一般,不惜血本地殺,一個比一個狠。
我說,那不就跟娼門婊子一樣了?
柴主任筆直了身子,目光犀利了,臉上的白結成了硬霜,還有兩道梁子左右墳起。
渴的感覺從我腸胃深處冒出來了,火燒火燎地往嗓子里燃。我忍著,支著目光,直直地看柴主任。
柴主任的目光軟了,耷拉到地上。腳底有些松,放開了小草,挪到青石板上。大約想退去,卻又不甘似的,柔了語氣,說,古老師你還跟我貧呢?我們是老表弟兄,平時玩笑可以隨便開,但現在我說的正經事兒。
我說,我沒忘我們是老表弟兄,但我也是說的正經話。
柴主任說,回頭跟三爺說一聲,別再去鬧了,安安心心過自己的閑淡日子好不?
我說,閑淡日子在哪里?這黃金坪再過些年月連口水都沒得喝了,又咋能讓人安安心心?
柴主任說,沒水喝又不是他古三爺一人,他出那風頭干啥?
我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該出頭的人都烏龜一般縮著,眼見山上的樹成片地死,地里的菜一棵一棵地蔫,人和畜生都快活不了,他才出了這個頭,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上癮了,那咋辦?
柴主任說,古老師你的意思還支持古三爺死纏爛打下去了?
我說,我啥意思都沒有,死纏爛打不,你得問古三爺,我只是租他房子住三兩月。
柴主任的目光又硬了,瞪著我看了半晌,重重地“切”了一聲,要走的意思。
我說,柴主任慢走,別崴了腳。
柴主任猛然轉身,眼里冒火,說,古三爺的機票,一千五,已通知學校,從你工資里扣了。
話題轉得太急,這下我懵了,無話。
柴主任看出我的不適,眼里閃過一絲快意,說縣長定的,癟了嘴去了。
世界的變化何止是滄海桑田。譬如眼前的黃金坪,與兩年前比,已是面目全非。才過初春,早不見了昔日桃紅李白薔薇紫的影兒。齊齊整整滿坪滿坡的糧田菜畦都蓄了草,東一片西一片地枯黃著,不見茂盛,唯有荒涼。等不到春雨依時來,坪里坡上都渴了三萬年似的,沒有一絲兒水色。黃金濠變成淺淺一土溝,露著濠泥和淤沙,沒有了潺湲水聲,死一般地寂寞著。風過處,細沙揚起,打了人一臉一身。屋頂瓦上,樹梢葉間,路面溝頭,都一色的泥黃了。
日頭當頂時候,拐子回來了。牲畜居然如此會得人意,我竟莫名心動。不想拴它了,說,進去吧拐子,自個兒歇著去,別出去給我惹麻煩。拐子立在牛棚門口,晃蕩著尾兒,望著我,不動。拐子的牛尾細長,像一根大姑娘的辮子,它自己因此頗為得意,每每在人前晃蕩不休。我以為它又在故伎重演,就要開罵。它卻打了一聲響鼻。就奇怪了,走過去摸了它的鼻頭,還摸了它的角,說,咋了拐子,咋不進去?拐子用嘴蹭了一下我的手。我說咋了拐子,啥球意思?拐子再蹭一下我的手背。我豁然明白過來。笑了,出了一星淚,罵道,拐子你雜種也會渴哩,我以為這世界只有我會渴,你也渴哩,你它媽出去瘋野了一上午,還找不到一滴水喝哩,世界都干涸了,活該渴死你這畜生!
舀來一桶水。拐子伸進頭去,喝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我說,拐子你慢點,沒人跟你雜種搶,你慢點別噎著。又說,拐子你留點兒給我哩,我也渴著,你他媽把水喝光了我喝啥兒?拐子真就抬了頭,啪啪地拍打兩下耳朵。我跪下去,想把頭伸進桶里,享受一下牛喝水的感覺,卻被卡在桶口,憋氣般難受。便舉起桶,水往頭上嘴里身上一氣倒下去,痛快著,大笑三聲。
走進日光,身子暖暖的了??实母杏X卷土重來。我倒在敞壩邊,忍受那渴的撕扯,想我就不喝又如何,我就由著你渴又如何,我就不再遷就你這該死的渴又如何?便一動不動了,任那渴在胃里腸里喉嚨里口腔里山呼海嘯地燃。身下是草,發出沙沙聲。摸了那草,松茸著,想是渴了,或者被我燙著了,一如我一般無力著。便努力蹭動身子,移到了青石板上來。舉頭看日,那日頭一片白刃一般,哧哧地從天空收割過去,削下萬萬千千的火花,掉落人間。我就聞到了一世界柴草燃燒的煙氣,還有我頭發燒焦的味道,厚厚的,壓在鼻尖。這就是人間煙火么?我大聲地問。無人回答。世界空曠得遼遠無邊。我把目光從遼遠無邊處收回來時,日頭偏西了,傳來拐子歡欣鼓舞的一聲“哞”。
不用揚頭去看,我就知道古三爺得意之色一直在眉眼間壯闊著。他的聲腔會泄露他的情緒。饒是經歷了風雨,也經歷了彩虹,他仍然該激動時激動,該咆哮時咆哮。這才是古三爺。你聽——
哎呀,那大敞壩真大呀,海了去了,人浮在上面,一只小螞蟻一般,要是用來晾苞米曬黃谷,五千個黃金坪的出產都裝得下!
啊呀,那皇宮,坐坎向離,子午穿心,周周正正;那房舍千萬,都一色兒擺布,看得你都暈頭;那寬壁高墻厚實得鋼鐵一般,大門一閘,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那皇帝佬兒坐過的龍椅,全金全黃,寬大威風,想當年那龍椅上一跺腳,咋會不跺出個地動山搖來呢!
幾個老輩兒圍著他,附和著啊呀咿呀地嘆著。從老輩兒們如約而至的情形看來,他們早已知道古三爺去北京的。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上訪,唯我蒙在鼓里而已。古三爺回來,長了他們的志氣一般,一撥人眉眼間都神色飛舞了。
直待古三爺狂侃過之后,感嘆過之后,才有人惴惴著問,三爺,事兒如何呢?
古三爺失了激昂,長長嘆出一口氣,說,就在我看了龍椅出來,在大敞壩里轉悠,就來了兩個公家模樣的人,架了我就走。
呈子呢?遞了沒?
被搜去了。但上面簽字畫押還按了血印兒的,冤情也明明白白,也許他們會幫忙遞上去吧。
遞個鬼!他們那么好心就不逮你了,還不扯了擦屁股了?
哎呀三爺,你咋不一進皇城就遞呈子呢?
你說得輕巧,那皇城,滄海一般,你到哪兒去遞?
皇城是大,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總有個地兒讓百姓擊鼓鳴冤的吧,你一心想著龍椅,還不誤事?
你懂個球,那皇宮當年就是擊鼓鳴冤之地?
……
聲音小下去,路邊的一串熟地草一般,枯瘦著,牽連著,細碎著。
太陽從西邊掉了下去,血紅血黑,像一個過了火的焦糊鍋盔,還哧地一聲。
我身體也著了火,血紅血黑的渴和燙,在筋絡和血管里游走。
古三爺終于朝我走來,幾個老輩兒也走來。我知道他們在驚驚悚悚地喊叫。但他們的臉模糊著,聲音也模糊著。
我盡了我最后一把力,哼出一聲,別鬧了,干了涸了的河,還鬧得出水嗎?
世界在我眼里漸淡漸暗。
3
黃金坪窩于飲馬山脈深處的褶皺里,建制名為三井村。不見于丹青,卻自古出名。黃金濠從鳳凰嶺淙淙而下,蛇行于黃金坪上,把一個大山溝壑間的平壩,裝點成一片江南水鄉。鳳凰嶺與黃金坪的接縫處,兀地生出三口水井,名福報泉。兩濁一清,四時水涌,渾水灌田澆地,清水養育人畜。任是千年大旱,福報泉照樣流水不竭,黃金坪照樣五谷豐登畜肥人歡。
黃金坪的出名,還緣于這里出黃金。僅是傳說而已,沒人見過哪怕眼屎大小的黃金從這里滾出來,卻被無數的淘金客惦記著。
就有人來投資了,開金礦,三四年前的事。老板是柴主任的親弟柴德金。
柴德金刨挖岷江河床的沙石發了財,腰包跟肚子都鼓脹得變了形。黃金坪的人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叫柴老板。我記得他叫柴德金,是因為我跟他小學同學,而且同桌,還跟他一道干過些壞事,害怕有一天被追溯歷史時記不得主犯,便往死里記了“柴德金”三字,還有他的諢名“沙皮”。“沙皮”賣沙,“德金”挖金,俗世的命名總是一語成讖,框定了他的人生軌跡。
柴老板轉行投資金礦,也有個傳說。話說牛年馬月的某一天,柴老板在岷江駁船上看工人挖沙。桔紅色挖掘機從河里將沙鏟出來,江水嘩嘩地溢出濾干,剩了一斗黑黑細細的河沙,往運沙船上一倒,就值十元錢了。柴老板閑來無事,端坐一旁,看那巨型怪物一鏟一鏟挖著,口中數著數兒,十元,二十,三十,四十,五十……這樣數下去,數得口干舌燥頭腦昏脹,竟然還沒有數到一萬。就覺著這錢來得太慢了。有沒有生意一鏟出來,就一萬?突然福至心靈,挖金!如果運氣夠好,一鏟下去,一只狗頭金出來,還遠不只一萬哩。于是想開金礦了。也有人打短棍,說那是千兒百年的傳說了,從沒見人挖出來過,誰知真假?柴老板不以為然,請了高人掐算了流年運程。三清觀的瞎子大師測了他的四柱,摸了他的骨相,說,老板今年你才開始正式行運哩,過去的都是小氣象,今年開始,你將紅運逼人日進斗金,財運如山洪暴發,想擋你也擋不住哩。瞎子的話那么夸張,柴老板心里也犯嘀咕,真的假的?瞎子又說,老板你名字叫“得金”哩,人生榮華富貴各有所歸,別人得不著的,你卻可以,這叫天命。柴老板心里這才砰然一聲,欣然領了天命,直奔黃金坪而回。
我知道柴老板開金礦的事已是兩年前。柴老板把我拽進了一家豪華酒樓,點了一桌的蝦蟹鮑翅,要跟我聊同學友情。那時我還沒覺這么渴,也還喝得下三兩小酒,便對他的熱情和豪氣生了一絲的感動。就知道了他在黃金坪開金礦,又遇到了一撥村人阻攔,動不了工,每天得賠千兒八百的,這可如何是好?我說我也幫不了你啥忙呀老同學。他說你幫得了我,只看你幫還是不幫?我說若是能幫,我當然會幫的,可啥事呢?他說,指定你幫得了的,你先答應我,我才說,你要不答應,權當我沒說,我再去托別人。我說好吧,你就說說,一個教書匠幫得了金礦老板啥忙?他才期期艾艾說了,領頭阻工的是三爺。
我就回了黃金坪,將柴老板給的三萬元直接砸到古三爺面前,說,別去折騰了,人家開金礦,犯著你礙著你了嗎?不在你房前屋后,不在你責任田里,你去叨叨啥?
古三爺瞪了錢,又瞪了我,怒了,你枉自讀球那么多書,那是錢的事兒嗎?那礦洞挖在龍脈上,斷了龍脈,整個黃金坪都要遭殃,是他這三萬了得了的事嗎?
對于他這套左青龍右白虎的歪理邪說,我早已聽夠生厭,也難得跟他理論,就說,人家說了,以后金礦利潤的八成,用在村上,有福同享,共同富裕。龍脈斷了,人家用32的螺紋鋼焊上,用525的特種水泥重新鑄過,保它永世不斷。你要再鬧下去,村人都怨你斷了他們的財路,看你古三爺在這黃金坪咋混下去?
古三爺這才啞了,目光橫著我,由硬而軟,最后重重地“切”一聲,像一個句號一般干凈利落。
后來我就漸漸渴起來,成天接連不斷大杯大杯喝水。大量攝入的水分子,稀釋了我對身外世界的興趣。古三爺歸還那三萬了沒,還在領頭阻工了沒,金礦出金了沒,八成利潤上交了沒,于我而言,一應的破事兒,懶得去管。
這個世界的真實邏輯原非書本上的邏輯。事情不是你不想管就不會來找你。該找你的事兒,哪怕你一萬個不愿意,它繞行十萬八千里還會找上門來。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黃金坪的幺旺子。我外出讀書,十幾歲就離開了黃金坪,對黃金坪的后生自然不熟。但那人報出了黃金坪的名號,我打心底里生出一分親切,便說,哦,幺旺子嗎,啥事呢?幺旺子說,古老師,你曉得柴老板在縣城住在哪里?我一下就懵了。對我而言,這倒真是一個問題。幺旺子忙解釋,說我六叔從黃金坪去縣城找他,給他帶了些土特產,原來約好幾點鐘見的,卻沒見上,現在還等在公交車站哩。他這惶急的一解釋,我竟由懵而醒了。何至于此?幺旺子是誰?幺旺子的六叔又是誰?一個我都不認識的人,來打聽我認識的柴老板,意欲何為?當然我沒有說,何況我也不知道。過幾分鐘我回撥過去,一個粗糙的聲音接了電話,說這里是便民煙酒行的公用電話,剛才打電話的人走了,一個年輕人,沒什么明顯的特征,戴著黑色的絨線裹頭遮風帽,去了哪里誰曉得呢?
注定了這一夜我將無眠??室魂囈魂噥眚}擾。先是感覺口舌咸了,像生吞了一撮鹽,然后干了,像被風吹了一個冬,最后就燥了,有火在慢慢燃燒。身子里某些部位隱隱地疼。究竟疼在哪里,又摸不著找不到。整個人都在發燙,卻無汗,像被放進了桑拿房干蒸著。
讓我一直忐忑的,還是那個神秘電話。這是關心柴老板的住處呢,還是關心他的財產呢?如果關心他的住處,那意味著什么?今晚是否會有一樁綁架案發生?如果關心他的財產,什么狀況下會有人惦記這個呢?還有就是,打探這種事,人家何以會想到找上我呢?難道有人以為我是柴老板的密友,而且是會出賣密友的人?這樣一想,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否意味著柴老板已經被黑道或者其他什么人盯上了,而且順道兒也盯上了我呢?
我的心因此懸了好些天,出門時總要左右逡巡一眼,可有面相不善的家伙或者蒙面人候著?卻在一片艷麗夕照中見到了柴老板。同事給我介紹了一位縣城里的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癥的,生意超好,在家坐診。我去接受了診治,從麗都小區出來,就看到一輛軍綠色越野車橫在小區門外,有人從車上下來,拎了一袋東西放到門衛處,跟保安交涉了兩句,就要離開。柴老板!我忙上前要打聲招呼,一揚手,卻發不出聲,才想起口中含了老中醫塞的藥球兒。忙吐了藥球兒,要喊,小區門口卻只剩了一溜煙。柴老板在躲我?我揚手的一剎那,他看見了我無疑,還愣怔了一下無疑,卻急急慌慌上車走了,是在躲我也可以確定無疑??瓷先?,柴老板肚腹上的膘有增無減,說明他的銀錢也在迅速增加,說明他的淘金事業排除萬難后真的成功了。時下,事業成功的人,銀錢暴增的人,數錢數得手抽筋,顧不上跟故交老友同學同鄉打聲招呼了,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所幸,柴老板還全須全尾的,不曾因為有人找我打聽了他的住處而有所損失,我就可以放心了。我的心可以再次遠離黃金坪了,什么幺旺子,六叔,柴老板,黑道,見鬼去吧。
我的渴病突然兇猛起來。一天要喝上幾十杯水了,還大漠孤煙似的渴著。就日甚一日地感覺到自己衣帶漸寬了,感覺到自己從清晨到黃昏魂不守舍著,從傍晚到黎明夜夜難眠著,還感覺到擾攘紅塵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小了,變薄了,變輕了,似乎要遠我而去?!懊琅iL”那時還偶爾露笑容,說古老師你還是要到正規大醫院去看,那些江湖郎中都是騙人貨色,治不好病還耽誤了你。又說,我給你三個月假,徹徹底底檢查一下,治好了再回來上課。她這兩句話至今在我腦中回蕩著,我因此往死里感激她。就請了三個月假,朝縣里、市里、省里的醫院跑了三個月。我抱回了大摞的診斷書,熟悉了千奇百怪的病名,渴卻依然如故。
霞色嬌艷的某天早晨,我走進辦公室。有兩位同事交頭接耳著,見我進來,咳了一聲,走開了,神情怪異,仿佛我是賊。我并未驚疑,人與人之間都會有點隱私啥的,不愿與他人分享,何必見怪。陽光茂盛的中午,我走進辦公室,又有四位同事竊竊私語著,突然噤了聲,被捉了的一窩賊一般。我開始詫異,而且懷疑,杯弓蛇影著。晚自習時候,美女校長叫我到了她的辦公室,給我放了滿滿兩杯礦泉水,說坐吧古老師,好久沒跟你談談了,都不知你最近有啥難處沒有?她的話讓我感動,欲哭,卻無淚。我艱澀地一笑,說難處是有,哪個人沒有難處呢,辦公室的同事都嫌我喝水太多,讓他們承受了壓力似的,我特別不好意思了。
美女校長有些驚,頓了一會兒,也努力擠出些笑來,算是回饋我的直率。她也直接了,說古老師你說到這,我倒是建議你回鄉下去休養一段時間,鄉下空氣好,水質也好,對你這病,可能有好處。話落,她朝我長長久久地微笑著。那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充滿期盼的笑,無論如何我拒絕不了,就答應了。
就回了。就在這不想有關聯卻割不斷關聯的黃金坪,發現眼下的黃金坪與過去的黃金坪已經判若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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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了一整天后,醒過來第一眼又看到了古三爺。竟感覺從未有過的陌生。在我的印象中,古三爺的臉是那種染不成也洗不掉的古銅色,額上的褶子波浪起伏,紋理清晰勻稱疏密有致,如一刀一刀精心雕刻的藝術品,蘊藏了歲月的風霜,卻愈顯其堅毅。但眼前這張臉,松弛消瘦而蒼白,眼角一堆蠟黃的眼眵,胡亂生長的胡須結滿污垢,顯出難以逆轉的老邁和衰敗。我莫名地感慨了,就沙啞著嗓子,說別再上訪了,安安心心過你的閑淡日子吧。竟然不經意間就說出了柴主任的話??磥硪噲D改變古三爺的執著,連蒼白的理由也只此一條了。
古三爺真就不再上訪了。
每天拐子跟他形影相牽地走在清晨的村巷里或傍晚的黃金濠邊時,他落寞的背影告訴我,他放棄了。
柴主任每天會隔著好幾塊長滿茅草的地塊,大喊一聲,三爺,遛拐子呢?聲音歡快而飽滿,反襯出他內心的濃重暗影。他擔著心而且害著怕,唯恐早晨一覺醒來,古三爺又被發現于京城的大敞壩里了。他每天都得這樣大喊一聲,為自己壯膽壓驚。后來聽說,他晚上還要摸黑到我家房前屋后,看燈光亮著沒,聽古三爺的鼾聲響著沒,回去才睡得落枕。
古三爺的幾個老伙伴也不再來聽他神侃了。后來聽說,幾個老輩兒對古三爺坐飛機回來的事很不滿,起了內訌。古三爺去上訪,老輩兒們是把壓箱底的錢都拿出來湊進去了的,如今古三爺無功而返又半途而廢,他們自然怨言叢生了。古三爺也不解釋飛機票是從我的工資里面扣了錢的,就像一副生了銹的鏵犁一般斂了鋒芒窩在一角,默得深深沉沉的了。
春夏之交時節,下了一場透雨。汪汪洋洋的雨水從鳳凰嶺那邊翻將過來,涌進了黃金坪。黃金坪一剎那就被茂密如林的雨水聲淹沒了。干涸的黃金濠里擠滿了水,荒蕪的糧田菜畦里也囤滿了水,黃金坪還原了春夏應有的水鄉澤國景象。性急的村人不等雨水停住,吆著牛兒扶犁拽耙就駛進了田疇。雖已過播種時節,但搶在谷雨前撒下種子,今年或許還有一個旺秋。想望著秋天滿坪的金黃,村人和牛兒們都像開足了馬力的機器,隆隆地犁過了黃金坪。一兩天時間,黃金坪變出一大片锃光瓦亮來。
檐前落水抽打著人心。風乍起,雨絲飄逸,潤濕了無邊的春愁。我說,咋不也耕種呢,春雨貴如油,坪里人家都在忙著田里的事呢?古三爺在檐下編織著撮箕。古三爺除了能看陰宅陽宅掐時占卦外,還會得一手巧工——編竹貨。那青黃間雜的竹篾,泛出陣陣竹的青澀味,在他手中舞著。一天下來,就成了一只撮箕或兩只小巧的筲箕。嘩嘩聲在古三爺指頭上跳躍,但他卻默得像一塊鳳凰嶺上的馬牙石。田疇里人們還在頂笠披蓑冒雨耕作,牛在前,人在后,遠望去,像一只只退行著的蝸牛。我嘆了口氣,說春雨貴如油,春雨咋就不直接變油呢,也免了農人一番忙活一番折騰呢?古三爺停了手中活,嘩嘩聲歇了,但目光還滯在未完工的撮箕上,說,瞎球忙!
晨暉如血的早晨,我還在床上輾轉。閑下來的時光如同塵埃,散亂縹緲而又毫無價值。我會用一部分時光來眠床,一部分時光胡思亂想,剩下的時光與渴抗衡。春雨潤如酥,我的渴竟不那么強烈了,眠床和胡思亂想的時光多起來。有聲音穿透了晨光的迷離,尖銳地射入房里。是村人在吵嚷著。我擔心會有古三爺在其中,急忙披衣起床。古三爺兀在檐下,臉上一層暗,望著田疇。我愣怔了,聽見自己的驚訝在內心里噼噼啪啪地爆開。清花亮色的水世界沒了,一星水的影子也看不見了。昨夜還浩蕩著的黃金濠只剩一線流水的印痕。剛翻耕出的澄黃泥土把一個黃金坪弄成個難看的癩頭。土腥味兒墨黑了一世界。早起的村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柱在田野上。想象中他們跟我一樣驚惶,還帶著輸光了的賭徒的那種血紅血黑。就有人指天哇地破口大罵了。罵天罵地罵山罵水,但那言辭句句都在罵娘。聲音沙啞著,似乎帶了哭腔。古三爺踱到敞壩邊去,朝坪里望了一瞬,重重地呸了一口濃痰到黃金濠里,說,瞎球忙!就朝牛棚去了。拐子打了幾回響鼻了。
黃金坪的破敗已經無可遮掩。再多的雨水都像倒進了隙眼漏縫的篩子里。土地在日照下干渴著。一坡一片的樹木開始鬈葉焦枝。新翻耕出的泥土裸著,硬如鐵塊,稀疏著特別耐旱的雜草。坡地的泥土變了細沙,被風吹著一汪一汪往低處流走,鳳凰嶺上滿山的馬牙石更加枯瘦骨感了。
入夏的日頭無止境地東升西落。田地里生長的日子沒有了指望,許多人家鎖了門閉了戶,挈雛將老涌出山外打工去了。春夏的黃金坪安靜了五分之三。每天只有古三爺和拐子頂著日頭一前一后叮咚在村巷里。
飲水成了頭號問題。黃昏時候,留守村人被日光曬萎了的頭伸出來了,涌向了山腳的福報泉邊。隊伍一色兒的老弱,不見一個壯漢,人數可觀,裝備駁雜,擔桶的,背鍋的,拎壺的,將福報泉與村巷之間的泥路潤成一線黑黑黃黃的濕痕。
清水井快干了,水線不再往上升。兩口渾井的水位也在迅速下落。驚愕和恐慌在村人的臉上爆著。
就發生了搶水打人的事。
柴德全的女人來打水。打滿了一桶清水,礅在路邊,又去打渾水?;仡^清水不見了,桶空著。周圍人的臉上漾著詭秘的笑。柴德全女人就扯開嗓子血天血地罵起來。罵了一陣,無人搭茬,便覺無趣。打了兩桶渾水,返身欲走,眼前突然黑了,人亦倒下地去,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挨了一陣亂拳亂腳。便聲嘶力竭哀嚎起來。拳腳才歇了,還躺在地上,哭罵不止。感覺周圍靜了,才撐起身來,扯開罩在頭上的黑色垃圾口袋。一輪滿月懸空,周圍不見一人。兩只桶破了,水泄了一地。
警察來了黃金坪。柴德全領著,拿了那個塑料垃圾袋挨家挨戶去調查。結果大半的人家關鎖了門戶,人去樓空。
就來了我家。
古三爺端了茶水,還敬了旱煙。警察說,我們不抽煙的大爺,我們只是來了解一些情況。
古三爺斷了他們的話茬,說不用了解了,是我打的,你們銬我吧。古三爺并攏手腕,送過去。
屋里靜了半會兒。
柴主任說,三爺你咋抓屎糊臉呢?我女人沒說你在場哩。
古三爺說,就是我了,抓回去了你們也好交差的,這大熱天,進一趟山不容易,幸好你們現在來,要再過一陣,連口水都沒得喝了。來吧,銬了我,趁黃昏時候涼快些,咱們上路吧。
其時我正在隔壁屋的床上躺著,數著梁上的蛛網。聽了古三爺這話,往窗外一瞅,黃昏果然窸窸窣窣落將下來了。
警察走了。柴主任卻留下了。也不經主人邀請,端了茶盅喝出??菔癄€的聲音來,說,三爺,你擋在前面做啥呢?
古三爺吧嗒著旱煙,不語著。
又說,我柴家落腳這黃金坪不說十代,八代有了吧,竟快呆不下去了。你曉得的三爺,闖禍的是德金,雖說我也有責任,但現在總不能家族株連吧?
古三爺仍然不語著。
柴主任也無語了,靜聽著古三爺嘴里的吧嘰聲。
默了一陣,柴主任還是想說話,就柔軟了語氣,說三爺你見識多,現在還有沒有辦法解黃金坪這顆扣兒呢?
古三爺吧嗒一聲。
柴主任說,你要有辦法可以恢復黃金坪的水色,你吱一聲,不管廢多少柴火,我也要把這冷鍋給煨熱了。
古三爺還吧嗒一聲。
柴主任說,三爺你倒是言語一聲呀,有法無法?
古三爺再吧嗒一聲。
柴主任說,三爺你別冷眼瞅我,我是真心的。眼看這黃金坪破爛得住不下人了,再過些時日怕就成一坪荒沙了。德金闖下的禍也是我柴家闖下的禍,我柴家愧對祖宗也愧對子孫呀!我這就給你跪下了。
柴主任真就跪出咚的一聲來。
古三爺從嘴里抽出竹煙竿兒,一臉驚色,這才地老天荒地開了口,說,柴主任你起來吧,千辦法萬辦法都不會是下跪的辦法,跪死又有啥用呢?
5
古三爺總讓人意外。
黃金坪人祖祖輩輩都侍弄糧食,糧食是他們生存于世的唯一理由。因為水旱從人,黃金坪被稱為飲馬山的糧倉,糧食就成了黃金坪人驕傲的本錢。女人耕而有暇,則去侍弄桑蠶。每及夏秋,黃金坪上桑葉的翠碧與稻谷的金黃共妖嬈,風情萬種著。黃金坪人不會賦閑,他們喜歡把所有時光都填充得渾圓鼓脹飽飽滿滿。因此在農桑而外,黃金坪人還發展了兩大產業:重工業打石頭,輕工業編竹貨。改革開放之后,第三產業又得以迅猛發展起來——搓幺雞。
古三爺是個例外,既不愿勤于農桑,也不愿耽于費時費力費財的事情,就戀上了一項十足的偏門——看風水。憑心而論,古三爺的眼光獨到。時至今日,看風水在黃金坪無疑仍是稀缺的知識密集型產業。也不知古三爺何時拜師,師承于誰,卻突然之間就名震江湖了。方圓百十里之內,凡有個破土奠基之事,要請人尋龍捉穴選形定向,莫不希望請到黃金坪的古三爺。
古三爺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出現,是我父親害癆而死之后,一個春日的黃昏里。春日的黃昏總容易發生一些讓人記憶深刻的事情。我跟小伙伴們玩耍之后,汗涔涔地跑回了家。家門閉著,從里面閂了。我感覺到了驚疑和恐懼,在門外大叫著娘。門開了。古三爺出來,然后娘出來。我瞪了古三爺,然后瞪了娘。娘過來揩了我額上的汗,說叫爹。我又瞪著古三爺,伸手指了堂屋里的神龕,說我爹在那里哩。古三爺說,別逼他,慢慢來吧。然后橐橐而去。我在那一陣漸遠漸細的橐橐聲里生出了恨,并決定一生也不原諒他。
古三爺竟然搬來了我家。我百般抗議也無效,不得不與他同一個屋檐下出入。我因此受到小伙伴們的奚落、嘲笑甚至辱罵。在我幼稚的心思中,古三爺帶給我實實在在而又難以言說的恥辱。我因此也恨了我娘。在我綿綿不絕的恨中,我娘死了。我沒有收到報復的痛快,卻受到失親的懲罰。我才認定這些必然都是老天的安排,任何悖逆命運邏輯的企圖,都是對老天的離叛。我原諒了娘,也決定適當的時候原諒古三爺。
古三爺的腿就折了,而且瘸了。
亦是春夏相交時候,亦是突然下了洪荒的大雨。古三爺給人看了風水回來。黃金濠夾岸的大水正在上漲。搬來我家后,古三爺很少在外過夜,再遠也會趕回家來。后來他跟我說,我娘生前特別膽小,雖然已經死了,但他還是擔心我娘一個人的魂靈在家會害怕,就涉險過水,就掉進水里了。水流湍急,古三爺撐不起身來,被沖向了下游。出了黃金坪,黃金濠就變成了一條落差幾百米的溪澗,在石灰巖的縫隙間洶涌跳躍,最后沖進岷江。這就是說,如果古三爺在黃金濠躍離黃金坪那一瞬間前還爬不上岸,就必死無疑了。每年都會有人或牲畜從那里走向生命的終結。坪里正在忙著農活的村人都驚動了,沿著黃金濠奔跑著,咋呼著。由此可見,古三爺在黃金坪的人緣還不壞。但古三爺還是爬不起來。正在犁田的一頭牛突然也激動起來,掙脫了枷擔沖進了黃金濠里。古三爺死死抓住牛角,終于穩住了。人們趕到,將人與牛一并拉上岸。人和牛都受傷了。古三爺的左腳骨裂,傷好后就成了跛腳古三爺。牛的右前腿骨折,傷好后成了拐子。拐子無法承擔耕田耙地的活了,村人要殺它。古三爺拿出了自己的積蓄,買下拐子,養了起來。
那個時候我大學將要畢業,正為找工作焦慮著。聽到這個故事一點不感動,唯覺好笑而已。古三爺長于這一手,變著法子編故事來說教感化別人。都編出因緣果報類的故事了,下一次會不會就該證得菩提了呢?直到后來看到他和拐子左歪右斜地跛著,在黃金濠邊蹣跚而行,始信那個生龍活虎風雨兼程走南闖北的古三爺確實跛了。
跛了的古三爺端莊持重了許多,很少風風雨雨里來去了,也不再動不動就喧嚷咋呼,一副主敬存誠的氣象,仿佛真的心生蓮花徹悟了一般。
后來我進了縣中教書,假期偶爾回一趟黃金坪,在家住一兩宿。
回到這黃金坪,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在這大山深處悄悄靜靜的村莊里,聽著雞鳴犬吠和拐子的哞叫,生活跟一碗水似的,透明清澈而平淡??粗湃隣敶颐M出的身影,聽著他那無法整齊的步伐,在一種相敬如賓的氛圍中,竟生出一種患難與共的慷慨悲涼。就會想,要是娘還在,這個家就會更像一個家,就會充滿了平凡而馨香的溫熱歡快。
福報泉干涸了。井底厚著一層黑泥,看上去深不可測,卻一滴水也沒有。也下過幾回雨水。雨后,古三爺和拐子滿心歡喜去了井邊,但嘆息一回,又頂著日頭囊橐著空水桶回來。
村里老弱婦孺也終于走凈了。沒有維系生命的水源,再好的土地也是絕地。三井村成了塵埃厚積的荒村,頹廢于一坪陽光里。
我就勸古三爺,跟我到縣城去吧,至少那里有水喝哩。古三爺停了手中的嘩嘩聲,抬頭,說拐子咋辦?我說賣了吧,每天都有牛販子來黃金坪晃蕩哩。古三爺吧嗒了兩竿煙后,說還是你一個人回吧。然后埋頭,繼續編他的撮箕。
只有靠天上的雨水吃喝了。每次下雨,我和古三爺把家里能夠搬動的容器,桶缸罐壺鍋碗瓢盆之類,都擺到敞壩里去。雨水鋪天掉落,砸進這些器皿里發出音色各異的聲音,宛如一套失了音準的編鐘,天籟般神奇著。古三爺在屋側挖了一坑,狠了勁兒地夯筑。大雨下來,就灌滿了一坑的濁水。但第二天一看,一滴水影兒也不見了。就去山外買回了水泥,滋滿了坑壁??商柼?,薄薄一層水泥一兩天就曬裂了,根本蓄不住水。
日子干得皺縮了一般,成天想的都是水的難題。
我開始亙古荒今地渴,每時每刻都要暈過去了似的。
古三爺和拐子都愈加忙碌了,每天慌張著四處找水,叮咚聲落滿村巷。
厚厚的烏云在頭上滾著,有火閃在天邊蛇一般舞動,雷聲隱隱。眼看要下暴雨了。雞們早早地歸了籠。古三爺跟拐子還未回來。我把所有水器都擺滿了敞壩。水缸里只剩一層淺水了。足夠大的一場雨后,古三爺、我和拐子可以無憂地過上兩三天快活日子。我被即將到來的快活感動著,就貼著青石板躺下了。青石板像火燒過的鐵板一般灼熱,傳到身體里變成一種撕裂的痛。我躺著一動不動,想象著書上寫的英雄也是這樣一動不動承受烈火焚燒的,就有了一絲快感掠過我的神經末梢。這是英雄的待遇,英雄都受得了,我怕球!我希望在暴雨下來的一瞬間,傾聽到大地的聲音。一塊干渴的土地,在被雨水滋潤的一剎那,也許會發出銷魂的嘯叫,或者是排山倒海的歡騰。那就是勝利的號角,我要等到那聲號角吹響。
但我終于沒有等到。起風了,烏云散開。日光替代了雨水,沙粒般打在地上,發出嚓嚓的聲音。
我躺著不動,一任那日光銳利地扎進我的身體。我又聞到了濃濃的柴草氣息,還有頭發燒焦的臭味。想象中,軀體在被焚化升天的那一瞬間,也就是這種味道了。我想象著自己在日光下水分一縷一縷蒸發,最后成為一具干尸。四周的空氣都干燥得成了柴草。血紅的陽光從東邊燃起,像奧林匹亞山上點燃的一束火炬。然后洪水一般漫過來,點燃了我的身體,還有四周的空氣。我就感覺到了身體的痛,一種在骨髓深處流動的無邊無際的痛。想象著痛過之后,便是凌空飛舞了。脫離了肉身,在天使的引導下,飛向五彩祥和的天堂,那種感覺必是快活的極致。在此之前,就必須忍受人間之痛,等待天使的降臨。
傳來了拐子的哞聲,還有急不可耐的叮咚步履。
我仍躺著。
古三爺說,拐子趴下。拐子就在敞壩里趴下了。古三爺從牛背上卸下水桶,拎一桶進灶房中去了。出來,再拎一桶進去。他翻越門檻時顯得出奇的矯健,叮咚聲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這才坐將起來,看到了古三爺汗濕的背影。
拐子沖我長長地哞了一聲,聲音里是滿滿的得意。它說,我們找到水了!
6
村人走凈的那個夜晚,就是我提議回縣城的那天夜晚,古三爺說,你歇下吧,我得四處走走。他點燃旱煙,吧嗒出一縷煙靄飄進月色中,一汪清泉一般。每吧嗒一聲,煙頭的火光就會在他額頭映出一團紅彤彤的亮。一閃,又滅了。我沒有搭茬。我望著月色如銀的田野,咂摸著冷浸的月光是否也可以潤澤土地的干渴。他似有掛礙,走到敞壩邊時回了頭,補了一句,人都走了,別讓偷兒趁了機。
就進了村巷。
月光被房舍的翹角剪得東一塊西一片,碎亂了一地。蟲的嘶鳴在角落里冒出頭來,零星而懶散。路面塵灰厚積,踏上去噗噗地響,腳趾腳面就有了絲綢裹挾的清涼細滑感。古三爺扯開嗓子來了一段“二黃”: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蕩,望飛雪漫天舞,巍巍叢山披銀裝,好一派北國風光。山河壯麗,萬千氣象,怎容忍虎去狼來再受創傷……古三爺時不時會在忙碌的縫隙里,哼哼幾聲,總是這曲《誓把反動派一掃光》。天生一副破嗓,憋出來的聲音都分著叉,也不管別人感受,仍是搖頭晃腦獨樂著。無人的村莊里寂寞無邊,他的聲音像一叢恣意瘋長的藤蔓,纏繞了一個村莊,聽不出豪邁,卻有幾分蒼涼。
每家門前站一瞬,見無異狀,便出了村巷,拖著一尾細長的聲音,朝鳳凰嶺去了。
三口井靜臥在月光下。沒有了汩汩的流水聲,井就失去了靈氣。仿佛三具獸骨,望不見昔日風姿,徒增了許多頹敗和絕望。古三爺蹲到井邊,側身傾耳,往井里聽去。井里有嗡嗡聲傳來,像大漠戈壁的風聲一般遼遠。又將耳朵貼到井沿兒上,卻又一絲聲息也沒有。便嘆息一回,失望一回,到井沿石上坐了一陣,才起身朝嶺上走去。
樹葉萎了,草也枯了,上山的坡路依然蜿蜒,卻寬了許多。嶙嶙峋峋的馬牙石顯出雄姿,在月暈里一色兒崔嵬,一色兒泛白。爬一陣,歇一陣,“二黃”的曲調瘦下去,喘氣的聲音粗起來。古三爺站定了,返身朝山下大吼一聲“朔——風——吹”,就有點頭暈了。趕緊住了聲兒,大口喘氣,才穩住了身子。村落遙遠,在漫天月光下奇怪地小著,像一餅曬干了的牛糞。裝得下百十人的屋舍,平日里看上去空空闊闊,在這一瞬竟如此渺小。人生大抵也不過如此,蹲在低處,芝麻都比天大,站得高了,泰山也是小樣兒。又感嘆一回,才繼續往上爬去。
就到了一處土堆旁,坐到堆前條石上,喘了一會兒氣,才朗了聲音,說,幺妹,三哥來看你了。
有風吹過,身后的枯草沙沙作響。
古三爺站起來,端端正正瞅了一會兒土堆。才伏下身去,打亮了火機,發了一對蠟,燃了三炷香,插進土堆與條石間的縫隙里。青紫色的香味就氤氳開來。又在衣兜里窸窸窣窣一陣,掏出一捧花生,擱到條石上。從褲兜里抽出一瓶酒來,開了蓋子,也放到條石上。才燃了旱煙,坐回條石喊一聲,幺妹,三哥來看你哩。聲音沙啞,被歲月磨出了毛邊一般。
就有一個青白的影子從土堆中長出來,一叢青蒿似的,葳葳蕤蕤著,正是我娘。娘依然年輕,身姿輕盈,婀娜到條石上并著古三爺坐了,說三哥你咋老成這樣了?才過六十的人,才走幾步的路,喘得跟牛一樣了?古三爺跟娘對望一陣,囁囁嚅嚅,說幺妹我焦著心哩,你托付我的事,我沒辦好。你那娃兒的渴病一日重似一日,卻找不到對癥的藥哩。
月色下娘臉上現了青紅,說三哥你咋老說你那娃兒你那娃兒?他不是你的娃兒么?咋就只說我的娃兒呢?
古三爺癟了嘴角,說我倒是很想叫他娃兒,人家不認我呢?
娘豎了柳眉,說不認也是你的娃兒。以后你就說娃兒就行,別你那娃兒我那娃兒的了,聽了讓人不自在。
古三爺說,那咋辦呢幺妹?眼見他一天比一天瘦,我心里痛著哩。
娘剝了一顆花生,喂進古三爺嘴里,又剝了一顆,喂進自己嘴里,細嚼著,慢咽著。才淡了聲氣,說這孩子,一直不敬你,該有這一難吧。
古三爺說,快別這么說幺妹,哪有這樣說自家孩子的呢?
娘嘆出一口氣,說這黃金坪,這鳳凰嶺,都旱得不含一滴水了,他那病咋好得了?
古三爺說,這正是我的心痛哩幺妹。你看你這墳上的草,全都枯了。葬書說,父墳蔭女,母墳蔭兒,要這樣旱下去,他那渴病還不加重才怪呢。
娘搖了古三爺的手臂,說三哥,我們就這一孩子,你得想法子治好他,你學過陰陽,五行八卦都懂的,總會有法子的吧?
古三爺望了天,不語著。
月已偏西,比初起東山時小了許多,卻格外光亮。沒有一綹兒云影。明天一定又是紫里蒿青的天,一定又是渾圓鼓脹不打一絲兒閃的日頭。
那夜之后,古三爺就開始在黃金坪上扒拉。
他肩扛鐵鍬,手提鎬頭,跳進了清水井里。井底的泥已成細碎的黑沙。他捧起一捧黑沙,在手中搓了許久,搓出一手黑黑的細末,竟搓不出一絲潤來。就嘆了一口氣,一鍬插進了沙里,嚓地一聲。把黑沙一鍬一鍬掘起來,拋到井外去。黑沙像一群蒼蠅飛舞一陣,落下地去,濺起嫩蕊似的細聲,柔弱在日光里。黑沙之下是黃沙。古三爺又捧起黃沙搓了一會兒,只在手心兒里留下一抹黃。古三爺呸地吐了一口唾液到手掌上,搓勻了,掄起鎬頭挖下去。
拐子哞了一聲。古三爺慢慢撐起腰桿,腰背處隱隱有些痛。憋住一口氣,伸直了腰。腰背的痛消失了,才大口喘了氣兒。歇了一會兒,手腳并用爬出井來。遠遠朝拐子呸出一口痰,說你雜種纏人哩,不會自己回去咋的?就跟拐子一前一后往回走了。
吃過午飯,古三爺拿出一瓶自制的藥酒,讓我往他腰上抹擦。他的腰背骨骼凹凸,摸上去像一尊歷史悠久的石雕。就有了一汪烘烘的熱流,往我血液里涌。我說,歇個晌午吧,日頭這么烈。他撐起身,披了汗衫,說你歇著吧。就裸著前胸,捶著腰背走進了日光里。
日頭一個一個光光亮亮從東到西。古三爺把三口井里的黑泥黃泥翻了個面,把福報泉周圍的地兒挖成大坑小洞,又把坪上有一點潤色的地方都挖出深坑,仍是尋不見一滴泉水的影兒。
西天的血紅滋了古三爺一臉。
古三爺拄了鎬把,仰天罵道,狗日的天,你真要干死人還是咋的?
漫天的霞彩就淡了許多。
古三爺望著一坪淺紅,扯開唱“朔風吹”的嗓子吼道,狗日的水龍,你藏哪里去了呢?
聲音射出去,撞在鳳凰嶺上,彈落回來碎在面前的地上,蹦跶著。古三爺驚了一瞬,又罵,三爺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三爺我就不信抓不住你。狗日的水龍,你最好藏好了,別被三爺我抓出來。三爺我抓住你就要把你抽筋剝皮呢!狗日的水龍,就算你藏到你姥姥家去,三爺我照樣要抓到你!
一輪缺月貼在東天。淺白深藍的天宇看不到一顆星。心里便空得跟蒼穹一樣了。
古三爺坐到井沿兒上,喘了一會兒氣,才點燃一竿旱煙,吧嗒了幾口,說拐子,你信不信三爺能找出水龍來?拐子揚起頭來看了古三爺一眼,又埋頭去啃荒草。古三爺又吧嗒一口煙,呸地朝拐子吐出一口飛沫,罵道,拐子你雜種也不信三爺我有那能耐是不?你也嘲笑三爺沒本事是不?三爺我偏做給你看,三爺過兩天揪出那水龍來讓你雜種瞧瞧,看你雜種還有啥話說。
拐子仍然埋頭啃草。古三爺心里終是疙瘩得厲害,又罵,拐子你雜種還沒見識過三爺哩,三爺我過的橋比你雜種走的路還長哩……本要繼續罵的,卻見拐子始終專注于草上,便感覺到了無聊,嘴唇翕動了一下,終于含了竹煙竿兒不住地吧嗒了。夜幕就吧嘰一聲掉落下來。
夜里,古三爺又去了鳳凰嶺我娘的土堆。月缺一角,照樣清亮亮的,照見兩人坐于條石上,東東西西地閑話著。說,你看那月亮,一塊銀佩一般,當年我要有這樣一塊銀佩,該多舒氣,睡著都該笑醒了。說,你那么漂亮,用那銀佩做啥?光你那紅紅潤潤的臉蛋兒,就蓋過珍珠瑪瑙了,再戴這么大一塊飾物,你還不像了皇后公主一般,迷死了天下男人了?說,三哥你笑話我,你在外面山山嶺嶺漂了那么些年,還沒見過幾個漂亮的女人?說,女人是見過不少,但都是一些粗糠糙食,哪有幺妹你這么水嫩的?說,三哥你這壞人,粗糠糙食也是飯,總比餓著肚子強,你還挑挑揀揀的做啥?說,我要不挑挑揀揀,咋等得到幺妹你哩……
聲音輕而細了,瑞雪一般,掉在地上就尋不見了。
日頭再起時,古三爺已經來到了鳳凰嶺腳下,沿著嶺腳走了一周。所有草和樹都蔫頭耷腦,一看便知那根腳處不會有一絲兒潤。再往回走一周,太陽就已經把世界染成桔紅。仍找不到可以下鎬一挖的地兒。
就站在了廢棄的黃金洞口,柱子一般立著,心里恨了這該死的洞,斷了鳳凰嶺的龍脈,也斷了黃金坪人的命根。龍脈斷了,氣就散了,神就泄了,藏不了風也涵不了水,黃金坪這千年寶地,真真被這黃金洞給毀了。
三爺坐到地上,被心中的恨壓得累了一般。吧嗒了一口煙,有風從背后吹來,驚出一身的雞皮疙瘩。悚然回首,就看到了一條蛇,似乎烏梢,鉆入封洞的亂石縫隙,朝洞里迤邐而去了。
古三爺心里哐咚了一聲。蛇是小龍,喜陰喜濕,洞中或許就有泉水哩!
古三爺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腦袋兩掌,大笑一聲,罵道,豬腦子!
7
黃金洞就是柴老板開鑿出的礦洞。
柴老板從外地雇來十幾個專門挖金的老手,在鳳凰嶺上上下下勘探多時,確定了礦洞的位置。又花巨資買回了隧洞鉆機等一應設備,便在這鳳凰嶺下鳴炮開工了。
古三爺們突然出現,攔在了機器前。柴老板拿出蓋了大紅印章的公文,說三爺,政府都同意了的,你憑啥阻攔?古三爺們翻看了柴老板的文書,就失了銳氣,調頭往鎮政府、縣政府跑。歷時幾月,仍然無果。又回頭叫上一幫黃金坪的老人兒,去攔住了柴老板的機器。柴老板無轍,就到縣城找我。我出面,才抽了古三爺的底火。古三爺退出,其他的老人兒沒了頭腦,就恨恨地退到一邊閑著了。柴老板的鉆機威風起來,隆隆地鉆進了鳳凰嶺深處。
就發生了礦難。鉆透了水,死了三個人。死者家屬的哭喊超過了黃金坪人聲音的總和。
不見一粒金,金礦關了,礦洞封了。
礦洞口露著,機器刨挖的痕跡還新鮮。死過三個人,也許冤魂還在洞里游蕩哩,黃金坪人就只敢遠遠地看,不肯靠近。
日頭當頂的時候,古三爺打開了黃金洞。
用纖索套住封在洞口的亂石,另一頭拴了枷擔,枷上拐子脖頸,喊一聲,拐子,走!拐子往前一奔,轟地一聲,馬牙石滾落一地。一股巨大的冷氣裹挾著塵灰撲面而來,撲得古三爺一哆嗦。神秘幽暗的黃金洞顯露出來。
揚手揮了兩下,揮去了眼前的塵煙,頭朝洞里伸去,又一個哆嗦,便立即縮了回來。死過三個人的地兒,多多少少有些嘎古。古三爺不敢貿然往里闖。早準備了香蠟紙火的,就燃了一對蠟三炷香,插在洞門口,合掌躬身作三個揖。右手指天畫了避邪符,右腳往地上狠蹬三下,還口念了三遍金光咒。古三爺才回頭朝拐子喊一聲,拐子,看著,別讓人進來。左手拎了手電,右手提了鐵釬,跨過亂石,朝洞里走去。
洞里是滿眼的猙獰。陰森和冷峭能浸透人的骨髓。唯洞道兩壁的頂柱、沙桿和背板還在,散發著人氣和一絲溫暖。越往里走,黑暗越濃重,手電的光被擠壓成了一道窄縫。想象中,黑暗后面是許多的血盆大口張著。仿佛就聽到了詭異的聲音,慢慢逼來,細碎著。猝然停步,支楞了耳朵,卻又死一般地靜。雙腳就哆嗦了,心懸到了嗓子眼兒上。古三爺重重吞下一口唾液,打亮火機燃了香蠟,插在洞壁處。又拉開衣襟,手指醮了口水,在胸膛上畫了避邪符。才念著金光咒,繼續往里去。便進入了最難走的一段。洞道逼窄了,人要貓著,才能艱難通過。終于無法再走了,似乎到了黃金洞盡頭,似乎就是透水發生的地方。碩大一堆亂石擋道,垮塌的痕跡依然,還有一股厚厚的朽木霉味浮在空氣里。
就聽到了淙淙的水聲。
古三爺心里訇然亮了一片。
電光照將過去,一條小小的水影兒在亂石間穿越著。
古三爺哈哈大笑了三聲,說你以為你跑得了哩,你以為你變天龍飛了哩,你到底還是被三爺我抓住了。你跑,你跑得了我就不是三爺了,你跑得了我喊你是三爺了!
就擔回了兩桶水。兩桶跟過去的福報泉味道一模一樣的水。那水甘甜著,清冽著,喝下去,五臟六腑就會被清洗一次。水從咽喉處流下去,穿過腸胃,滲過筋骨,深入血液,人就透體清涼澄澈了。
我一連喝了五瓢,便感覺流失的那些力量,全部嘩嘩地流回筋絡血管里來了。我說,下回我跟你們一道去擔水。
古三爺正在搓裹他的旱煙卷兒。他勾著頭。但我看見了掖不住的興奮,晶瑩地掛在他眉眼上。他說,我得問問你娘哩。
我愣怔了,說,我娘?
古三爺才抬了頭,黃了一臉,說,我是說過些時候再說吧。又說,那洞里腌臜。
是夜無月,天空透著一層薄光,似乎有厚簾子把月亮星星都包裹了,只漏些粉淡出來。古三爺和娘的輪廓淺如淡墨,但古三爺的聲氣卻濃烈著。他說,我找到辦法了哩幺妹,我找到辦法了哩。娘說,我就曉得三哥你會有辦法的,滄海你都經歷過的,哪有難得住三哥的事?古三爺說,我老師當年教過我一套填水穴的道法,把水穴塞了,逼水龍改道,八成兒這辦法能恢復鳳凰嶺和黃金坪的水色哩。娘說,難不?古三爺說,說不難也不難,說難也難,難在找水穴,找到了水穴,解決問題只是分分秒秒的事,若找不準水穴,瞎貓抓耗子,累死也枉然。娘無語著。古三爺頓了一下,語氣昂揚起來,說幺妹你放一百個心,我老師教的道法,不敢說百試百靈,但至少十拿九穩。娘嘆了氣,說三哥我是擔心你,別太累著,六十歲可不是三十歲光景了。古三爺就擼了衣袖亮出手臂,夜色里白如一灣江水。說幺妹你看,跟三十歲時一樣粗壯哩。娘揚手拍了一掌古三爺的手臂,就拍出一片淅淅瀝瀝的聲音。下雨了。雨下了三天,時大時小。雷聲始終含蓄。遠近一片青灰??諝鉂欀?,似乎掛滿了成綹成條的水珠兒,一不小心就會碰落一串。
古三爺砍了十幾根青竹,鋸成幾十截竹筒。每支竹筒灌入煤油,筒口塞進一卷草紙,就成一支油筒了。幾十支油筒裝了滿滿四大籮筐,礅在屋檐下,把密密匝匝的雨聲都染上了煤油氣色。
然后古三爺就開始翻書。一本牛皮紙封面磨成烏黑的手工線裝抄本,蟲蛀的痕跡依稀于蠅頭小楷之間,顯示出古老和粗樸。據說是古三爺老師的老師傳下來的真本。古三爺幾十年千山萬水蹚過來,身上無時不帶著這本書,跟伏羲用過的寶貝似的,深藏若虛秘不示人。卻唯獨坦然炫示于我,似乎曾有傳缽于我的意思。我看過一回,被上面乾坤坎離震艮巽兌之類的蝌蚪嚇住了,還因此壞死了許多腦細胞。這無疑是中國最古老的迷宮敘事,堂奧幽深,非天降之材是鬧不明白的。揣度自己到底是個凡人,承當不下預判禍福窺測天機的事業,就完全失去了興趣。對此古三爺很是失望了一陣。
雨一直下,古三爺的線裝真本就一直翻。直翻得他眉眼間布滿了藏風蓄水的玄機,雨就住了。天空放晴,日光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清亮。古三爺合上線裝真本,裝進青布袋子,牽出拐子,將四籮油筒架到拐子背上,斜挎了青布袋子,喊,拐子,走!拐子很響地拍打了兩下耳朵,走進了日光里。
我也跟著走進日光。日頭如火,轟地一下點燃了我的身體。我感覺體內的水分一瞬間就被蒸發凈了,從里至外燒起來。古三爺回過頭來,說,你娘不同意你去哩。
我忍住流遍全身的銳痛,說,爹呢,爹同意嗎?
古三爺眼里爆出火閃一般的強光,說,你爹?
我說,是呀,娘不同意,爹你也不同意嗎?
古三爺愣了,嘴角癟得變了形,眼里的光亮泛濫成一片海,有些結巴了,說去,去吧,去吧,我說就去吧。就去了黃金洞。
古三爺和拐子忙起來。從洞口開始往里清理。機械開鑿的洞道夠寬大,拐子竟然有足夠的空間騰挪,把凹凸于路面的亂石斷木垃圾馱出洞去了。一條相對平整的路道很快出現,通向里面。
我幫不上忙,稍一動作就心慌氣緊頭暈目眩,只好端坐洞的深處,看古三爺和拐子進進出出,且浮想聯翩。洞里黑暗、潮潤而陰冷,卻讓我體內的渴淡薄了許多。原來原始人住的山洞,也不是想象中的艱難不堪。對于我這類害了渴病的人來說,這樣的山洞就勝似瓊樓玉宇。從山頂洞人到《神雕俠侶》的古墓派,都喜歡這種環境,也許渴病從古至今不絕如縷?;蛟S金庸大俠也得過渴病,才會杜撰出古墓派的傳奇。如果世界已如我在洞外感受的那般煎熬,而且難以改變,我寧愿一直住在這洞里,做一個古墓派的現代傳人。雖然沒有小龍女姑姑來相伴,到底強過被外面的日頭曝成干尸。
清理的工作到后來就慢了。能搬動的石頭少了,搬不動的石頭越來越多。拐子很難打轉身了,很多地方只能退著出來。
古三爺也顯出了疲憊,一瘸一拐過來,坐到我身邊吧嗒旱煙,兩眼出神地望著油筒的橙光。油筒在洞壁上燃出咝咝聲,散發出強烈的煤煙味,嗆人著。各種味道攪和在一起,漫進了我的身體,就有一種辣的感覺在我血液里擴散開來。我輕微地咳了一聲。古三爺起身,目光很重地落到我身上,說回吧。一天就過去了。
清理障礙的工作進行了很久。也許十天,也許是半個月。我已記不清準確的時間了。我從縣城回到黃金坪后,日子變成一個單向循環的圓圈,日子一長就暈圈了。就像某些有錢人,錢多得難以數計,擺在面前錢就不是錢了,就成了恒河沙粒,迷蒙一片了。在這段時間里,錘鏨撞擊的叮當聲在洞里間歇噴涌。古三爺每天把油筒插到洞壁上,在昏黃的光亮里揮舞錘子鑿開大石頭,然后一塊一塊搬進籮筐里,再把籮筐枷到拐子背上馱出洞去,扔到洞外的日光里。古三爺的手腳都血肉模糊了。拐子的背上磨出了兩大片紅,瘸腿也拐得更吃力了。平整的洞道終于延伸到了洞底。我每天陪著古三爺和拐子進洞,就呆在洞里。古三爺說,回了吧,又陪他們一起回家。進洞就是黑夜,出洞時也近了黑夜,白天成了兩片肥厚的黑夜之間的一道縫兒。
洞外的碎石碼成一堆龐大石堆的時候,古三爺找到水穴了。水穴位于洞道的盡頭。清泉從兩壁和亂石堆里淌下來,匯合一處,流過一段,就在一處巖縫里消失了。
我說,買兩包水泥從這里灌進去,水穴不就封住了?
古三爺抬頭惡惡地看我一眼,嘴唇翕動一下,卻不語。呸了一口唾液在手心兒里,搓了兩下手掌,高高舉起鎬頭,往巖縫挖下去。當的一聲,碰著了一塊生鐵一般。
三天時間,古三爺才鑿出一個圓圓的小坑。小坑通向一個不知去向的罅穴。罅穴里有冷氣冒出。泉水匯于坑里,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漩,然后不見了。看上去,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水穴了。
古三爺將羅盤擺在坑邊,前后左右照了。又點燃四炷香,插在東南西北四根軸線上。各在四個方位上站了長長一瞬,久久默著。終于收了羅盤,提了鎬頭,往外走了。
古三爺不去黃金洞了,早晚把拐子放出去,就窩在家里翻書。線裝真本在他傷痕累累的粗糙手掌中,被蹂躪得百囀千聲。他卻始終低頭不語,一絲不茍著。
日頭時陰時陽。異常悶熱,沒有一絲兒風。人像被籠在一個蒸鍋里?;蛟S因為空氣潮濕,我竟沒有很強的渴的感覺,卻被溽熱折磨得汗流不止,還有些暈眩。
西天出現大片火燒云時,拐子啃飽了草回來了。持續干旱,坪上青草都黃毛耷須慵慵懶懶。拐子出去要啃很久才能吃飽肚子,然后熟門熟路進黃金洞去飲飽了水,再回來。它在古三爺面前站了一瞬,很響地打了一個響鼻。那意思顯而易見,是說我回來了。它背脊兩側的紅肉開始結痂,部分地方感染化膿,成了蒼蠅牛蚊派對狂歡的起降場所。牛尾上的毛也脫落光了,像一根枯藤,再也得瑟不起來,就緊緊夾在腿間。古三爺連頭也不抬。拐子就覺得很無趣,看我一眼,拍了兩下耳朵,朝牛棚去了,背影看上去像一堆淺灰的馬牙石。
古三爺啪地合上了書,說成不成就看今晚子時了。他的話來得如此突兀,驚得我哆嗦了一下。又說,若是成功了,塞了水穴牽了水龍,明天這黃金坪就該清花亮色水靈水滴的了。他眼中有團火,咝咝地燃著,照到了我臉上。我雖滿腹狐疑,在他的光照下,仍感覺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莊嚴。
無星無月的夜,黑得幽深。仍然悶熱,而且無風。拐子在牛棚里哞了幾聲。它一定感覺到了某種玄異,以此表達它的強烈關切。古三爺端出夜飯,說娃兒多吃點兒,今晚你要出力哩。我說,我干啥?古三爺遞一個玉米饃給我,說端香火。我說,端香火用得了多大力?古三爺橫了我一眼,肅穆著,說屋里端香火當然不廢勁,但雷公火閃烏風暴雨中端香火,吃力不?我愣怔了,感覺到了未知的神秘。古三爺狠狠地咬了一口玉米饃,含糊著說,要從黃金洞端到福報泉邊,是給水龍引路的,香火斷斷不能熄。我就有被鎮住的感覺。身系塞穴引龍的成敗,茲事體大,心里哪能不虛怯?我還希望從古三爺臉上看出些關節來,古三爺卻埋了頭,把稀飯喝得稀稀溜溜。
我和古三爺一出門就開始下雨了。我們背了兩背兜的東西,跌撞著鉆進黃金洞,外面已是一片滂沱。風雨雷電的強悍威力,在洞中也能感覺到。洞里擠滿了轟隆的聲音,頂柱和沙桿吱吱嘎嘎響,洞壁和洞道隱隱在搖晃。我突然感到了恐懼。傾盆大雨澆灌下,這黃金洞會不會塌了?
古三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我的肩上撫了一掌。我在他的一掌之撫下,竟然就得到了鼓勵,心里平靜了些,但腿腳還是有些軟。人就是這么奇怪,有時感覺生不如死,有些甚至盼望著死,但真正面臨死亡威脅時,卻驚恐萬狀了。我這時才悟出,我跟一切動物沒有區別,也貪戀生命,也害怕死亡。
沿途洞壁都有水流漶漫而下,洞道深處積水成渠了。古三爺在前面洞壁上插上油筒,腳下蹚出響亮的水聲。水滴偶爾落在頭上,從頭皮猝然打入了一顆冰涼的釘子一般。我跟在后面,額角和臉龐有液體不斷向下淌,也不知是水還是汗,揩擦不過來。越往里走,洞壁上的水流越大,腳下的積水也越深,心里越是惶惶恐恐。渾濁的水流淹沒了曾經一覽無余的洞道,增加了一層神秘和迷離。萬事均是如此,看得清澈透明時便百無禁忌,一旦看不清楚了,哪怕再熟悉的東西,也會變得陌生而令人生畏。
古三爺停下了。他站在水中,抬起左手,拇指在四個指頭上掐來掐去。他背兜里撲棱一聲。我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為他背兜里的兩只雞擔心了。它們今晚肯定回不到它們的雞籠里去了。古三爺背兜里的雞,只有一個用途——祭神。
掐過指頭后,古三爺抬頭看我。我也揚目看他。我很想說話,比如來一句幽默,稀釋一下空氣的稠度??晌也桓?。古三爺說過,香火道場,舉頭三尺有神明,不可胡言亂語。我怕真會有神明在一旁窺視著,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驚走了水龍,那可不是小事。我們就這樣四目對視,默著。
時間奇怪地慢下來。我的心懸在時間鐘擺上,在兩極間緩慢晃蕩。竟有暈眩的感覺,呼吸也變得滯澀了一般,一息殘存似的若有若無。有一種幽暗的物質從兩壁石縫里爬出來,由一種蛹狀體蝶變為蠅蚊類的飛蟲,無聲地飄游于空氣里。這也許就是古三爺敬畏的神明。但我不能肯定,甚至非常懷疑,卻不敢發問。在一些神圣的語義場中,任何發問都會是錯。我只能沉默。就看見古三爺額頭上的皺褶擰成了一團打結的麻線,山嶺和溝壑呈亂流狀起伏。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種彌漫成團的暗物質。他兩眼光芒灼灼,身體紋絲不動,似乎正與那種神秘能量對抗著。由此看來,那種暗物質并不是讓人敬畏的神明。如果是,也一定不是善的神明。
油筒爆出一聲“噼啪”。古三爺豎了雙眉,又抬手掐了一陣指頭,輕聲說,吉時到!舉著一支油筒徑直朝洞的盡頭走去。我緊跟在后,踢踢絆絆著,幾次差點滑倒。
想象中洞道盡頭的小土坑已經淹沒無跡。竟還是有一個小小水漩兒浮在面上。古三爺一下就找著了那個水漩兒。他立在坑前,點燃三支香夾在指縫中,瞇著眼,口中念念有詞,香火不停在空中比劃,在洞壁的暗黑背景上劃出一圈又一圈火紅優美的符號。我猜測,他正與神明溝通。他的動作嫻熟,歲月磨礪成的技巧在舉手投足間呈現得幾近完美。然后卸下背兜,猛地反撲水中。竟端正地撲進了那個坑里,背兜底恰巧露出水面。兩只雞在水中撲騰了一陣,便無聲無息了。
古三爺從我背的背兜里端出香火盤,擱到背兜底上。點燃香火盤中早已插好的一大圈香蠟,繞了香火盤一圈一圈轉著,也不停比劃念咒。轉過一圈,便點燃一張紙錢扔進水里。我不敢妄自揣測這些領走紙錢的神明的善惡。但看得出,與神明的交涉一定頗費心力,古三爺的額上臉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閃著一層油光。
在轟隆隆的背景音里,切切嘈嘈的念咒聲始終不能恣意綻放,在洞里瑟縮成團擁擠不堪。聽上去仿若有層層疊疊的氣泡在周圍無休無止地爆裂。我感覺自己被包裹在氣泡中了,暈暈乎乎,昏昏欲睡。
古三爺在我頭上輕擊一下,說,起龍!就把香火盤端到了我面前。我遽然驚醒,惶恐地接了香火盤。正想說大風大雨的這樣端出去不熄才怪,卻又想起頭頂的神明,立即閉了嘴。
古三爺從我的背兜里拿出一個金屬罩子,罩在香火盤上,說,起!
我并不知“起”是何意,只愣愣地看他。
古三爺返身伸手到坑里去摸。我以為他去抓那兩只雞。卻摸出一根蛇一般的東西,拉出來搭到自己肩上。我定睛一看,想笑,原來是一根粗繩。古三爺狠狠瞪我一眼,說,走!
我回頭,踉踉蹌蹌朝前邁步。
一股氤氳的香火味熏得我的鼻孔很癢,我想打噴嚏,卻擔心神明生氣,只好忍著。
洞口外面仍然風狂雨驟。我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回頭看了一眼古三爺。粗繩拖在他身后,真如一條瘦瘦的長龍在水中時隱時現。想到古三爺說,明天的黃金坪就該是水靈水滴的了,我憋了一口氣,借著閃電,沖進了風雨里。
8
天明時候,風停雨住。一輪紅日升起,把水潤的空氣染成粉紅。
古三爺起來,拐子就不停地打響鼻。
我感覺腦袋特別沉重,還嗡嗡地響,全身熱燙,又一陣陣發冷。但想到福報泉中涌出的汪汪泉水,我還是翻身起了床。
古三爺,我,拐子,行走于黃金濠邊。黃金濠里流水淙淙。我的心欣喜著。
近了福報泉,古三爺的腳步就淡了。他本應該聽到流水的聲音,卻沒有。他一步一步走近了井邊。我從他的后腦勺上看出了他臉色逐漸變得灰白,然后黑了。
福報泉三口井都是干的。
古三爺柱子一般立在那里,死死盯著昨晚扔進井里的那根粗繩,像一條死蛇一般礙眼。
拐子在一旁啃起草來,啃出一地水花。
古三爺說,拐子,你雜種稱心了,你可以小賤三爺了哩,三爺沒用,抓不住水龍,三爺是個球,三爺球都不是哩。
拐子啃得開心,頭也不抬。
古三爺說,拐子,你雜種別得瑟,那狗日的水龍是貪心,兩只雞它打不上眼,它還要更值錢的東西,它嫌兩只雞的命輕了,它要更重的命,三爺要尋得了它要的東西,三爺照樣引它上鉤。
太陽的紅一剎那變成了日頭的白,把雨后的黃金坪照出一片銀亮。
日光像一把刀一樣朝我捅來。腦子里轟轟隆隆,眼前有無以數計的烏鴉在飛,身上被一刀一刀捅著,我的血液噴射如泉。
就軟軟地倒下地去。古三爺跟拐子說話的絮語如幾粒細沙,掉在我臉上。
就感覺自己輕了,透明了,飄進空氣里了。
飄啊飄啊,飄過了所有的江河湖海。
一回頭,古三爺還立在那里,清晰著。
古三爺石頭般柱在干涸的福報泉前,撕裂了嗓子罵。
狗日的水龍!你味口還大哩,兩只雞還填不飽你的貪心哩,你還想吃人哩?
狗日的水龍!你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黃金坪鳳凰嶺原來多好的地兒,都被你糟踐成啥兒樣了,你狗日的枉生一副龍神樣貌,咋就狼心狗肺了呢?
狗日的水龍!千千年來黃金坪人咋樣伺候你的,你就忘了咋的,你就這樣忘恩負義了,你就這樣薄情寡義恩將仇報了?
狗日的水龍,你真想吃人是不,我這把老骨頭就喂了你,看你還要咋樣?
狗日的水龍,你狗日的聽好了,我把我這把老骨頭給你了,你要不把黃金坪鳳凰嶺伺候好,我到上天都要告你狗日的刁狀,看玉帝佬兒不把你抽筋剝皮?
狗日的水龍啊,我就依了你的貪心,我就把我這把老骨頭喂給你,你要還不滿足,你就小人了,你就禽獸了,你狗日的就真是狗日的了……
就星月無光了。烏云四合,天空有了雷的響聲,火閃一道道從天邊拉到地上。要下大雨了。
古三爺住了聲兒,扭頭喊一聲,拐子,走!
古三爺和拐子矯健了步伐進了黃金洞。他們踏出的叮咚聲震得洞壁的頂柱沙桿背板吱嘎作響。
我跟進洞去,見娘也來了。
洞外雨聲轟隆,映進洞來仿若有一列火車正在開來。古三爺右手中指食指并作一處,豎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詞。食指中指就變成了一段紅紅的烙鐵,漸漸伸長,成一柄劍似的。
我想,古三爺要耍魔術了咋的?娘竟聽見了我的想法似的,狠著勁兒看我一眼。
古三爺金光閃爍的指劍兀地插進土坑里,旋轉起來,越來越快,仿佛一部犀利無比的鉆機。地上起了一個大坑,然后是一個大洞。兩壁上就出了紅紅的水,鮮血一般,漸流漸大,呼嘯著沖進了地上的大坑里??永镄纬闪艘粋€巨大的漩渦,旋轉著,轟隆著,震人心魂。
古三爺牽了拐子,回頭看了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一縱身跳進了漩渦。
人和牛都無影了。就傳來山崩地裂的一聲“咔嚓”。
娘拉了我返身就走,說,別回頭!
我們循著洞道往外跑。后面有澎澎湃湃的聲響。娘又說,別回頭。這場奔跑因此充滿了神話式的懸念。后面是否真有惡魔在追襲,或者是一個蛇發女妖在尾隨?我非常好奇,卻不敢回頭。我害怕變成一塊冷冰冰的石雕。我沒有探索終極真相的勇氣。洞道變得無限漫長,而且曲折。我發力奔跑起來,就仿佛跑了從冬到春的一個季節。
好像娘從后面推了一掌,我一個趑趄,就見到了熹微的晨光。然后是麗日和風天光云影,然后是桃花源般的黃金坪。黃金坪人就象蠟像館中的人物,或坐或行,千姿百態。背景是桑園稻浪,還有蜿蜒如龍的黃金濠。福報泉水汩汩濤濤都流進了黃金濠。河水清澈得纖塵不染,無聲地在腳下蕩漾。有漣漪和漩渦不斷泛開,卻無浪花濺起,靜水深流的模樣。人們在水面自由行走,孩子們和很多寵物狗也在水面追逐嬉戲,仍然無聲著。黃金濠看上去不再是一條河,而是一條翠色的步行街。古三爺牽著拐子來了。我娘也跟他們在一起,從我身邊過去,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一縷透明的風。我就喊著娘,在后面追,卻邁不開步子。他們似乎聽不見我的喊,徐徐地沒入水中了。我大急,跳起雙腳,朝他們撲去。竟身輕如燕,腳在水面碰了一下,被反彈起來,飄在空中的一只氣球般無法著落。最后看到拐子的牛尾在水面一晃,劃出一個漂亮的圓,消失了。水面上的人和狗也倏忽而逝,只有我一人孤零零飄在空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我痛喊一聲娘,就醒了。竟躺在醫院。
美女校長和柴主任立在我面前。美女校長說,古老師你終于醒過來了,你昏迷幾天了哩,我們都擔著心,謝天謝地你終于醒過來了。
聲音依然熟悉,卻似乎有一個世紀沒有看到美女校長了,就感覺到了滿眼的新鮮。她的額頭前突得更加鮮明了,似乎頭腦里又增長了海量的智慧,須要碼放更多的服務器來運行。精巧的塌鼻梁呈現完美的流線型,位置不偏不倚剛好居中,含蓄卻不矜持。兩頰的蝴蝶斑生動逼真如同手繪,真像一只蝴蝶在姹紫嫣紅中翩翩飛翔??傊@張面孔今天看上去不僅別出心裁,還展示出一種高深的哲學的詩意,讓人感嘆造物主塑造的人間之美真是總總而生道法三千。
美女校長說,古老師你安心養病,沒有啥比身體更重要。
我在呼吸罩里重重地嗯了一聲,聲音卻細得也許只有自己能聽到。
美女校長說,柴主任候了你兩天了。又說,古老師你要節哀。
她最后一句話出現得突兀,聽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我拼命地想,才想起這是一句經典的電視劇臺詞,總出現在劇情大起大落的時候。我就驚了,大腦中的搜索引擎緊急啟動。但沒等我從記憶數據中檢索出結果,美女校長已經出去了。
柴主任坐到我床前。跟美女校長的光鮮亮麗比,柴主任像剛從一窖爛泥中爬出來的疣豬,散發一身的泥腥味兒和污水色。嘴角邊的黑色痦子觸目驚心,像一只蒼蠅趴在那里。他掖了一下我的被子,說福報泉出水了,黃金濠里也有泉水了,黃金坪得救了哩古老師。
我知道我嗯一聲他也聽不到,就只眨了一下眼睛。
柴主任說,幾個老輩兒在大雨封門的那個晚上,都得了同一個夢兆,說福報泉出水了。
我又眨了一下眼睛。
柴主任說,托夢的是三爺。
我原本要眨眼睛,卻沒有。
柴主任說,我們第二天都回去了,福報泉果然出水了,卻找不見三爺,也找不到拐子。
我沒有眨眼。
柴主任說,黃金洞塌了,黃金洞外一大堆亂石,洞里的頂柱、沙桿、背板也堆在洞口。
柴主任說,我們開始挖洞,挖了一陣,有人說還是別挖了,再挖漏了水,三爺不是白死了。
柴主任默了長長久久的一瞬,許是等我眨眼睛,或者嗯一聲。
但那時我一點也不想嗯,也不想眨眼睛。
柴主任說,我來找你,古老師你拿主意,你說要挖,我們黃金坪人就是把黃金洞挖穿,把鳳凰嶺搬掉,也要挖出三爺的骸骨來。
9
很多年后,我再回黃金坪,才知道福報泉改名為“三爺泉”了。
村人規定,任何時候,三爺泉的水必須讓牛先飲,人不得搶先。
但那時的黃金坪,田野里全是機器的突突聲,哪里還有牛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