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的文學尋根寫作
魯若迪基是從小涼山走出來的,從一個文學青年成長為一個詩人、一名政府官員。對他而言,在人生角色的轉換與文學道路的轉移過程中,他走過了一段“離去、歸來與超越”的軌跡。這體現在他的詩歌創作歷程當中,即在離去、歸來之后,更側重于一種超越性的取向。民族意識不僅是他詩歌創作中的使命,也是他文學思想的生命力所在,是始終貫穿他文學道路的一條紅線。
民族使命生發出詩歌創作的激情與動力,是民族靈魂的“守護者”。
魯若迪基說:“我的終極目的不是要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有名詩人,而是要成為一個‘民族文化的守望者’,就像美國作家塞林格筆下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一樣,我希望用自己的詩歌為人類文明留住一份由歷代普米人創造的、在中國西南的崇山峻嶺中還鮮活地存在著的普米族文化。”詩歌題材和情感日漸私人化和鄙俗化的當下詩壇,魯若迪基的這份追求顯得如此地不合時宜。可是,但丁說過,詩人是那種善于走自己的路的人。現在,魯若迪基用他的新詩集《沒有比淚水更干凈的水》向我們證實,他是一個善于遵守諾言而又勇于走自己的路的詩人。
魯若迪基詩歌的這種“退守”品質,與小說家威廉·福克納對只有“郵票般大小”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守望在品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努力要為自己的藝術生命從腳下的土地尋得生命的源泉。當魯若迪基以一個有文化之根的人站在故鄉土地上寫作詩歌的時候,他用作品告訴我們,詩歌“就在這兒”,“就在我們身邊”。他這樣寫自己對山村老家的牽掛和努力:“我把一些優良的洋芋種/帶回老家/分給鄉親們種/秋天的時候/妻子回了趟家/回來說/那些洋芋/一個個白胖白胖的/大一點的/還被供在神臺上/母親們管這種洋芋/叫‘魯若洋芋’/聽到這些/我仿佛被誰親了一下”(《洋芋故事》)。他這樣寫眼睜睜看著父母一日老于一日的傷悲:“日子的尾巴/拂不凈所有的塵埃/總有一些/落在記憶的溝壑/屋檐下的父母/越來越矮了/想到他們最終/將矮于泥土/大風也無法吹散/我內心的悲傷”
(《無法吹散的傷悲》)。這些詩中的事物和情感,就是魯若迪基每日生活中的具體事物和情感;它們像兄弟姐妹一樣,與魯若迪基有著血液般的情緣;魯若迪基不需要再去“想象”它們,更不需要去“虛構”它們,他要做的就是直接去描摹和表現它們。于是,在魯若迪基的優秀詩作里,他為我們提供了詩歌的另一面——與中國古典詩歌相通的一面,即詩歌在其根本上是“能夠看見”的。這不僅僅只是通常所說的詩歌“畫面感”的問題,而是一個比畫面感復雜得多卻又不易言說清楚的詩學問題。 “看見”這種用最直接的方式進入事物的核心,用最容易感悟的藝術手段表現詩意的品質,正是一個優秀的詩人所應該具備的。
在這樣一個只有漂泊沒有歸宿的世界里,魯若迪基是值得我們羨慕的,他用詩歌告訴我們,因為“退守”,他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中心;因為“退守”,他的世界變得像他的詩歌一樣澄明。
民族身份認同的書寫,是作家文化尋根的主動的自我選擇。
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劇,現代生活方式的不斷沖擊,處于不同群體、不同歷史、不同文化之中的普米族作家的夾縫感日益強烈,隨之而來的身份危機意識日益強烈,尋找失落認同的主張也伴隨而來。為了回答我是誰的問題,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選擇回到民族文化、傳統大山等民族生活場景中尋求自我認同、尋找民族生存之根。對他而言,為了重鑄民族文化、表示自我民族身份,通過詩歌來尋求文學尋根之路,他的作品里多充滿濃郁的文學尋根意識。
魯若迪基是那種深得故鄉“土地根性”滋養的詩人。他的詩關注的是故鄉小涼山的土地、土地上以“少數”命名的人群;所表現的也是那些基本的事物和基本的情感,比如故鄉、母親、彝族老阿媽、日子、從身邊流過的河、一群走過縣城的羊、包谷地里樸素的愛情、沒有脫貧的村莊、冬天胡須上開滿霜花的乞丐等等。他是一個因為要去“守望”所以對守望的對象忠貞得近乎癡情的詩人。他在詩里寫道:
“天空太大了/我只選擇頭頂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選擇故鄉無名的那條/茫茫人海里/我只選擇一個叫阿爭伍斤的男人/做我的父親/一個叫車爾拉姆的女人/做我母親/無論走到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懷里/只揣著一個叫果流的村莊。”
這首名為《選擇》的小詩可以象征性地視為魯若迪基的“詩歌哲學”,即在潮流與盲目中學會退守,在退守中珍惜和守望自己的文化根性。正是這種“退守腳下”的詩歌理念,讓魯若迪基把自己從當下詩壇流行的知識空間和虛幻的想象世界中退回,把詩歌的根基落實在那“只有針眼那么大”(《小涼山很小》)的故鄉小涼山上,使自己成為一位真正擁有并真實地生活于故鄉的詩人。
筆者以為,這一類詩歌對詩人所屬民族文化被撕裂的書寫,以及對置身其中的個體的焦慮性疼痛的書寫,是今日云南少數民族詩歌最可貴的品質之一。也正是這種過去時代的少數民族詩人所沒有的鮮活的、具有時代特征的全球化體驗,讓他們的詩歌走出了以往少數民族詩歌的樊籬,獲得了一種更大范圍的詩學品質,從而贏得了更多讀者的閱讀和尊重。
在大多數現代漢語詩歌已經淪落成為純粹個人、私己生活的日記式記錄的當下,這類詩歌中健康的生命意識和關愛情懷,完全可以成為人們的一座精神豐碑;在“當現代詩在更大程度上具有個人意義和美學意涵的同時,它卻失去了過去公認的社會道德意義”的當下詩壇,這類詩歌完全可以成為現代詩歌的方向之一。
魯若迪基的詩沒有撕裂疼痛喧囂瘋狂,它是關于一個民族的生命與自然的沒有神話的“神話”,不是史詩的“史詩”,純凈和諧如他的普米民族。魯若迪基用自己的詩歌尋求一條文學尋根之路,他的詩歌里充滿了濃郁的文學尋根意識。他的那些用心靈的聲音書寫出來的樸素的詩歌擁有了觸動一切的品質。正如魯若迪基自己所說的一樣:“我唱的歌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歌唱,我的聲音別人無法替代。”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傳播學院 朱琳
編者按
理論研究總是為實踐服務的,觀點是對事物或問題的看法,了解不同的觀點使得我們總是能夠用一種新的眼光去看問題。為交流研究成果,匯集不同觀點,本刊推出“觀點”欄目, 圍繞民族問題研究熱點,摘錄近期研究成果。熱切期待廣大讀者推薦、投稿。
(責任編輯趙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