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市長高墻內的懺悔

石千

經法院審理查明，2003年至2009年，朱少中利用擔任湘潭縣縣長、縣委書記、湘潭市副市長的職務便利，為齊某等14人在變更土地規劃、承攬工程、招商引資、金融貸款、職務升遷等方面謀取利益，先后多次收受相關人員的財物賄賂，總金額達201萬余元。2012年2月1日，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朱少中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9年6個月，并處沒收個人財產50萬元；犯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合并執行有期徒刑10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50萬元。同時，朱少中受賄犯罪所得贓款151萬余元（已減去退還和上交的部分）、非法所得贓款39.7萬元，依法予以沒收，上繳國庫。

一個如日中天的領導干部，為了所謂的“親情”而貪欲膨脹，不惜利用職權大搞權錢交易，結果不僅用銅臭玷污了圣潔的親情，還葬送了自己寶貴的政治前途和美好人生。他就是湖南省湘潭市人民政府原副市長朱少中。本文由朱少中親口講述，是其高墻內的懺悔實錄。

春風得意篇

我出生于湖南華容縣的一個普通干部家庭，1984年，19歲的我考入湘潭商業學校，在學校加入中國共產黨，畢業后分配到湖南煙草學校，兩年后擔任了學生科長和團委書記；1991年被選調到湘潭團市委機關，而立之年走上了正處級領導崗位。2001年1月，任湘潭縣委副書記，翌年底任湘潭縣委副書記、縣長；2006年任湘潭縣委書記；2008年當選為湘潭市政府副市長。

平心而論，我的人生旅途的確是一帆風順，波瀾不驚，這也使我的父母親友引以為榮。如果我踏踏實實地走好每一步，前途或可無量。然而，在成績和榮耀的光環照映下，我逐漸放松了思想改造，昏昏然卻又欣欣然地誤入了人生歧途。

我第一次收受賄賂是在2003年8月，當時我女兒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h規劃局一個停薪留職的干部為求我在他承包的工程上給予幫助，上門送了5000元。我考慮區區幾千塊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不置可否地默認了。此后幾年，他以我裝修房子、中央黨校進修、父親去世以及逢年過節等各種名義上門送錢。我認為自己給了他不少幫助，收點錢也理所當然。到2009年8月，我九次收他共計人民幣49.6萬元，另外還有2萬美元（這是我女兒出國留學前，他邀請我們一家人吃飯后送給我妻子的）。

自我女兒到北京讀書后，好幾個企業老板先后到我家表示祝賀，送上厚厚的紅包。我考慮到女兒今后學習、生活需要大筆費用，來者不拒地全部收下了。后來，一些老板和縣里的部門負責人便經常提出在節假日陪我和妻子一起到北京看女兒，每次他們都會送上數量不菲的紅包。我用這些“贓錢”為女兒租房子、買鋼琴、請保姆。還有一些有求于我的人也利用各種機會給我送來錢物，其中的大部分被我存入銀行作為女兒的留學費用。

就這樣，利用職務之便收受他人賄賂使我深陷犯罪泥潭不能自拔。在為他人承包工程、結算工程款、減免稅費、提拔任用等過程中，我收受14人錢、物（住房一套）賄賂總計為201.4875萬元（其中，因他人案發，我為逃避查處，退還了最大一筆賄款40萬元，另上交湘潭市紀委10萬元）。

2005年初，為慶祝湘潭縣城移址10周年，縣委縣政府決定投資1億元，將經過縣城的107國道提質改造為一條高標準城市主干道，成立了由我任指揮長的項目建設指揮部，經過招商由省高速公路管理局投資公司中標，縣政府以1000畝國有土地作為投資回報，同時確定按10元/平方米標準包干收取建設工程綜合報建費（當時縣里統一規定的收費標準是60元/平方米）。不久，投資方將其中的200畝轉讓給了當地一個開發商，同時通過一個朋友找到我要求享受同等報建費減免優惠政策。我當時已任縣委書記，此事本不屬于我的職權范圍，但因我收了當事人的錢，“拿人家的手軟”，就以“特事特辦”名義在報告上作出了同意按優惠政策執行的文字批示。我被“雙規”后，從辦案人員詢問中才得知，該開發商開發了17多萬平方米的商品房，總共少繳政府應收的報建費870多萬元，給國家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自己也因此被追究濫用職權罪。

高墻悔罪篇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的犯罪真是給家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傷害，曾經幸福快樂的家庭從此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中。80高齡的母親得知我被捕時血壓驟然升高當場暈厥，經過搶救后盡管挽回了生命，但身體狀況卻大不如前，精神時常出現恍惚；妻子原本精明能干且受組織器重，也因我的牽連而受到黨紀政紀處分；在國外留學的女兒聽到我出事的消息如遭五雷轟頂，精神遭受了巨大打擊，學業也受到很大影響，她2010年寒假期間回國到看守所探視，父女相見，抱頭痛哭。

入獄這幾年，每每回想自己在新世紀所走過的人生道路，好像一場噩夢。在高墻電網里，我痛定思痛，深刻反省自己，覺得有幾條教訓值得終身記取。

首先一條，便是堅持“慎初”。在擔任領導職務后的初段時間里，我對自己的要求是比較嚴格的，既不去歌舞廳等場所，也不參與打麻將等娛樂活動。后來走上犯罪道路也并不是因生活所迫，而是擋不住社會上諸多誘惑，當年在黨旗下莊嚴宣誓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的“初衷”沒有堅持到底，居功自傲而使自我欲望膨脹。

我在擔任縣長期間，正值縣域經濟走上快車道，主要經濟指標連續幾年位居全市各縣市區前列，2006年年底首次進入了全省經濟十強縣（市）。我任縣委書記后，常以勞苦功高者自居，對紅包禮物也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享受并陶醉于一系列特權待遇，每次出差都會入住豪華星級酒店，乘飛機經常是頭等艙和公務艙，服飾用品很多還是國際一線品牌。在贊美聲中忘乎所以，逐步脫離組織和群眾監督，并且與黨紀、國法漸行漸遠，導致沒有很好“安全著陸”。其實，“慎初”和“安全著陸”是有因果關系的。古人說，“守身如玉當慎初?！蔽疫`法與“一”有密切關系，當初有了第“一”次受賄，就不怕有“二”“三”，乃至無窮，如同潰口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從一開始接受“小意思”還心里打鼓到后來收數十萬元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其實，這“第一次”就是一處“要隘”，一個“關口”，守不住“初”，就會被“初”中的“利刃”刺中要害。人生一世，有始有終，但要做到善始善終卻難。我如果能夠“慎初”，從一開始就意志堅定，理想遠大，兢兢業業，一如既往，如履薄冰般地認真走好腳下的路，順利地“安全著陸”是不成問題的；我卻把黨和人民賦予的神圣權力當做謀私利的工具，忘記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自欺欺人地搞“下不為例”之類的自我安慰，到頭來在“著陸”時偏離了正確跑道，落得身敗名裂。

然后，還要學會“算賬”。 我最初讀中專學的就是商業，自認為會“算賬”，有了一官半職后，反而不曉得算賬了。單就經濟賬來講，我身為公務員，國家在物質待遇上給予了很好保障，雖然月薪看起來不是很高，但是出行有車，醫療有保證，接待可以簽單，住的是花錢不多的福利房，還有各種學習、培訓、考察、休假等等，這些待遇算成貨幣也是一筆不小數目，況且將來退休了每月還有穩定的退休金，可說衣食無憂。我搞腐敗收了200萬元，如果從被捕活到80歲，每年只算十幾萬元的收入，35年就是400萬元，比偷偷摸摸受賄還多一倍，拿得堂堂正正。我不僅被追繳全部贓款，而且還被處以高額罰金，真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此外，還有政治賬、親情賬、名譽賬、良心賬、身體賬、自由賬等等，這些賬是永遠無法用金錢來算的。尤其是自由對人特別重要。緬甸女政治家昂山素季有句哲言：“一個人只有失去自由，才能激起他對自由的可貴反思?！鼻Ы痣y換自由身，如果被金錢買走了寶貴的自由，對于他來說，活著無異于行尸走肉一般，哪有半點生命的品位和質量呢？從某種意義上說，“自由就是生命”，用自由換金錢就是在用生命換金錢，這不是在做世界上最愚蠢、最不劃算的事情嗎？如今，我才切身感悟出生活的真正內涵：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往往都是免費的，比如陽光、空氣和自由，而權力、地位和財富卻是身外之物，根本不必去強求。我現在靜下心來仔細算一算人生的這至關重要的“賬”，已時過境遷，水晚三秋，只有痛悔地算算“后悔賬”了。

此外，更要正視“親情”。講親情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但我心中的親情卻因銅臭變了味。2009年春我了解到現在越來越多的“官二代”、“富二代”都選擇出國留學，為了讓自己的女兒也能夠同樣享受到國外的優質教育，我和妻子商量后決定也將女兒送到國外去學習，但這首先需要準備5萬美元的擔保金。此時我已擔任副市長，一個曾得到過我幫助的“朋友”得知后，主動提出由他負責這筆擔保金。盡管我心里十分清楚這筆巨款是一顆違法犯罪的“定時炸彈”，但想到出國留學一直是女兒的夢想，其他官員能夠為子女辦到的事我也一定要辦成時，便懷著一種僥幸心理到銀行將這筆“擔保金”兌換成美元并為女兒辦理了留學擔保的資信證明。當我走出銀行大門時，心里并沒有一種負罪感，反而感到自己作為父親為女兒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結果，在女兒赴美留學半年后，我就“東窗事發”了。當得知我所收受的賄賂大部分都用于女兒學業時，她痛心地對我說：“爸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為了我犯下了這樣重的罪責，否則，我絕不會離開你、離開家到國外留學，我完全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去創造美好的未來，不需要你和媽媽為我作這樣大的付出呀。爸爸，你這樣做真的是很不值得?。　痹趯ΥH情上我的所作所為，實質上也是私心、貪念的另一種表現。我曾多次出國考察，對西方發達國家有直觀感受，內心深處希望自己今后退下來能夠到國外定居并安享晚年。為此考慮首先要把女兒培養成才，并盡早將她送到國外學習和生活。正是受這種意識的支配和影響，我在女兒的教育上不惜代價，甚至以身試法、鋌而走險。作為黨員領導干部，我應該多想的是老少邊窮地區還有很多人沒有解決溫飽，很多適齡兒童交不起學費而輟學，很多下崗職工生活還很困難，關心這些困難群體應是自己這名領導干部最應該做的?？墒俏覅s為自己、家庭的利益考慮得太多，兒女情長，用銅臭培育親情，最終玷污了親情。要知道，親情深似海，國法大于天?。?/p>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我以前經常衣著光鮮、春風得意地出席各種場合，而今天卻身穿囚服以罪犯身份“現身說紀說法”，心中真是五味雜陳，感慨萬千，愧疚和悔恨之情難以言表，希望大家能以我為戒。

（后記：朱少中于2014年7月9日獲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減刑一年的獎勵）

編輯：成韻 chengyunpip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