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爺爺說,禹王山之戰,彼九死一生,拾回一命。傷愈之后,又參加了武漢會戰、長沙會戰,常德會戰,在沅江之前沿,完成周遭狙擊之后,爺爺看到八千虎賁彈盡糧絕,57師長余程萬帶著殘部逃出常德城之時,爺爺和他的老長官張沖、張凱等向倒在長江、湘江、沅水之間的滇官兵行了一個軍禮,然后長跪不起,灑淚匆匆而去,向故鄉云南方向逃竄。
八千里路云和月。爺爺與他之張凱司務長拿著官防證,一路南下,沿著余之老家通往北京之驛道西行,最終回歸故里。然,待余之爺爺抵大板橋時,踉蹌而行,于龍泉寺喝了一口家鄉水,驟然倒下,被和尚發現后,抬入大殿。爺爺醒來時,說請快到四甲村老徐家叫人吧,抬我回去。我親爺爺等聞之,帶看金牛爺爺哥哥一起趕到龍泉寺,將金牛爺爺抬了回去。然,抵家時,見門口已無新媳。彼大聲呼喊自己闊別六載之愛妻名字,卻無人答應。爺爺知新媳己殤,大喊一聲,天亡我也,昏迷三天三夜方醒來。從此,成為鰥夫一個,心灰意冷。后,其兄英年早逝,余下一子,而其母親又改嫁他人,金牛爺爺遂將其收下撫養,視為己出,爺倆個相依為命。
日光流年,青山不老。時,蔣家王朝兵敗,國民黨之第八集團軍李彌之殘部,第26軍長余程萬散兵游勇在淮海戰役中成漏網之魚,鼠竄云南,進至余之故里大板橋古驛老街,被盧漢保安團擋在雞街子山頭之下,一支泱泱大國軍隊居然被一撥烏合之眾擋到山下,雄關不可逾越也,便入街燒殺搶劫。有一天,第26軍殘部沖入余徐家老宅,入金牛爺爺屋里搶東西,被余之爺爺用梨樹柴塊打了出來。趕至門外,中央軍殘部拉開卡賓槍槍拴,欲向余之金牛爺爺掃射。爺爺大襟衣裳一撩,露出滿身的槍眼、刀痕,罵道,中央軍,遭殃軍,龜兒子,老子在臺兒莊,常德城死過一回了,有種的就往這里打。
壯士!壯士也,了不起啊。時余程萬坐著美國中吉普從老街而過,目睹此景,戛然停車,一躍而下,大聲吼道,娘賣X,不許亂來,此公堪稱虎賁,壯士不可辱也。當晚,余程萬請余之金牛爺爺喝酒。微醺之時,爺爺搖頭道,余長官,當年何其英勇,八千虎賁,在常德城郭,堪稱一代梟雄是也。今日之敗,鄙人知道敗給誰了。余長官不解,問敗給誰?余之爺爺說,敗給自己。余程萬點點頭,沉默不語。
云南和平解放,金牛爺爺老了,隱姓埋名,以老牛筋之綽號,為生產隊放牛,慘度余生,治保主任皆因其剛烈,不敢惹他。遙記少時,余周日放假,被金牛爺爺叫去放牛,以補家用。彼令余在前邊走,中間為數十頭牛,末尾為金牛爺爺。彼牧之牛,像金牛爺爺性格一樣,沿古驛道東行,群牛如君,大膽撒野,一片瘋牛之狀,抵小甘河之上葡萄園下之牧場,時春風徐徐,夜鶯天唱,爺爺脫下大襟衣服,坦胸露懷,一身槍傷刀傷之猶在,彼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虱子,看到嗜血身紅之虱子,兩個大指頭蓋一合,大聲罵道,掐死你,小鬼子。
余遠觀之,金牛爺爺之臥于石上,陽光之下,天邊天藍,祥云低垂,彼一派仙風道骨,大襟露懷,槍眼刀痕歷歷,猶如竹林七賢之嵇康,長發飄飄,一片霜染。彼邊曬太陽,邊掐虱子,邊罵日本鬼子,兩拇指蓋剪刀般一合,仿佛扣動扳機,放出一槍,擊斃一個日本鬼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