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雨人

凌霜降

1

何綰綰下定了決心，這一次，她一定要成功。

出門前，她檢查了隨身物品，“身手鑰錢”全齊了。身份證上周剛拿到手，還熱乎著呢;手機，這當然少不了，出門在外，手機滿電不欠費就代表了安全感;錢嘛，這個很重要，現金、銀行卡，必須的！而且銀行卡在貼身口袋里，錢分幾處放，以備不測;鑰匙嘛，何綰綰猶豫了一下，還是很隨意地放進了背包的側兜里。雖然她已經決定不再回來了，但是，她決定要做一個成熟理智的人，就算不再用，留個舊物念想也不是不可以。

何綰綰還是留了信的，她這樣寫：你們已經有了兒子，我也長大了。我要去尋找屬于我自己的人生，不必找我。謝謝13年來的養育之恩。

這封信，何綰綰撕了又寫，折騰了半晚上的。要如何表達自己這兩年來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要如何表達自己的憤怒與無奈，要如何讓父母知道自己的痛苦與決心，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沒錯。她何綰綰，從今天開始，決定要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沒錯，她要離家出走了！

2

何綰綰第一站決定去廣州，那里城市大，人多，工作機會也多。她個兒高，而且站在街上發傳單的活兒一般都不用看是不是成年人，她想著先租個小房子，一邊去學英語一邊打工等自己擺脫未成年人的身份，然后再一邊打工一邊創業，她這么聰明，一定行的。

可她拐了兩條街，擠上了去火車站的公交車之后，一個大嬸忽然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她：“我說姑娘，你怎么凈顧自己走都不照顧下小朋友呀？他一直跟著你，是你的弟弟不是呀？這世道多亂，你咋這么不長心呢？”

何綰綰回頭一看，臉蛋紅撲撲的何羽仁一只手拿著他的破玩具熊，一只手抓著她背包上垂下來的半截帶子，正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呢！

“放手！你什么時候跟著我的？”何綰綰氣得差點沒跳起來撞穿車頂飛出去。這個何羽仁，一向就愛一聲不吭地自己玩兒，可她是真沒想到，他竟然發現了她出門，并且悄悄地跟了她一路而她絲毫沒察覺！都怪自己太興奮了，出門之前沒檢查何羽仁是不是已經睡熟了！要知道她要找一個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全都不在家的機會是多么的難得！今天姑姑的寶寶提前出生，他們跟她說了一聲就慌里慌張地趕去了醫院，她這才找到了絕好的背包出走的機會！

“姐姐，我要吃飯。”面對著何綰綰的怒吼，六歲的何羽仁臉色平靜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3

下了公交車，何綰綰氣得直喘氣，對他大吼：“滾回家去！不要跟著我！我討厭你！討厭你！”

“姐姐，我要吃飯。”何羽仁的手仍然緊緊抓住何綰綰的背包帶子，再次重復這句話。

“你在這兒等著我！”何綰綰就像一個氣得快要炸卻找不著突破點的球，對何羽仁吼了一句謊言，撒腿就跑，跑到街口一拐，人就沒了影。

天忽然陰了起來，何綰綰還沒跑出那條街，豆大的雨點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何綰綰只得拐進路旁的屋檐下躲雨。

行人們匆忙地找地方躲避這突如奇來的雨，何綰綰靜靜地站在屋檐下，雨水似乎把她內心的憤怒澆滅了，只剩下一些念頭在她心里橫沖直撞：何羽仁沒追來，他肯定不會追來呀。平時他就很聽她的話，叫他往東決不會往西的。而且他就是個傻子，怎么會追過來？他一定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等著她，這里離家已經幾十公里了，他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就算他不傻，也不可能，才六歲，懂什么呀。那個笨蛋應該很餓了吧？一直站在那里淋雨會生病的吧？會不會跑到馬路上被車撞？會不會被壞人帶走？他那么笨什么也不會，壞人會虐待他吧？

這些念頭越來越多，多得何綰綰咬了咬嘴唇還是沒忍住，一頭又扎進了雨水里。

4

何羽仁果然還站在原地，正笨笨地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掌企圖幫他的玩具熊擋雨。這會兒何綰綰才想起，自己的背包里有雨傘，她掏出來打開撐到何羽仁的頭上，語氣還是不好：“你為什么要一直帶著它呀？臟成這樣了全是細菌！”

何羽仁沒有回答何綰綰，他昂起濕淥淥的臉望向何綰綰，露出了他幾乎從沒露出過的微笑：“姐姐，我要吃飯。”

小面館里，何羽仁在安安靜靜地吃面條的時候，坐在他對面的何綰綰什么也吃不下，心里滿是憤怒，又滿是委屈：為什么呢？為什么她總是要向何羽仁妥協呢？

七歲，她剛打算歡歡喜喜地上小學，爸媽突然告訴她，她將會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她不想要呀，她周圍的小朋友，誰不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獨生子女呀，憑什么要她有一個弟弟妹妹來分走她得到的寵愛呀。她又哭又鬧，還離家出走，可何羽仁還是成為了她的弟弟，終結了她的獨生子女生涯。何羽仁還不會走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她被要求：弟弟是嬰兒，太小了，不能照顧自己，你要聽話，要讓著弟弟。但當何羽仁終于會走，終于會說話的時候，她被告知：弟弟生病了，弟弟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你要保護他，要照顧好他。因為他小，因為他生病，所以，他搶走了家里所有人的關懷甚至是所有的注意力。她生氣哭鬧，只會得到一句：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她努力考了好成績，最后也只得到一句：再接再厲。

她不要這樣！她也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她也想得到像何羽仁那樣多的愛與關心！他們不給，那她離開還不行嗎？

5

吃完面的何羽仁又提出了他的要求：“姐姐，要看電視。”

“這里沒有電視！”何綰綰拒絕的時候，幾近咬牙切齒了：她都已經離家出走了，卻還是要向何羽仁妥協！

“姐姐，要看電視。”何羽仁看著腳下濕淥淥的街道，再次重復他的話。

“知道了知道了！”何綰綰無奈，只得帶著何羽仁走進了街旁邊的一個家電商場里看電視。何羽仁并不是一個擁有正常思維的孩子，他被診斷患有自閉癥，難以與這個世界有正面而積極的交流。何綰綰既討厭他卻又無法做到完全不管他。尤其是此刻她正在離家出走中，何羽仁真是令她進退兩難。

何羽仁乖乖地坐在一個大屏幕電視前看動畫片的時候，想不出兩全之策的何綰綰百無聊賴地坐下看對面另一個品牌的電視上在放的老電影《雨人》：一個因為父親把財產全部留給了自閉癥的哥哥而焦急失意的年輕男子查理，決定帶著他患有自閉癥的哥哥雷蒙離開療養院去見律師，為自己爭取一半的遺產。沒看兩分鐘，何綰綰就被吸引了：這個故事活脫脫就是在講自己好嗎？！偏心的父母，竟然一分錢財產都不留給健康的弟弟而留給患病的哥哥，難道健康就應該得到不公平的對待嗎？

可這部因為共鳴而吸引了何綰綰的電影，在結束的時候，卻把何綰綰的眼淚逼出來了。

6

弟弟查理16歲就因為與父親有矛盾而離家出走了，十幾年來都沒有與父親聯系過，更沒有回去看望過父親。父親把財產留給了無法照顧自己的哥哥，卻把他的精神財產，一輛老爺車和一片玫瑰花留給了弟弟。原來，在弟弟小的時候，患病的哥哥在疾病發作時，曾經差點傷害了弟弟。父母決定把哥哥送去療養院，而哥哥也為了不傷害弟弟而同意了這個決定。多年以來，弟弟查理只記得小時候唯有雨人會在自己不開心時唱歌給自己聽，卻忘記了雨人就是自己的哥哥雷蒙。弟弟決定放棄要回一半的遺產，而把哥哥送回他想要回去的療養院，但是他收獲了更珍貴的東西——與哥哥與父母之間的親情。

當電影的結尾，弟弟與哥哥分別的時候，何綰綰的眼淚，忽然就像下午那場雨一樣，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姐姐，不要哭。”何羽仁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看完動畫片站到了她的身邊，并且伸出一只小手在抹她臉上的眼淚。

何綰綰看著何羽仁那張寫滿了天真與無辜，也不同于普通孩子的難以出現表情的臉，想如果今天自己真的出走成功了，并且也幸運地獨自生活了下來，不知道多年之后，會不會也像查理一樣后悔自己當年沖動地離開了摯愛自己的親人。

“姐姐，不要哭。”何羽仁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說出的話也簡短而重復。何綰綰伸手抹了一把眼淚，拉起了他的手：“走吧。”

7

“姐姐，該睡覺了。”姐弟倆在路燈下等公交車的時候，何羽仁抬頭看著漆黑而又浩渺的天空，第三次這樣對何綰綰說。

“知道了。我們正在等回家的公交車。耐心點，好嗎？”何綰綰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耐下性子試圖用溫柔的語氣回答他，她覺得自己既在回答他，也在說服自己。

“好。”路燈下，何羽仁的小臉在今天第二次對何綰綰露出了微笑。

何綰綰回給弟弟一個微笑，握著他的手又緊了緊。她忽然想起了有一天媽媽問她：“能不能對弟弟的態度友好一些？”因為醫生說，何羽仁既然能認出姐姐并且愿意與姐姐交流，說明病情恢復的希望是很大的。

可是，在過去的五年里，她從來沒有用這樣柔軟的語氣和何羽仁說過話。

公交車一站一站地往家里走，何羽仁終于支撐不住，靠在何綰綰懷里睡著了。到站的時候，何綰綰深呼吸一口氣，像抱起整個世界一樣小心翼翼而又盡全力地把何羽仁抱在懷里下了車。

她走回到樓下的時候，正好遇見剛剛回家的父母，何綰綰沒有解釋自己為什么背著個大背包，她只是輕輕地，用一種不會吵醒何羽仁的聲音說：“爸，媽，弟弟餓了，我帶他出去吃飯去了。”

“累壞了吧？”爸爸從她懷里接過了何羽仁，輕聲問了句。

媽媽幫她把她的大背包拿下來的時候，輕輕地說了句：“我們綰綰長大了呢。”

何綰綰很清楚地看到了媽媽眼睛里含著晶亮的淚水，她伸手摟了摟媽媽的肩膀：“我當然長大了，我和你一樣高了呢。”

何綰綰想：是應該長大的時候了。

李磊摘自《少年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