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九
在經濟學上,“供給側”一詞主要和“需求側”相對應。按照凱恩斯的理論,經濟衰退主要是由于需求不足所引發,因此對抗衰退最好的辦法就是刺激需求,通過積極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來擺脫危機。而供給學派的主要觀點認為,供給能夠自行創造需求,不需要靠大規模刺激來調節需求,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是提高生產效率,通過提高生產效率可以實現更高的生產水平,以更有效率的供給來提高潛在產出,進而實現經濟增長。
在中國經濟增速日漸放緩,而且即將進入“十三五”新時期之際,“供給側改革”突然浮出水面,可能預示著中國經濟的宏觀調控思路即將出現重大調整。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的重心主要集中在需求側,通過寬松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來刺激“三駕馬車”的需求。應該說,在一定時期內,這種辦法還是抵御了經濟的迅速下滑。當年“4萬億”刺激方案出臺之后,中國經濟在2010年迅速企穩反彈,當年實現了10.6%的兩位數增長,在世界經濟一片黯淡之際可謂一枝獨秀。不過這種人為強力刺激的辦法終究無法持久,在保持了兩年的高速增長之后,中國經濟增速很快就開始加速下滑,2012年“破8”,今年三季度“破7”。
在整個“十二五”期間,中國經濟一直采用擴大內需的戰略,但是經濟增速依然快速下滑,需求不足已經無法解釋中國經濟的真實困境。如果繼續沿用過去刺激需求的思路,中國經濟可能還是很難有明顯的起色,更大的概率是在未來幾年繼續加速下滑。
從投資、進出口和消費需求的“三駕馬車”來看,投資基本上不太可能重回過去的高增長。中國投資的兩大主力是房地產和制造業,國內房地產目前處于兩極分化,北京、上海等極個別一線城市的房地產依然堅挺,而絕大多數三、四線城市都處境慘淡,從全局來看,中國房地產依然面臨極大的去庫存壓力。今年前10個月,全國房地產投資增速僅為2%,與過去動輒30%以上的增速相比已經恍如隔世。制造業面臨的壓力也不輕松,嚴重產能過剩的行業比比皆是,淘汰過剩產能、讓市場有效出清成為當前中國經濟最大的挑戰之一,在這樣的背景下,指望制造業拉動投資增速也并不現實。在房地產和制造業兩大投資引擎熄火之后,唯一可以寄望的還是政府主導的基建投資,不過從交通建設到農田水利等等,潛在的投資熱點基本上都已經被充分挖掘,即使某些行業還有繼續投資的空間,但是還能維持幾年的高速增長也并不樂觀。
從進出口來看,由于國際經濟復蘇乏力,加之中國制造的成本優勢弱化,最近幾年中國的進出口形勢加速惡化。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的進出口都保持兩位數以上的增長,但是隨著內外需疲軟等因素,進出口增速出現跳躍式下滑,2013年增速為6.2%,首次低于年度GDP增速,2014年進出口增長為2.3%,而今年三季度更是出現負增長7.9%。在“三駕馬車”面前,如果說政府為了擴大內需還有一定的刺激措施可用,但在刺激外需方面,除了出口退稅和貨幣貶值之外,基本上沒有太多辦法,何況在外部壓力面前,這兩者可以實施的力度都相當有限。從未來一段時間來看,世界經濟的復蘇依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除了美國復蘇形勢略好,歐洲、日本等發達國家以及其他新興經濟體均不樂觀,對于中國而言,外需依然不是可以期待的經濟引擎,加之美國主導的TPP等全球貿易新規則面世,全球貿易開始進入后WTO時代,作為WTO時代最大的受益者,中國在后WTO時代將遭遇更大的挑戰,WTO曾經帶給中國經濟的紅利很難重現。
消費引擎最能體現中國經濟在需求側和供給側管理的差別。長期以來,中國經濟致力于向消費型經濟轉型,但實際效果并不明顯,從消費對經濟的貢獻率而言,距離理想的狀態還有很長的距離,如果按照發達國家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一般占比超過70%,2011到2014年,中國經濟的最終消費支出對GDP增長的貢獻率分別為62.7%、56.7%、48.2%和50.2%,不僅沒有明顯的上升勢頭,反而呈現出放緩的趨勢。但與此同時,中國人在海外購物則表現出驚人的消費能力,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出中國經濟在供給側管理的不足。這說明中國人其實并不缺乏消費熱情,也不缺乏消費能力,但因為國內商品在品質和價格上的諸多不足,這才使得國人奔赴海外購物,使得國內的購買力大量流失海外。如果中國經濟能夠重視供給側改革,對于國內商品大力減稅,盡量減少國內商品價格高于國外的畸形現象,同時提升國內商品的品質,必能釋放出巨大的消費潛力。最近幾年國內電商打造的“雙十一”購物節,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供給側改革試驗,通過提供更便宜更豐富的商品,最大程度地創造出消費者的需求。
在“十三五”即將到來之際,決策層提出供給側改革,不僅因為原有的需求側管理模式的局限性愈來愈突出,同時也是因為中國正面臨突破中等收入陷阱的歷史性時刻,如果還停留在原有模式下難有突破,很有可能就會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之中無法自拔。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人均GDP達到3000美元就可以視為進入中等收入國家,我國2014年的人均GDP已經達到7575美元,完全可以躋身中等收入國家之列。以世界上其他很多國家的發展軌跡來看,當一個經濟體進入中等收入水平之后,通常要經歷很長時間的徘徊,只有少數國家能夠最終進入到高等收入水平,而其余那些無法順利跨越升級的國家,有些長達數十年停留在中等收入水平,有些甚至因此出現劇烈的社會動蕩,這就是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也是中國經濟目前面臨的嚴峻考驗。中國財政部部長樓繼偉曾在今年表示,中國在未來的5年或10年有50%以上的可能性會滑入中等收入陷阱。對于中國經濟而言,僅僅依靠過去以需求側為主的宏觀調控方式,很難將中國經濟從疲軟中擺脫出來,因此,尋求更豐富的調控模式已是時不我待,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供給側改革被賦予了更多的歷史使命。
在經濟學的歷史上,供給學派遠不如凱恩斯學派鼎鼎大名,甚至都很難明確說有這樣一個供給學派的存在,而在實際應用中,供給學派也遠不如凱恩斯主義被各國政府普遍采用,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供給學派的,只有上世紀80年代的美國里根政府和英國的撒切爾夫人。如果僅從經濟學上狹義的供給學派而言,始終是一個有很大爭議的話題,比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就對供給學派不屑一顧。
從經濟學上看,供給學派最主要的核心思想來自薩伊定律和拉弗曲線。薩伊定律由法國經濟學家薩伊于1803年提出,主要觀點是總體生產過剩是不可能的,供給能夠自動創造需求。薩伊定律在相當長時間里成為經濟學的正統思想,直到上世紀30年代凱恩斯對此提出批判,薩伊定律才逐漸退出經濟學的中心舞臺。供給學派的另外一大核心思想是拉弗曲線,美國經濟學家拉弗認為,在一定的稅率之內,政府的稅收收入會隨著稅率上升而增長,但稅收收入并不總和稅率成正比,當稅率超過一定幅度之后,政府的稅收收入反而會下降,形成一條先升后降的拉弗曲線。
在供給學派看來,過高的稅率不僅會使得政府稅收不升反降,更會對經濟活動造成巨大扭曲,而減稅則可以極大激勵經濟活動,不僅增加經濟產出,甚至會使得政府稅收不降反升。過高的稅率會導致政府稅收不升反降,原因在于當稅率過高時,企業和個人的收入更多被政府征收,所以理性的選擇是減少經濟活動,這樣就會導致稅基減少,政府稅收隨之下降,極端的情況是,如果稅率達到100%,全部收入都歸政府所有,那么經濟活動將會停滯,政府稅收為零。高稅率不僅會降低政府稅收,而且會扭曲投資行為,假設在沒有稅收的情況下,企業(或者個人)用現有的1萬元錢投資,5年后可以變為2萬元,那么人們可能更傾向于選擇投資,換取未來更大的收益,假如政府征收較高的稅率,現在的1萬元被征稅之后,5年后只能變為1.5萬元,投資回報率大幅下降,人們可能會傾向于增加眼前的消費,而不是用于再投資。正是因為意識到稅收對經濟活動的扭曲,所以減稅成為供給學派最核心的思想。
中國經濟在關鍵時期突然提出供給側改革,具體會采用怎樣的舉措還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對于中國經濟而言,不太可能在一夜之間拋棄多年的需求側管理,更大的可能性是需求側和供給側管理同時并存。不過,這可能會給宏觀調控帶來更大的挑戰,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需求側管理和供給側管理具有天然的對立性,同時對需求側和供給側進行管理,需要極高的調控藝術。首先從經濟學理論上而言,供給側管理和需求側管理就是兩派對立的思想,供給派認為供給可以自身創造需求,不需要政府刺激需求,而需求側管理則認為市場在短期內失靈,只有政府刺激才能走出需求不足的泥潭。從實際操作來看,供給側管理和需求側管理也存在對立,比如供給側管理的核心思路是大規模減稅,通過減稅來刺激更高的潛在產出,但是需求側管理的主要辦法是財政和貨幣政策,政府需要有更多的財政收入,才能實現對經濟增長的刺激。在這樣的背景下,政府是否還有勇氣實施大規模減稅,顯然是一個很大的問號,大規模減稅之后,政府不僅刺激需求側的能力下降,同時也會面臨更多的財政赤字壓力。雖然供給學派宣稱減稅可以使得經濟產出大增,最終政府的實際稅收將會不降反升,但這一理論并未得到過實踐驗證。
除了減稅之外,供給側改革還有很多其他文章可做。從經濟學上來看,影響總供給水平的因素主要在于一個經濟體用于生產性投入的數量,以及將這些投入組合在一起的效率,這包括一國的科技水平和政府的管理效率。生產性投入主要包括人力和資本的投入,日前中國放開全面二孩政策,以此應對中國人口紅利消失帶來的壓力,可以視為中國在供給側改革的重要舉措。除了增加人力和資本投入之外,更核心的改革在于提升中國經濟的生產效率,這才是對中國經濟改革的最關鍵考驗。中國經濟并非沒有供給側改革的經驗,上世紀改革開放釋放出巨大的生產力,就是一次極好的供給側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