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歷時5年多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終于畫上了句號。雖然中國缺席其中,但無論從地理版圖還是貿易關聯上,中國已客觀地被裹挾進去。因此,對于這一旨在重新塑造全球貿易規則并且區域目的性很強的全新FTA(自由貿易協定),中國必須拿出與其貼身或遠程周旋的韜略和智慧。
更高的貿易規則
TPP談判原由新加坡、新西蘭、智利和文萊于2005年正式發起,當年四國簽署的是名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即TPSEP),而且當時由于四國經濟總量較小,并沒有引起亞太地區的注意力。然而,隨著2008年美國的加入并獲得了主導權,TPSEP隨即引發了滾雪球效應,先后有澳大利亞、秘魯、越南和馬來西亞魚貫跟進,美國借勢將TPSEP更名為TPP。之后,加拿大、墨西哥、日本等國相繼加入談判,TPP成員國范圍最終擴展到目前的12國。
從TPP達成的談判協定內容看,正式文本包含投資、服務、電子商務、政府采購、知識產權、國有企業、勞工、環境等30個章節。與其它區域自由貿易區的安排相比,TPP具有最為顯著的三大特點:
——TPP具有明顯的政治代表性。一般自由貿易協定或自由貿易區都是由經濟利益所驅動,但TPP則是出于政治考量的一種自貿設計。從目前看,TPP成員分散在美洲、亞洲和大洋洲等三大洲,相互之間的貿易量雖然不大,但卻分別處于不同的發展階段,既有來自發達國家,又有發展中國家,具有較強的政治代表性。
——TPP具有涵蓋廣泛的高標準性。TPP是一個所謂“21世紀貿易協議的新標準”和“自由貿易協定的范本”,對于加入成員國而言,TPP要求全面市場準入,即消除或削減涉及所有商品和服務貿易以及投資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實現100%貿易自由化;不僅如此,與傳統自由貿易區僅僅強調貨物貿易、原產地、服務貿易的規則完全不一樣,TPP深化了許多雙邊自貿協定中已經提到的條款,其開放程度更高,如知識產權、政府采購、勞動保護和環境協定等。與此同時,TPP建立了其他貿易協定中所沒有的新規則,如國有企業、數字經濟以及電子商務等等。
——TPP具有無論倫比的體量。參與TPP的成員國囊括了8億人口,圈占了全球經濟總量的40%,覆蓋了世界貿易近30%的市場份額,因此,TPP是繼續北美FTA后全球目前最大規模的自由貿易區。作為區域經濟一體化開放平臺,TPP今后還將吸納亞太地區其他經濟體的加入,其中韓國、臺灣、印尼、泰國、印度等都可能在未來不長的時間內跨進TPP的門檻。
超級大贏家
據英國調查公司Eurasia估計,從長期來看,TPP能給加入的國家帶來可觀的收益。到2025年,12個成員國的GDP將共增加2850億美元,出口則會增加4400億美元。不過,在所有的TPP成員國中,美國除了像越南、日本等國獲得顯著的經濟紅利外,其所能取得的綜合收益卻是任何一個國家所不能比擬的。比如,美國的農業與制造業本身就具有非常明顯的競爭優勢,因此,伴隨著TPP的落地,美國的農副產品如奶制品、制糖、稻米和海鮮的稅金將減少98%及以上;另據美國官方公布的資料顯示,TPP將消除超過18000種商品的關稅,從而促進美國制造商以及中小企業的對外出口,至少可以為美國工業品打開11%的海外貿易空間。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政府正在推行“再工業化”戰略,未來高端制造業將得到顯著發展,而且這種產業優勢是TPP成員中任何一個國家所不能企及的,以此觀察,TPP實際上為美國重塑制造大國與制造強國的地位預留了極大的海外市場空間。
相比于豐厚的貿易經濟收成,更令美國心怡的是能夠通過TPP看到自己在整個亞太地區整合力與影響力的提升。最近幾年,全球FTA談判如火如荼,亞太地區區域經濟合作步伐也明顯加快,其中既有所謂的“10+1”、“10+3”、“10+6”經貿合作機制,也有中韓、中日韓、印度與日本,韓國與澳大利亞等雙邊與多邊自貿安排,更有“東盟共同體”、“東亞經濟體”的積極熱身。而在這種區域經濟合作繁花似錦的棋盤中,中國的支配與左右能量與日俱增。對此,美國明顯感到了自己在亞太地區被邊緣化的可能,白宮也果斷按下了“重返亞洲”的戰略按鈕。如今,伴隨著TPP修成正果,除了美國企業能夠快捷、便利、無障礙地進入亞太地區外,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話語權和控制權將得到空前的彰顯與提高,以美國為中心的亞太經濟新秩序的重塑概率大大提升。
由美國在“二戰”后發動構造出的WTO體系下多邊貿易自由化政策與機制雖然至今仍在發揮作用,但隨著歐盟、北美以及各種形式FTA的出現,WTO所能發揮的作用日漸式微,即便是一個多哈回合談判也由于成員國利益糾葛而久拖未決。因此,對于各國規則的協調、市場的統一、新規則的規范等問題,美國在WTO框架中無法推動,需要新的平臺來建立新規則。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通過TPP所謀求的是重新執掌區域貿易規則甚至全球貿易規則的定奪權與主導權。對此,美國總統奧巴馬在達成TPP協議后發表的聲明中直言不諱地指出,“美國不應該放任中國等國制定全球經濟的游戲規則”。可以預見,伴隨著TPP的實施,未來諸如環境條款、勞工條款和競爭條款等不僅可能上升為多邊貿易規則的內容,而且TPP所構筑的區域性的高標準貿易和投資規則會逐步影響和推向區域之外,最終形成全球性的相應規則,從而實際上取代WTO為代表的現有多邊貿易體制。
施予中國的影響
對于一個貼近自己身邊的區域貿易自由化安排機制,中國無論是在貿易出口還是地區角色伸展所受到的影響將不言而喻的。對此,我們既不能掉以輕心,也不能夸大其詞,而應該從短期與長期、動態與靜態的角度審慎地作出系統影響評估。
公開數據顯示,除美國、加拿大、墨西哥、日本四國之外,TPP其他8國均已和中國簽署了雙邊或多邊自貿協定。在這些自貿協定下,絕大多數商品貿易的進口關稅已經很低,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抵消TPP 所形成貿易轉移與替代效應。因此,從短期來看,TPP 的成立對我國的經濟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另外,中日韓自貿區談判歷經三年已產生局部成果,在中韓FTA的倒逼之下最終達成一致性協議也是指日可待。與此同時,中國與美國正在進行雙邊投資協定(BIT)談判,而且很有可能向BITT(雙邊投資和貿易談判)方向滑動;另外,加拿大也直接與間接地表達出希望與中國開啟FTA談判的意向。還值得思考的是,如果臺灣和香港是將來也成功加入TPP,這可使中國大陸手中增加了兩顆彎道出擊的戰略棋子。依此審視,TPP從長期來看對中國所形成的負面沖擊也將受到抑制。
但是,任何一個區域經濟合作的出現都會帶來貿易創造和貿易轉移效應,而貿易轉移效應對區外國家而言顯然意味著壓力加大,TPP也不例外,甚至TPP對中國外貿的壓力還存在加碼的可能。一方面,TPP將使得我國對發達國家的低端出口受到一些影響,因為越南、墨西哥等成員國可能會搶占部分我國對發達國家的出口份額。另一方面,美國和日本的高端出口到東南亞可能會對中國的出口產生替代效應。與此同時,TPP所強調的原產地規則對中國部分行業的沖擊較為劇烈,如按照區域內的紗線和纖維織物作為原材料的原產地規則,TPP的成員國從美國進口紗線,再把服裝出口到美國,享受零關稅。但美國作為我國紡織品出口的主要市場,這一規定,不僅對中國制造的產品,只要是采用了中國原材料的產品都會受到很大沖擊,這樣,中國紡織品原材料實際受到了雙重沖擊與鉗制。綜合評估,學界認為TPP會對中國貿易出口產生-0.14%的影響。
還需認識到,美國“重返亞洲戰略”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遏制中國在亞洲地區的影響力,而且得到了新加坡、菲律賓等亞洲國家的積極回應。現在看來,在亞洲地區貿易自由化是以中國為中心還是以美國為中心的選擇上,TPP的確讓美國得分壯膽不少。一方面,美國可以通過對TPP成員國中的東盟FTA國家和日本施加直接與間接的影響,以制約中國在“10+1”、“10+3”和“10+6”的騰挪空間;另一方面,美國借助TPP已經搶到了區域貿易更高規則的制定權,中國若想未來加入TPP,某種程度只有被動適應甚至接受的無奈,其間所支付的貿易代價和非貿易代價將不可避免地發生。以此觀之,TPP對中國在亞太地區影響力的鉗制與沖擊已客觀形成。
當然,TPP對中國的影響并非全是負面。可以說TPP協議的達成是被動地遞給了中國一本修煉手冊。一方面,TPP有關勞動權益、反對壟斷、國有企業以及環境保護等方面的規定可以為中國頂層設計提供對標參考,從而反思我國經濟存在的深層缺陷,破除改革深水區的病灶與障礙,并最終實現經濟制度與機制的全面創新;另一方面,TPP所產生的新的貿易競爭壓力也倒逼中國企業加快產品與技術迭代創新的步伐,進一步拓展外貿出口的機制與通道,從而提升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
秉持開放包容心態
雖然美國主導的TPP具有明顯的“去中國化”色彩,中國也從來沒有接到過加入TPP談判的邀請,但中國不應有任何的失落甚至有被邊緣化的感覺。畢竟,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對于TPP這樣一個對亞太地區的確能夠產生極大推動作用的貿易協議,中國應當表現出應有的大國風范。因此,無論是在思想認知層面還是政策操作層面,中國政府理應以開放與合作的姿態回應之。
數據顯示,中國已簽署的雙邊自貿協定已經達到14個,涉及22個國家和地區,此外,中國正在談判的自貿區還有5個,涉及23個國家和地區;正在研究階段的自貿協定有5個,涉及5個國家。看得出,即使沒有加入TPP,中國絲毫也不顯得落單和孤獨,中國具有充分的雙邊與多邊貿易自由化駕馭功力以及廣闊的區域貿易自由化騰挪空間。
不僅如此,中國還發起成立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倡導和主導了“金磚銀行”的建立與誕生;與此同時,中國推出了面向海外廣闊腹地的“一帶一路”戰略,在國內運作了上海等自貿區的大手筆,所有這些都充分地表明,中國已經在諸多領域和相應層面獲得了區域貿易與投資規則的制定權,并逐漸找到全球經濟新格局下如何進行戰略博弈與合作的路徑。因此,正如我們在進行規則創新中展現出開放胸懷一樣,對于全新的TPP,中國也不會表現出抱殘守缺的對抗性思維。
更為重要的是,TPP成員國對中國經濟的依賴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中國對他們的依賴程度,而且這種趨勢還在強化。數據顯示,中國已成為括日本、馬來西亞、澳大利亞、新西蘭、秘魯、智利、新加坡和越南等八個TPP成員國的最大貿易伙伴,同時也是美國、加拿大的第二大貿易伙伴。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中國不參加TPP,也會以一個最重要的貿易力量而存在;何況任何一個TPP成員國所謀求并不只是TPP內部的紅利,更不能置龐大的中國市場于不顧。正是如此,雖然美國試圖通過TPP遏制中國,但中國完全沒有必要與其分庭抗禮,而應胸有成竹地泰然處之。
還須認識到,在中國站全球貿易的份額超過12%,中國對全球經濟的增長貢獻超過30%,對全球大宗商品的影響超過50%的情況下,一個12個國家達成的號稱“面向21世紀的貿易協議”卻排除中國,這肯定也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貿易范本,缺席中國的經濟規則重建,肯定也不能稱之為全球經濟的規則。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中國未來可以不需要TPP,但TPP將來絕對少不了中國。中國政府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持戰略定力,并運用自己不可替代的條件和籌碼化解TPP的束縛與限定之力。
對外巧借勢
動態地審視,由于美國對中國的排斥性思維,也由于中國距離TPP規則的要求還存在相當大的距離,并且也完全沒有必要為迎合TPP而支付巨大的代價,這樣,中國在較長時期內有可能會不加入TPP,但是,不參與游戲并不等于只能當一個旁觀者,中國完全可以在TPP廣闊的外圍地帶構筑有利于自己的護城河。
對標TPP,構建以“中國+X”的FTA網絡是中國突破TPP壁壘的策略之選。一方面,中國可以與沒有進入TPP體系的國家加快啟動和展開FTA談判,尤其是重點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與“金磚國家”開展自由貿易協定的磋商,這樣極容易贏得FTA的主導權;另一方面,鑒于中國與歐盟的關系愈發緊密,中國應主動尋求與歐洲擴大合作空間,在完成正在進行談判的中歐投資協定后,趁熱打鐵展開中歐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與此同時,對于已經簽署雙邊FTA的國家,中國應當盡可能推進自由貿易區的“升級版,特別是對于已加入TPP的國家如澳大利亞、新西蘭等,應當進一步密切合作關系,這樣可以構造和拓展出中國出口進入TPP國家的曲線通道。
推動區域全面經濟伙伴協定(RCEP)應當成為中國在區域貿易自由化版圖上發力運功的重要方向。從目前來看,越南、馬來西亞已加入TPP,將使得出口產品與這兩國同質化程度較高印度等國產生危機感,有更強烈的意愿來推動RCEP的談判進程。對此,中國可以更加主動,利用中印貿易關系以及中韓、中澳FTA等雙邊機制發揮出更大的作用。加快推進RCEP的目的就是要創造與TPP“合二為一”的可能,最終建成亞太自貿區(FTAAP)。據美國著名智庫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估計,一個沒有美國參與的亞太自貿區可能使美國公司的年出口至少損失250億美元,或者約20萬個高薪崗位。正是如此,促進亞太地區“高水平”的自貿安排是包括美國在內的亞太國家一致訴求。另外,雖然TPP與RCEP標準不一,但并不是完全對立甚至于對抗的,TPP偏重于新議題的規則及制度問題, RCEP的議題以傳統議題為談判重點,但也涵蓋了電子商務、知識產權、競爭政策、爭端解決等,兩者有很大的交叉,這是RCEP和TPP融合的基礎。
基于此,在RCEP推進的過程中,作為發揮著重要作用的中國應當力促將國企改革、環境保護、勞工利益等敏感內容滲透到具體的談判環節中去,以盡可能減少RCEP與TPP對接時的錯位空間。另外,中美兩國正在進行BIT(雙邊投資協定)談判,中國政府甚至可以主動向美國政府提出在BIT的基礎上加入貿易談判內容,把BIT擴展到BITT(雙邊投資和貿易談判),使之與TPP和RCEP規則互聯互通,進而成為通向FTAAP 橋梁。而一旦FTAAP 落地,TPP對中國構成的負面纏繞都將消弭于無形。
再說,TPP目前達成的只是基本協議,正式生效尚需等待各國議會批準,同時即便生效后還設置了長達9年的逐步免稅緩沖期限,至于TPP要上升成覆蓋全球的國際貿易準則恐怕更需假以時日。自然,中國贏得了較為足夠的自我調整與周旋時間,相應地,采取得力舉措推動國內改革的深化以及制度與規則的完善就提到了應對TPP的戰略前臺。
不得不承認的是,TPP所建構的系列規則所代表的都是國際貿易與投資的發展趨勢,雖然我們囿于多種因素的制約無法高攀,但也完全可以通過自身努力縮小與TPP的差距。如通過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積極吸收更多民間資本進入國有領域,形成混合所有制經濟的經濟生態,從而構筑出市場化程度更高的微觀基礎;還可以真真切切地改革勞動條件,以最高的國際勞工標準要求自己,籍此既保護勞動權益,又縮小貧富差距;還應當加大淘汰落后過剩產能的力度,沖淡國有領域的壟斷基因,割斷由此形成的各種微妙經濟關系,推動中國經濟的真實轉型等等。這樣,無論將來中國是否成為TPP成員,中國都可坦然面對新的國際貿易和投資規則。
“一帶一路”是中國迎接TPP之壓的“強項”,運作一年多來,已經有沿線60多個國家積極響應參與,并愿同各自的發展戰略相互對接。這些沿線國家的總人口約44億,經濟總量約21萬億美元,分別約占全球的63%和29%,但與具有法律約束力的TPP相比,“一帶一路”沒有非常切實的協議。為此,中國可以考慮以“一帶一路”為載體,結合與沿線國家形成的FTA關系,視條件成熟后,采取有點到面的方式,有目的地引導構建服務與推進“一帶一路”的規則體系。
還有,以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為代表的中國自貿試驗區的設立,也可以看作是中國為應對TPP所進行的提前壓力測試,在這方面,我們不僅還有擴容的空間,更有制度與機制創新的余地。目前,上海自貿區也已嘗試或實施了“準入前國民待遇加負面清單”模式為代表的新的投資規則,今后可以進一步縮小“負面清單”的標的,增加“準入前國民待遇”的內容,以最大程度地對沖TPP的負面效應。在服務貿易高水準開放方面,上海自貿試驗區也已主動在金融服務、航運服務、商貿服務、專業服務、文化服務以及社會服務六大領域進行了擴大開放的嘗試,在成熟基礎上,上海自貿試驗區今后還可以擴大服務業開放的領域,進一步破除相應的體制性障礙。另外,在資本項目改革方面,針對TPP作出了外匯轉移應該以可自由使用的貨幣按照轉移時的市場匯率毫不遲延地轉移的規定,上海自貿試驗區也開始在人民幣跨境使用、人民幣資本項目可兌換、利率市場化和外匯管理等領域作出可控性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