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特約撰稿 邵七月
“士大夫”馮侖
文 _ 特約撰稿 邵七月

“我特別喜歡大象,我要學習大象。”年逾半百的馮侖咯咯笑著,像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臉上的皺紋隨著笑意蕩漾開來,眼睛閃著光,身體舒展,一掃連續講話9個小時的疲憊。很難想象,這個房地產行業的“大佬”、萬通集團董事局主席,會是個一心想著“商業道德”“慈善公益”和“自由創造”的“黃段子傳播者”。
馮侖出生于1959年,1982年畢業于西北大學,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二屆大學生,隨后考取中央黨校碩士。畢業后,他先后在中央黨校、中宣部、國家體改委、武漢市經委和海南體制改革研究所(下稱“海南體改所”)任職。時代的大潮波濤洶涌,1989年,海南體改所解散,馮侖被迫回到了北京。他遍托關系,卻驚訝地發現,所有正式的國家機關都對他關上了大門。“相當于汽車拐彎,你被一腳踹了下去,等你再站起來,車已經走了。”就這樣,知識分子馮侖的仕途被攔腰斬斷。迫于生計,他開始下海從商。
1991年,馮侖坐上了南下的火車,前往荒蕪但充滿機遇的海南。這塊尚未充分開發的土地,就像當年的美國西部,吸引了大批狂熱的淘金者,無論是一夜暴富還是身敗名裂都不稀奇。
當時,最熱的是地皮,來錢最快的是炒地皮。高峰時期,這座當時總人數不過674萬的海島上竟然出現了兩萬多家房地產公司。而這些房地產公司無一不在玩著“擊鼓傳花”的游戲—不蓋房,只炒房,甚至一個大坑都會被炒成高樓大廈而轉手十幾次。狂熱、躁動、激情、對財富的無限渴望……馮侖便是在這樣欲望交織的海南掙下了第一桶金。

第一筆生意,馮侖和北京一家信托公司的老總談:“我出1300萬,你出500萬。我們一起做,你干不干?”憑著他的魄力和膽識,賬面上僅有幾百塊的新公司拿到了這500萬。繼而,馮侖又用這500萬做抵押向銀行貸款1300萬,用1800萬的啟動資金買進8棟別墅,一番倒手之后,萬通的賬面上就多出了300萬。這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馮侖成功了,“萬通六君子”(即最初創立萬通的王功權、馮侖、劉軍、王啟富、易小迪、潘石屹)完成了自己最初的資本積累。
后來,隨著海南房地產經濟泡沫的散去,“梁山模式”(座有序,利無別,即大家雖然職務有差別,但利益平均分配)的“六君子”終因出身不同、價值觀各異而分了家。馮侖獨自一人守著理想留在了萬通,積極學習西方成熟的現代商業管理模式,倡導中國房地產行業的創新和轉型。
盡管時代的大潮波濤洶涌,但馮侖很幸運,他不僅生存了下來,而且“沖浪”這運動,他玩得還不錯。秉持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士大夫精神,馮侖開始將目光投向遠方,漸漸褪去野蠻生長的痕跡。他在媒體、公益、出版、學界、商界等不同領域頻頻現身,身份轉換中,一個形象日趨豐滿的馮侖清晰可見。
前一天的新聞里,你可能看到他徒步跋涉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對惡劣的生態環境憂心忡忡;后一分鐘的新書發布會上,他又以慣常的詼諧幽默笑呵呵地回答著各種問題。這個“黑心的房地產商人”越來越不務正業—不去認真研究怎么多賺錢,反倒將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花在和公益相關的事情上。荒漠化基礎研究、地下水保護、植被保護、教育、社區發展……這些任誰聽到都會皺著眉頭連連嘆氣、避之唯恐不及的宏大議題,卻愣是被馮侖一把攬到了自己的肩上。沒有人要求他這么做,但他甘之如飴。
你說他是理想主義者也好,身體力行者也罷,馮侖不在乎外界怎么評價,他說自己的墓志銘要這么寫:“資本家的工作崗位,無產階級的社會理想,流氓無產階級的生活習氣,士大夫的精神享受……這孫子就是這樣的。”
從江湖草莽到商界傳奇,馮著商道與理想,終將在時代里站成一座雕像。而雕像的底座上,會刻著這樣一句話:他們的出發點始終是想為國家做點事,這種情結揮之不去。
《讀者·原創版》:如果用一種動物來形容自己的話,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動物?
馮侖:大象。我特別喜歡大象,我要學習大象。

《讀者·原創版》:學習大象?侖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甚至被很多渴望成功的青年人奉為“人生導師”。提起這個稱號,馮侖連連擺手:“不要自視太高,當什么導師啊。”他更愿意做一個溫和的分享者,坐下來,和年輕人談談他們大時代下的小理想。
有這么一批企業家,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先在體制內成長,后白手起家于20世紀90年代,馮侖正是他們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在馮侖身上,你可以窺見那個年代社會主流精英的樣貌:智商高、情商高、有膽識,既了解體制內的規則運行和人情世故,又懂得體制外的種種酸甜苦辣。這群企業家,懷揣
馮侖:對。在非洲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非洲草原上最牛的是大象。為什么呢?第一是不爭。大象是不爭的,吃的是草,是最簡單的東西,個頭卻是最大的。第二,后發制人。如果把它惹急了,它用鼻子把人卷起來,一下甩過去就把人摔死了;如果人沒死,它會用象牙把人挑起來;如果還沒死,它就慢慢走過去踩上一腳。它自身的防護特別好,皮很厚。所以我覺著大象很牛,不爭不搶、后發制人、有防護。你要想成為“大牛”,就得這樣—不爭,不欺負人,另外你得保護好自己,在這個基礎上再后發制人。
《讀者·原創版》:你的新書《行在寬處》中理解的“向寬處行”并不是“向浮華、獲取去行,而是學會退卻、放下懦弱、面對死亡,學會做屌絲”,是有一種反成功學的東西在里面嗎?
馮侖:沒有學術上的反成功學。一般人在痛苦面前會摔倒、絕望、放棄,所以路就窄了。所謂“寬”就是把這些事情處理好,你有本事面對曲折、挫折、痛苦、失戀、打擊、侮辱、誤解,你能把這些事情都搞定,那這人生的路就寬了,對吧?但你要是搞不定,其中任何一件事都可能讓你跳樓,那人生可就結束了。
《讀者·原創版》:你想倡導人們改變心態?
馮侖:我也不是倡導。大家想折騰呢,那就可以考慮一下這個事;不想折騰呢,那就過普通日子,沒有必要“沒事找事”。這就是我對創業的人的一些想法,普通人朝九晚五,而你卻天天折騰,那沒準兒媳婦就跟你掰了。
《讀者·原創版》:現在很多年輕人把你奉為導師,你覺得這是為什么呢?

馮侖:我確實不愿意成為這樣一個角色。因為我所說的都是我的體會,社會、時代在變,偶爾有一兩句話讓人覺得還挺有意思就行了,剩下有很多東西是需要自己在人生中體驗的。另外,為什么我不愿意扮演人生導師的角色,因為我年輕時最煩的就是導師,他們天天給我講一些事,講得五迷三道的。
《讀者·原創版》:但你的話現在有很大的影響力。
馮侖:這不一定。我覺得在他們(年輕人)現在這階段有點兒影響力,等他們將來回頭一看,可能就發現這話都是不對的。我覺得有的時候產生影響力的不是內容,而是表達形式。我說的任何話都是重復,沒有創造。人類的歷史有幾百萬年,文字的歷史有幾千年,很多話前人都說過了,今天還有多少創造?都是重復。只不過年輕人人生經驗太少,覺得我說的是新的,但我知道我說的話都是前人說過的,只是表達形式是有時代特征的,是個體的。所以不要自視太高,當什么導師啊。
《讀者·原創版》:那你出書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為了讓自己的觀念影響更多人。
馮侖:我真沒有這個目的,寫本書教育誰,誰也教育不著啊。互聯網時代是個互相影響的時代。在互聯網環境下,你的話可能會影響一些人,但也有一些人的話語會影響你。不存在一個絕對正確的人。在這個過程中,交流取代了教育,分享取代了改變。分享是積極的改變,而不是被動的改變。所以在互聯網時代,人們更需要的是放松,一定要平等、分享、開放、交流。在這樣一種心態下,大家各取一點點,我取你一點兒好的,你取我一點兒好的,最后這個時代就進步了。今天哪兒存在導師呀,沒有。
《讀者·原創版》:雖然你比較反對貼標簽這個行為,但有時候標簽也是一種快速認識人的方式。如果給自己貼標簽的話,你會貼什么?
馮侖:第一,肯定是地產商;第二,是一個喜歡創新的地產商;第三,是公益活動的積極參與者;第四,是商業經歷和心得的分享者。還有一個呢,肯定是男人,沒出柜。(笑)
《讀者·原創版》:如果讓你給自己寫墓志銘,會寫什么話?
馮侖:資本家的工作崗位,無產階級的社會理想,流氓無產階級的生活習氣,士大夫的精神享受。我覺得這話挺正確的,別人如果看了我的墓志銘,會覺得—這孫子就是這樣的。
《讀者·原創版》:這相當于你的價值觀?
馮侖:不是價值觀。我干的是商人的活兒,想的是無產階級的社會理想。因為我15歲入團,20歲入黨,又在體制內待了一段時間,所以想事不自覺地就往那邊想。而所謂流氓無產階級的社會習氣,是因為我在海南就是從草根開始奮斗的,江湖習氣沾染得多,包括說話方式啊什么的,都有點兒痞。
《讀者·原創版》:你剛剛給自己貼了一個公益的標簽,你對這個領域怎么理解?

馮侖:這10年來,在公益領域,中國企業家很了不起。現在中國的公益基金項目大概有三分之二是民營企業創辦的。中國的公益捐款超過1000億,65%來自民營企業和個人。這也是過去10年來民營企業做得最成功的事。其他的事并沒有像做公益一樣,迅速且根本地轉變大家對商人的看法。這就是進步。過去10年民營企業的努力,包括一些公益組織的發展,就是要讓大家看到慈善的力量、公益的力量,成為社會發展隱形的翅膀。所以在過去10年里,哪怕錢少賺一點兒,但是我們也會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在公益上。
《讀者·原創版》:你去年的關鍵詞是“理想”,是一個非常正能量的詞,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
馮侖:如果這是一個標簽的話,我不拒絕。
《讀者·原創版》:那你覺得理想主義者身上一般具有什么特質呢?
馮侖:夢想、熱情、執著、犧牲、大愛,跟理想相關的都是這些詞。
《讀者·原創版》:跟你契合嗎?
馮侖:很契合啊。(笑)我是追求理想,順便賺錢,也必須賺錢。我覺得一個人活著得有方向感,只是每個人的理想不同而已。我覺得特別重要的不是“同”或“不同”,而是時代發生了變化。很多年齡偏大的人說起理想都有點兒空,全是家國情懷,那理想忒大。現在講的其實是小時代的理想—你想有個好生活,上所好學校,這也是理想啊,這些理想特別好。尤其未來是一個小時代,應該全是些小理想,哪兒有那么多大理想呢。大理想是政府的事,我們的事都是些小事,但你不能說小理想就不高尚。
《讀者·原創版》:前段時間興起了一個熱詞叫“情懷”。你覺得“情懷”是什么?
馮侖:就是對社會“發情”嘛。但我覺得不能因為“情懷”就把自己的境遇和全社會分享。
《讀者·原創版》:那你有情懷嗎?
馮侖:如果你對某一件事情投入了熱情,很認真,也很執著,以至于這件事情有很強烈的情感色彩和價值觀體現,那都可能被冠以“情懷”二字,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我不拒絕情懷。“情懷”有時候是一種正常的表達,有時候是商業工具,是種炒作。
《讀者·原創版》:當你獨處時,你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呢?
馮侖:我想的最多的是自由和創造,我覺得生命的價值就是如此。人類從動物進化而來,進入到人類社會,不同的制度安排,其實都讓人不自由了。有很多障礙阻礙著你,讓你不能自由創造,你的創造力就得不到發揮。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自由與創造、現實與經濟中權衡、糾結。我想寫一些怪怪的書,然后去一些奇怪的地方,干一些常人認為不太可能的事情,這是獨處的時候偶爾會想的,潛意識里追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