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如鵬
日前,國家統計局公布了2015年前三季度各省的經濟數據,重慶以11%的經濟增速再次領跑全國。自2014年一季度以來,這已是這座中國內陸最大的城市第7次蟬聯GDP增速季度冠軍了。
近幾年,重慶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但出乎很多人意外的是:它的經濟卻始終保持著高速的增長。從2007年至今,重慶GDP增速始終位居全國前列,從未跌出過前5位。即便是在中國步入新常態、整體經濟破7的今天,它仍罕見地保持著兩位數的增速。
作為中國最年輕的直轄市,重慶盡管可能更容易獲得國家這樣那樣的優惠政策,但區位條件不足、城鄉差距過大、貧困人口較多、高端人才稀缺等制約因素,使得它發展經濟的綜合條件,與其他省市相比并不占優,甚至更加困難。經濟學家張五常就曾認為,“重慶是一處不容易搞起經濟的地方。”
從具體的經濟數據看,重慶經濟的異軍突起絕非偶然。
這兩年,在全國工業企業低迷的環境下,重慶工業可謂是一枝獨秀,不僅規模以上工業生產總值增長連續幾年排名第一,而且利潤增長每年都在20%以上,穩居全國第一。今年前三季度,在工業39個行業大類中,有37個保持增長,增長面超過九成。
與此同時,重慶的固定資產投資增長也遠高于全國。前三季度,全市完成固定資產投資10574.77億元,同比增長17.3%,高于全國平均水平7個百分點;其中,第二產業投資3518.99億元,增長20.8%,高于全國平均水平12.8個百分點。
重慶的快速發展已引起了中央政府的關注。
10月10日至11日,發改委主任徐紹史親自率隊前往重慶調研。他表示,這次調研,意在梳理、總結重慶的經驗,同時認真研究重慶提出的意見建議,繼續支持重慶經濟社會發展。
重慶經濟增長的領先優勢很可能還會延續。一方面,它經濟增長的主要拉動力——汽車制造業和電子信息業,仍維持著較高增長;另一方面,過去幾年布局的新興產業也已開始嶄露頭角。
據重慶統計局副局長張富民透露,今年前三季度重慶戰略性新興產業之一的工業機器人產品產量增長185.3%;光纜增長123%;新型金融業增加值超164億元,增速達63%。“新的亮點雖然體量還不大,但都非常有前途,正在接續發力,形成新動力。”
“重慶內在優勢包括發展思路較清晰、人口紅利和土地充足,以及沿海地區的制造業繼續西進和長江經濟帶的建設。”重慶大學經濟工商與管理學院教授姚樹潔說,“因此,重慶的發展速度在未來五到十年仍將領先全國。”
作為老工業基地,重慶在計劃經濟時期,一直是四川省財政的主要來源。自上世紀80年代后,隨著中國沿海的開放,這座內陸城市的經濟優勢開始逐漸喪失。1997年成為直轄市后,重慶的支柱產業一度只剩下了一個摩托車產業。
“那個時候,摩托車在整個工業板塊中是一枝獨大,沒有其他的替代。摩托車市場稍微打個噴嚏,重慶經濟就要大受影響。”重慶市政府一位負責政策研究的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今天,重慶已經形成了汽車、電子、化工、機械、鋼鐵等多點支撐的產業體系。其中,汽車制造業和電子信息業去年的產值都超過了5000億,成為重慶經濟增長的主要拉動力。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任何一個產業都有生命周期,有的是處于成長期,有的是處于衰弱期。在這種情況下,哪個行業都有可能不景氣,只有形成多點支撐的產業格局,東方不亮西方亮,整個經濟才能持續向好。”這位官員說。
重慶社科院產業經濟研究所研究員王秀模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年重慶經濟之所以能保持較快的增長,與該市長期重視實體經濟有很大的關系,一直把抓工業作為重慶經濟的第一要務。
“這在其他很多省是達不成共識的。現在有些地方都提把服務業搞上去才是一個發達地區。但重慶不是北京、上海,底子薄、貧困人口多,不抓工業怎么行?”王秀模說,“重慶不僅是抓,而且是常抓不懈,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一條。”
重慶市長黃奇帆因為懂金融被人稱為“金融市長”,但他對實體經濟的重視,反而超過了金融業。他一再告誡重慶市各區縣的負責人,金融不是單純的卡拉OK、自拉自唱的行業,它是為實體經濟服務的,金融如果不為實體經濟服務,就沒有靈魂,就是毫無意義的泡沫。

2012年11月,孫政才就任重慶市委書記。圖/中新
2000年,重慶市的工業產值只有1000億元,到2014年已超過20000億元。排除物價因素,14年間實際增長12倍。目前,重慶工業企業貢獻了全市近50%的稅收,提供的就業崗位也占到全市總量的1/3以上。
在抓工業的過程中,重慶對支柱產業的確立非常慎重。比如電子信息產業重慶本來沒有,他們在尋找新的增長點時發現,2008年金融危機后,全球工業產品紛紛萎縮,但筆記本電腦銷售逆勢增長20%以上。于是,決定將電子信息產業作為未來發展的支柱產業。
通過近幾年的快速發展,如今重慶已經成為世界級的筆記本電腦產業基地,全球每生產3臺筆記本電腦,就有1臺來自重慶。
與此同時,重慶對一些過剩產能行業嚴格限制,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前述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前些年,水泥行業很風光,全國遍地開花,重慶有幾個縣也想搞,但市政府堅決不同意,時任市長王鴻舉對市發改委主任說,“你要再敢批一噸水泥,我就拿你是問。”
另一個例子是鋼鐵。10年前,全國鋼產量1.8億萬噸的時候,重鋼集團的產量是600萬噸,去年全國鋼產量達到十幾億萬噸,重鋼的產能依然是600萬噸,10年沒有增加一噸產能。
“這是因為當時我們保持了相對的理性和冷靜,所以當這兩年很多省經濟出現滑坡的時候,重慶仍然能保持較快的增速。”這位官員說。
重慶抓實體經濟發展產業,不是靠簡單的擴大規模,而是注重增長方式的創新。按黃奇帆的話說,模式創新比“血拼”更有智慧,更可持續。
之前,沿海地區生產筆記本電腦主要是組裝,零部件、原材料都從外面運,組裝完再運往外地銷售。這種加工貿易產業鏈很短,一臺電腦只有大約15%的增加值能留在中國,而含金量最高的研發和結算都在海外。
臺灣宏基集團的施正榮曾對此提出過一個“微笑曲線”理論。他認為,在產業鏈中,價值最豐厚的領域在曲線兩端:設計和銷售,而中間勞動力最密集的制造環節附加值最低,只能賺辛苦錢。
這種加工貿易在中國沿海已發展了20多年。最近幾年,由于勞動力等成本要素結構發生變化,不少加工貿易訂單開始轉到越南等東南亞國家。如何把這一塊經濟既能保持,又能克服既有的缺陷?
重慶給出的答案是延伸產業鏈,推行集群發展。
“簡而言之,產業集群就是在一定區域內匯集特定產業的眾多具有分工合作關系的不同規模等級的企業,讓企業各取所需,實現協同發展。”重慶市經信委總經濟師涂興永說。
自2008年起,重慶通過引進惠普、宏基、富士康等知名企業,形成了5大品牌商、6大代工商和860多家零部件廠商的產業集群。
重慶市人大副主任、市發改委原主任楊慶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代工商負責為品牌商總裝電腦,但所需的零部件,代工商不會都自己生產,絕大部分由零部件廠商提供。代工商與品牌商之間,長期會形成一種戰略同盟。因此,只要說服它們,其他大大小小的零部件企業自然就會跟隨而來。
這個龐大的電子產業集群形成后,不僅延伸了產業鏈,涵蓋了高附加值的研發和結算環節,而且使80%的零部件、原材料本地化。如今,重慶每生產一臺電腦,有70%的產值能夠留在本地。
對產業集群的優勢,黃奇帆曾有過這樣的描述:在中國沿海,各省的代工商不會超過兩個,你有富士康,他有英業達,一山不容二虎,互相分隔開來。但重慶卻集聚了6大代工企業,它們生產的網絡終端產品占到了全球的90%。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個好的格局,這個企業訂單少了,那個企業就會多,東方不亮西方亮,對重慶來說總體平衡,不會出現大起大落。
今年重慶電子產業的利潤增長了57%。他解釋說,就是因為860家零部件企業,大部分投產了,物流成本極大下降,整體效益體現出來了。他預計,今年重慶電子產業的產值增速仍會超過15%。
這種集群發展的方式,目前已成為重慶推進產業的重要抓手。
2014年,重慶又確立了十大新興產業,包括芯片、物聯網、機器人、石墨烯、頁巖氣等。而推進這些產業的方式無一例外,都是集群發展。有報道稱,在重慶永川,僅僅幾個月時間,就聚集了70多家專門從事機器人研究和制造的企業。

左圖/長安福特馬自達重慶二工廠的自動化生產線。
據悉,今年上半年這十大新興產業的產值已達到700億元,預計全年將突破1500億元,到2020年將達到萬億元以上,成為重慶未來經濟增長新的拉動力。
2014年,重慶進出口貿易大約是950多億美元,折合人民幣差不多有6000多億元,在14000億元的GDP中所占比接近50%。經濟外向度(即進口總額與GDP之比)在全國31個省份中位列第八。
作為一個內陸城市,重慶的經濟外向度為何能超過很多沿海、沿邊省份?
王秀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首先得益于重慶人敢于沖破思想的禁錮。“過去提開放,都是沿海沿邊的事,內陸只能跟著沿海梯度開放。實際上,開放本質上是一個市場經濟命題,更受制度安排和基礎設施的影響。”
大約在2007年左右,重慶提出了建設內陸開放高地的設想。當時,重慶既沒有國家級的樞紐交通,也沒有口岸,更沒有保稅區。而短短六七年后,重慶就形成了水陸空三個國家級的樞紐、三個一類口岸、三個保稅區的“三合一”開放格局。
由于有了這些開放的條件,使得重慶的外資企業大量入駐。重慶的進出口貿易從六七年前的60多億美元,增長到如今的近千億美元,每年的增速都在50%以上。
與此同時,重慶引進的外資也大幅度增加。原來中國每年1000多億美元外資,沿海八個省就占了800多億,整個西部地區只有兩三百億。而現在,重慶已連續4年每年利用外資超過100億美元。
王秀模說,可不要小看這100億美元,這帶來的不僅是資金,還有技術、市場和人才,加速推動一個地方的開放,促進經濟的發展。
對于重慶對開放的探索,黃奇帆曾有過這樣的描述。他說,重慶現在做的這些事,在改革開放上的創意,一點不亞于上世紀80年代的深圳開發、90年代的浦東開發。因為任何一個人、一個地方要站在時代的前列,都要有勇氣,都要有智慧,在這個意義上,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點,盡管內容不同,但需要的精神和智慧是一樣的,改革開放創新的思維方式都是一樣的。
重慶開放高地的建設,不僅為自身經濟的持續發展提供了動力,也為中國廣大內地的開放提供了有益的探索。
2013年11月公布的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有關內陸開放的部分很多就借鑒了重慶的經驗。
黃奇帆本人還參與了《決定》第七部分“構建開放型經濟新體制”的起草工作,并在三中全會后擔任全會宣講團成員。
“不要看不起重慶,”黃奇帆自信地說,“中國東西部對外開放觀念及體制、機制差距,有望在5至10年間消失。如果中西部地區和沿海地區都‘拉平了,我們開放的紅利還可以比較高地增長,比如15%、20%的增長,再增長十年、五年不是問題。”
重慶這些年經濟的快速發展,除了大膽創新、扎實工作外,也離不開大規模的基建。穩定的基建投資,不但成為拉動經濟的強勁動力,同時也構建了重慶得以被外企相中的基礎。
今年前三季度,重慶完成投資超過2700億元,投資增速高達17.3%。重慶市統計局副局長張富民直言不諱地說,“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穩投資是非常重要的。”而投資的增長主要得益于大項目的推動,比如城市道路、橋梁建設、舊城改造、軌道交通等。
重慶的投資不僅規模巨大,且以國資為主導。根據重慶財政部公開披露的數據,重點項目投資中,國資主導的占比為67%,市場主導的占33%。為支撐如此水平的投資,重慶構建了構思巧妙、規模宏大的政府債務平臺系統。
重慶以渝富公司統領與支撐地產、城投等八大投資公司,主要依賴財政支出、中央轉移支付項目投資、土地增值、國有股權等資金來源充實資本金,之后在擴大的資本金基礎上動用一切金融手段擴大融資規模。
由于投入巨大,重慶的債務問題一直被外界所關注。有輿論認為,重慶市政府實際上已經處于破產狀態。之所以還能延續神話,就在于中央財政、金融機構、大型央企源源不斷的向重慶注資。
對這種質疑,重慶雖然多次否認,聲稱其債務完全在安全范圍之內,但對于發展動力上存在的結構問題,仍有足夠的警醒。
黃奇帆就曾在市經濟工作會議上指出,重慶需要進一步轉變發展方式。
他說,西部大開發十多年來,開放度和內需拉動都不足,使得投資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源動力。按照經濟發展規律,若投資額和地區生產總值(GDP)接近1比1,繼續擴大投資將違背發展規律。
據統計,重慶2011年投資額已經上升到GDP的80%左右。因此,黃奇帆認為重慶必須跳出西部大開發前期發展的慣性,即不再過分依賴工業投資、基礎設施投資和房地產投資的增長拉動,而是要更多依靠改革和擴大開放,利用市場的手段加速度發展。
事實上,自2010年以來,重慶經濟增速雖然仍在國內名列前茅,但已明顯放緩,下行的速度甚至超過了全國的平均水平。
前述負責政策研究的重慶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2015年下半年的數據看,重慶經濟增長的主要拉動力——汽車制造業和電子信息業,已經出現了萎縮。
這讓重慶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市政府一方面加快培育電子核心部件、物聯網產業、石墨烯、高端交通裝備輕合金材料等十大新興產業,另一方面也把目光瞄準了金融中心、物流中心的建設。
盡管較早就提出了金融中心的目標,但由于上海、北京以及香港在這方面的優勢,重慶要實現這個目標并不容易。
為了與北京的金融機構總部中心與上海的資本市場中心相區別,重慶將目標定位為離岸金融結算中心。
黃奇帆曾解釋,新加坡的資本市場在世界上不起眼,行政總部也不怎么多,但新加坡是一個金融中心,離岸貿易堆積了它巨額的離岸金融的中心,各種金融結算的中心。
“我們很努力地想要學習新加坡,把加工貿易、離岸金融結算搞到重慶來。”他說,“把這些業務做上去,能夠推動重慶成為一個內陸的金融中心。”
為此,重慶一直希望能成為中國與新加坡第三個政府間合作項目的落戶城市。中新前兩個合作項目分別是蘇州工業園和天津生態城。
在黃奇帆看來,90年代的蘇州產業園是搞工業,21世紀初天津生態城搞的是房地產,第三個合作項目重點則是服務貿易、金融、物流等,正是重慶所希望的。對此,他甚至表示,重慶與新加坡合作“比單獨成立一個重慶自貿區還有意義”。
現在看來,重慶如愿以償。2015年11月6日,習近平在訪問新加坡時宣布,雙方將正式啟動“以重慶市為運營中心”的第三個政府間合作項目。
這表明,重慶擊敗了另兩座西部城市——成都和西安,終于拿到了這個夢寐以求的合作項目。
輿論普遍認為,隨著以互聯互通和服務業為主的中新合作項目落戶,重慶將借鑒新加坡的豐富經驗,使金融、物流、現代服務成為新的增長點,為經濟的持續騰飛提供強勁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