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鵬飛：站在中西之間

董萍

繆鵬飛的人生是一部傳奇，他的藝術在那個時代也是異類。

“文革”時代，一切思想被禁錮，蘇聯寫實主義一統天下，他卻對現代藝術產生興趣，癡迷于對新的材料、新的技巧、新的創作理念進行研究。他渴望到西方去學習藝術，輾轉來到澳門，46歲重新開始。從身上只有100元，靠打工為生，到被人發掘開第一次畫展，直至用他另類的抽象表現主義創作贏得澳門乃至西方社會的贊譽，躋身澳門社會精英階層，成為澳門藝術家杰出代表。

晚年，他與太太袁之欽常常挽手而行。回憶往昔，諸多感慨，或藝術或人生，幸或者不幸，命運不可言說，而他們的信念是，踏踏實實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走過來。

上海實踐

繆鵬飛出生在一個小工廠主的家庭。小時候就喜歡畫畫。一次在家里墻上畫滿了動物園的獅子、老虎，媽媽一看很生氣，但是爸爸卻鼓勵他：“畫的蠻好，娃將來也許是個畫家。”在繆鵬飛的講述中，媽媽慈祥而膽小，爸爸性格就比較粗獷，而他結合了二者，有時候膽小，有時候卻又特別張狂。

童年父母沒有給他太多的約束，老師也是自由開明的態度，這使得他的繪畫天賦得以自有發展。高中畢業，他立志要考藝術院校，并如愿以償考入福建師范學院。

在福建師范學院讀藝術期間，老師講西方美術史，講到1850年庫爾貝就不講了，美術史就在這里結束了。繆鵬飛想，現在是一九五幾年，這其間的100年去哪里了？他就自己到圖書館去查，發現1874年有印象派、后期印象派、新印象派，之后又有野獸派、立體派等等。接觸到這些之后，繆鵬飛的心就再也收不起來了。

六十年代，繆鵬飛回到上海工作已經看不到西方現代派的資料了，圖書館所有相關資料都被已封存起來。繆鵬飛通過各種途徑，用幾年的時間搜集整理關于西方現代繪畫的資料，其中包括馬蒂斯、畢加索、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米羅等現代派藝術家。

文革開始后，各方面都受到沖擊，繆鵬飛出身不好，更處于風口浪尖。他被批斗了幾個月，“隔離審查”，處于“專案組”的監控之下。白天，他在上海市一家翻砂廠做重體力勞動。晚上，吃完飯休息一下，把窗簾拉起來開始畫畫，直到天色發白，睡一會就又開始開工了。他所沉浸其中的藝術試驗，給了他最大的精神庇護。

在惡劣的環境下，搞現代派繪畫幾乎已經不可能，繆鵬飛陷入了苦悶與彷徨。在這個時候，患難中相識的劉海粟老師交給他一卷自己手書的篆書《毛公鼎》，把繆鵬飛帶入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之中。

三十年后，當繆鵬飛回憶這段經歷時寫道：“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凡十年，放棄西畫研究，注重傳統。二條線路：一條是書法，從篆（毛公鼎、散氏盤）入手。隸（石門頌、西狹頌、楊淮表記）、行（黃山谷、米芾、何紹基）輔之；一條從繪畫：以我個性選擇，從近代黃賓虹、吳昌碩著手，上溯石溪、石濤、沈周以至元四家，走的是南宗一線，旁及敦煌（主要是北魏、北涼、北周），漢墓壁畫及民間藝術，并嘗試中西技法的融合。

七十年代中期，繆鵬飛被調到工藝美術學校任教，繆鵬飛的教學才能得到發揮。學生們發現這個老師有些不一樣，不但有極好的繪畫基礎，寫實能力卓越，同時又非常具有前衛意識。

他對學生的影響是深遠的。30多年后，繆鵬飛的學生回憶說：“教育就是一種方法，方法就是一種哲學，有了這個就有了勇氣去做一切事情。繆老師教給我們人生最基本的東西，對材料的看法，對實驗的看法，如何很前衛的去做。”

繆鵬飛的創作，始終都有明顯的前衛意識。這在改革開放初期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是春寒料峭中最早破土的奇葩。但他始終都覺得要到西方去看一看。

澳門風云

46歲那年，繆鵬飛來到了澳門。

八十年代初的澳門并沒有藝術的土壤，但是想到把這里當作后花園，可以隨時到海外，又因為弟弟在澳門，繆鵬飛就來澳門。

1982年12月的一天傍晚，繆鵬飛跨過拱北海關，站在了澳門。此時他身上只有100元錢，全部畫作也被扣留，置身一人來到這個由葡萄牙人統治了近四百年的完全陌生的土地上。繆鵬飛直覺的感受到，他將面臨比以往更為嚴峻的考驗。

在澳門，一切從零開始。為了生存，他只能先到一個工廠當美術設計，每天忙到夜半三更。

來到澳門的三年里，繆鵬飛沒有機會畫一幅畫。一次偶然的機會，他遇到澳門頤園書畫會的孫錫昆老先生，他一見繆鵬飛畫作的照片便大為贊賞，愿意幫助他和袁之欽辦畫展。

離開畫展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但是繆鵬飛手上卻一幅畫也沒有。他多年積累的學識和功力，在這個時候被激發出來，終于在開展前幾個小時把所有畫作完成，準備迎接來自葡萄牙、澳門本地官員、藝術家、畫家和朋友。這個初來澳門不久的年輕人給大家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新玩意，不是中國的傳統山水、西方的寫實、也不是澳門人喜愛的牡丹，而是純粹的西方抽象繪畫與中國書畫氣韻的精妙結合。

繆鵬飛的抽象繪畫展覽不但出乎意料的成功，而且給當時的澳門藝術界帶來一股新的風氣，也給澳門的藝術界帶來巨大的震動。當時的媒體評價他“繆鵬飛，這位出生在上海的畫家，他勇敢精神沖破澳門對于現代派的偏見。”“對于一個還未接受新思想的地方，將起促進作用。”

1986年夏天，在馬若龍的幫助下，繆鵬飛終于有機會到歐洲考察現代繪畫。彼時，當他站在歐洲藝術家的畫作面前，久久佇立，悄然落淚。有的西方藝術家把實驗材料變成一幅畫，不求規則，甚至把畫布搞破了，他們的大膽和無拘無束，讓他十分驚訝，又感到彼此之間的心意相通。

畫展的成功，幫助繆鵬飛在澳門立足。盡管人生地不熟，繆鵬飛亦不懂得經營，但得當時的葡國政府尊重，他被聘為視覺藝術學院副院長、理工學院教授等。他與馬若龍、袁之欽、吳衛鳴、馬偉達、郭桓等一批畫家共同創建“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畫會經常和國外的藝術家進行交流，畫會出去展覽也請對方來澳門。第十二屆亞洲藝術展，畫會邀請了大陸、臺灣、日本、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各亞洲藝術家二百多位，也與葡國、比利時、西班牙等歐洲國家進行廣泛交流。畫會還把藝術思潮引入這個古老、在文化上處于冷僻地位的城市，掀起一股現代藝術之風，也使澳門的精神生活和現代藝術相連接。

回憶往昔，繆鵬飛的太太說，剛來澳門時，生活異常艱難，但從來都是靠自己努力生存。他們打工賺錢，追求自己的藝術之路。送小孩去澳洲讀書。現在兩個女兒一個在澳洲，一個在葡萄牙，事業和家庭都發展的非常不錯。他們給孩子灌輸的家教就是，不要走邪路，要一步步靠自己努力走過來。這也是我們做藝術的人生信念。

對話繆鵬飛

我對東方文化如何走向世界進行探索

繆老的家在澳門超級花城23層，幾乎俯瞰整個路氹城。澳門博彩業的標志性建筑“銀河酒店”和“威尼斯人就在窗外。老人幾乎是看著路氹城被定位發展旅游博彩業后，各種度假酒店、體育館等建起來，而路碴濕地慢慢消失。

采訪時恰逢繆老輕微感冒，但他堅持帶著口罩和記者聊了幾個小時。繆老說，他年齡大了，消息不靈通了，現在很少外出看展和交流。那些費力氣的大型抽象表現畫作也無法創作了，更多的時候是寫書法和畫國畫。

在繆鵬飛的家里，他向記者打開一本5冊書結集而成的畫冊，并一一道來。畫冊封套上只簡簡單單三個大字“繆鵬飛”。這5冊分別為：上海實踐——澳門實踐——水滸系列——生存狀態——后書法。這本畫冊記錄了繆鵬飛一生的藝術創作經歷和藝術探究。

年近八十歲的繆老，身體已經不便，但是思路十分清晰。與繆老的談話圍繞著他的在澳門與上海兩地的生活與藝術實踐，現代美術史的演進，以及他的“新東方主義”。

歷經一個世紀的滄桑和對藝術的探求實踐，繆老似乎也站在一個高處，俯瞰著中西文化的交融碰撞，思索著中國藝術向何處去的宏大命題。

《收藏·拍賣》：六七十年代，您在上海期間創作了很多作品，為何作品呈現出各種不同的風格？

繆鵬飛：雖然當時我也喜歡蘇聯寫實的，但年輕人求知的欲望非常強烈，還有更多新的東西需要探索。當時正值文革，我都是在家里偷偷試驗。雖然很緊張，但是也很開心，尤其是出現不同效果。那時每一張作品都在試驗一種新的方法，都在探索一種思考。用火燒，用水澆，以及用水油等不同材料的混合，都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比如畫《魚》，我是用多視點的方法來看一條魚和一個盤子。比如《紅與綠》，探索紅色和綠色之間補色關系的協調和相互滲透。我探索過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抽象派等各種風格，試驗各種材料，各種辦法。我的探索沒有政治的含義，完全是繪畫的。如果有人要問為什么畫成這樣，它的含義是什么，這樣就完了。

我當時在考慮應該走哪條道路。我覺得黃賓虹給我很大啟發，他的畫已經開始解體，有了抽象的元素，點線面已經分散。我覺得中國人還得畫中國東西。中國也有好的東西，走到二十世紀要怎么發展，這是我思考的事情。

《收藏·拍賣》：上世紀90年代，您創作了水滸系列，是怎樣的創作意圖？

繆鵬飛：我畫了水滸里大約28個形象，這些人物的命運都是流離，被逼到家破人亡，沒有退路，每個人都有非常悲慘的故事。我在想，人類為什么要自相殘殺，有沒有可能和平共處？水滸至今已有一千年，水滸系列就是反思人類的命運。在這之后，我反復思考，又搞了生存狀態系列，反思我們生活在怎樣的狀態里。我認識到過去的想法是幼稚的，是不可能的。凡是有人類的地方都有斗爭，不可避免。存在著文明與愚昧之間的對立。

《收藏·拍賣》：您創作的作品，一部分被命名為“后書法”如何理解？

繆鵬飛：這個名稱是評論家劉曉純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后“命名”的，說所謂“后書法”即書法之后，它已經不是書法，而是一種特殊的抽象繪畫。我把中國書法融入到抽象畫里，就是把書法和西方的抽象表現主義結合在一起。

《收藏·拍賣》：您認為如何才能把東西方的藝術真正融合？

繆鵬飛：東方是西方對中國的視角。如果站在自己的立場，我們應該稱自己為華夏主義，但由于愛，常常不容易看到自己的缺點。近百年來，我們確實落后了，但是自己很難看到。站在西方的角度，就發現很多問題。我主要是對東方的文化如何走向世界探索，所以我在以西方的視角來看中國的東西，看到問題我就改造他。所以我稱它為“新東方主義”。

這需要兩個基礎，一個是需要對美術史非常了解，對各個流派，各種技法深入了解。不能全部真正了解西方，就很難了解西方的好東西。另一方面，你花時間真正了解東方，才知道自家的東西好在什么地方。我站在西方的角度來看東方，改造東方，就是我的“新東方主義”。“新東方主義”不是模式，而是一種思想，每個人的環境不同，方法不同，走出來的途徑不一樣。

《收藏·拍賣》：東西方之間的差異在哪里？

繆鵬飛：西方和東方在高處看是相通的，在低層面具體的表現來看是不相同的。中國不注重寫實，而注重“意”。這和中國的哲學基礎有關，我們評畫的“氣韻生動”，而不是逼真。西方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約公元前530年-前470年）明確提出了“藝術模仿自然”的論點。在西方，自十八世紀德國藝術史學家溫克爾曼提出“希臘藝術杰作的一般優點在于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希臘人所創造的形體，在表情上也都顯出在一切激情之下他們仍表現出一張偉大而沉靜的心靈”，導致讓我們看到了藝術的真諦。米羅說：“真正重要的在于袒露靈魂”。這樣，東西方的觀點回到了一起，一切藝術從高處看觀念是相通的。

《收藏·拍賣》：如何看待當代藝術的價值？

繆鵬飛：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已經走到極致，沒辦法再走。印象主義出來，后來點彩派、野獸派、立體派、達達派出來。你去研究藝術史，你會發現這是必然會出現的。一直到1954年西方出現抽象表現主義，抽象表現主義很精彩，但和普通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導致出現了反動，即“后現代”——反對現代主義。六十年代西方“后現代”至今也有，半個多世紀了，花樣百出，我不在西方，所以也不考慮這個問題，我只考慮中國藝術怎么走的問題。

《收藏·拍賣》：如何看待澳門的藝術環境？

繆鵬飛：澳門的情況很現實，博彩業發達，年輕人隨便在五星級酒店打工就可以賺一兩萬塊，但是不能長遠發展。澳門的文化局長吳衛鳴想在澳門搞一個類似威尼斯雙年展的“澳門三年展”，一年是表演藝術，一是音樂，一是繪畫。澳門具備這樣的條件，錢、場地、交通、住宿條件都有了，威尼斯非常古老，我們比較現代。這個構想很好，讓我看到了澳門的希望。

《收藏·拍賣》：您走過藝術人生七十載，您認為藝術有什么價值？

繆鵬飛：簡單的講，藝術沒用。但是藝術又有大用，它陶冶我們的性情，提高我們的情操，使我們整個民族精神提升，其實是有大用。不要想利用它解決什么問題，它不是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