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欣瑞
《千萬別丟下我》中的荒謬境遇與反抗
■費欣瑞
石黑一雄的作品《千萬別丟下我》別出心裁地以克隆人為主人公,這些克隆人的生命歷程可謂一面放大鏡,映照出人類在面對生存的荒謬境遇時的態(tài)度。正視荒謬并義無反顧地生活著,這其實就是加繆所贊頌的“反抗”,正是反抗為生命注入了幸福感和人性的光輝。
《千萬別丟下我》是日裔英籍小說家石黑一雄的扛鼎力作,作品嫻熟運用了作家所鐘愛的第一人稱敘述手法以及回憶機制。作為克隆人群體中的一員,敘述者凱茜以回憶的方式展現(xiàn)了克隆人生存境遇的悲涼以及他們的喜怒憂樂。這些克隆人存在的目的即為人類提供可供移植的健康器官,一旦開始器官“捐獻”,他們的身體狀況便每況愈下,最終走向不可避免的“終結”即死亡。雖然是關于克隆人的故事,這部小說卻巧妙地通過克隆人那悲愴的生命歷程來影射人類的生存狀況,“克隆人放大了正常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無奈和無助,是現(xiàn)實的極端表現(xiàn),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沖擊我們的感受”。克隆人的經歷好似一面放大鏡,映照出了人們在面對生存的荒謬境遇時的態(tài)度。根據(jù)加繆關于“荒謬哲理”的論述,荒謬即人與世界的分離和沖突。只要人活著,就是使荒謬生活著。其實,荒謬本身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情形在于生活在荒謬之中卻渾然不知。具有清醒意識的人發(fā)現(xiàn)了荒謬的所在,品嘗到荒謬的滋味并無所畏懼地對生活說“是”,這實際上就是面對荒謬的一種頑強反抗。石黑一雄借助克隆人的故事旨在啟迪人們:只有勇敢面對荒謬并且義無反顧地生活著,人們才可能做到既背負沉重命運,又不被其壓垮,才有可能獲得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輝。
“如果沒有意識的復蘇,沉湎于機械重復的每日生活卻麻木不仁,是難以發(fā)現(xiàn)荒謬的”。人們往往遵照既定的規(guī)則,在這個人們自以為親切熟知的世界心安理得地生活著。突然,由于某種刺激,人們開始提出“為什么這樣”的問題,并且意識到自己不再能理解這個世界了,原因在于“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只是限于我們預先設定的種種表象和輪廓”。人的內心深處始終回蕩著希望世界能夠被理解的強烈呼喚,然而已成為陌生的他者的世界對這種呼喚報以沉默。在人與世界的沖突之中,荒謬的最初信號便出現(xiàn)了。小說中的克隆人群體在寄宿制學校黑爾舍姆長大,黑爾舍姆即是他們原以為親切熟知的世界。在這里,他們受到種種規(guī)定的約束,學生們每天都要參加晨會,在晨會上,監(jiān)護長埃米莉小姐總要發(fā)表一番長篇大論,他們亦每周都要進行一次身體檢查。面對既定的規(guī)則,他們進一步將其內化為強加于自身的約束,以此來規(guī)范自身的思想行為。針對一些敏感話題譬如有關畫廊的說法,克隆人學生之間形成了一條規(guī)定,即有監(jiān)護人在場時不應當提起這個話題,“這看起來是我們自己給自己定下的一條規(guī)矩,一如監(jiān)護人制定的任何規(guī)矩”。于是,在監(jiān)護人面前提及畫廊的學生將被其他人認為犯了錯誤,自己也會感到相當窘困。埃米莉小姐是黑爾舍姆的監(jiān)護長,學生們向來為她的權威所折服。犯了錯誤的學生幾乎不會受到什么嚴厲的處罰,“可是僅僅知道她對你的評價降低了,你仍然會感到恐懼,于是,你就會立馬想要做些什么來悔過自新”。這些克隆人的生活狀況可謂一面放大鏡,反映出人們機械遵循固有規(guī)定及秩序并自覺將其內化、臣服于權威并受制于裁決與評價的生活畫面。人們往往沉湎于日常生活之中,人云亦云、亦步亦趨,而不去追問“生活為什么應當如此”的問題。
然后某一天,人們突然受到某種刺激,荒謬的最初信號便準備現(xiàn)身了。一位不茍言笑的夫人每年都會來黑爾舍姆幾次,取走學生們完成的優(yōu)秀作品。夫人以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與學生們保持著距離,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被學生們認為是高傲的,而凱茜的伙伴露絲則認為夫人其實是懼怕克隆人學生。在驗證露絲的看法的過程中,學生們從夫人的眼神中讀出了那種真真切切的恐懼,每個人也由此經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那種感覺就像我們從大太陽底下徑直走進了寒冷的陰影下。露絲說對了,夫人是怕我們。可是她怕我們就如同有人害怕蜘蛛一樣”。對這些克隆人學生來說,黑爾舍姆一直是親切的。在種種規(guī)定的約束下,在監(jiān)護人的教導以及園丁和送貨人的關愛之下,學生們一直心安理得地生活著,關于黑爾舍姆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突然,這個原本親切的世界變得陌生和疏離了,陽光消失、陰影襲來。在毫無防備之際,學生們被視為真正可怕的存在物,他們甚至無法理解自身了。“當你第一次從這樣一個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時候,這會是一個讓你心底發(fā)寒的時刻。就好像你從每天都要經過的一面鏡子前走過,突然鏡子里映出的你是其他什么東西,是一件令人煩心和陌生的東西”。克隆人的經歷猶如一面明鏡,反映出人類在最初意識到荒謬時受到的沖擊。通常情況下,人們自以為親切熟知的世界不過是人為建構的產物。對人們來說,理解世界就是給它打上人的烙印。在一瞬間,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能理解這個世界了,世界就此遠離我們,成了陌生、疏離的他者。人們對于光明、理性的呼喚同世界那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就是荒謬。在加繆看來,荒謬是人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和紐帶。經由某種刺激,人們遭遇到荒謬的最初信號,這感覺就如同生活在一個曾經熟稔卻驟然變得陌生的家,原以為的和睦被打破,人們變得不再能親近這個世界,甚至會覺得連鏡子中呈現(xiàn)的屬于自己的臉孔都是陌生的。
清醒的意識可謂發(fā)現(xiàn)荒謬的一把鑰匙,具備清醒意識的人開始留心觀察并思索周圍的人和事物。凱茜認為,她在黑爾舍姆的年歲可分為迥異的兩部分,即在黑爾舍姆的最后幾年時光和這之前的歲月。于她而言,這最后幾年生活具有非凡的意義。在這個階段,凱茜開始以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看待周圍的一切事物,開始追問有關自身的問題并時常同湯米討論那些盤踞心中的疑問,譬如關于器官捐獻的深層含義。之前,她總是在面臨尷尬的事情時畏首畏尾并感到窘困不安,而此后,她漸漸開始提出問題了。針對克隆人學生的生命歷程,監(jiān)護人露西小姐直言不諱:“你們的一生已經被規(guī)劃好了。你們會長大成人,然后在你們衰老之前,在你們甚至人到中年以前,你們就要開始捐獻自己的主要器官”。露西小姐道出了克隆人那短暫的生命周期以及他們所面臨的迫近的死亡威脅。而在此之前,學生們一直試圖回避有關捐獻的話題,他們甚至說著關于捐獻的玩笑話而不愿正視這個話題,這實際上就是面對死亡威脅的怯懦。露西小姐的一番話令他們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他們開始鼓起勇氣,挺直脊梁骨面對其生存之境遇。在黑爾舍姆和村舍的生活中,凱茜同露絲、湯米建立了友誼,凱茜時常向湯米傾訴內心深處的困惑,美好的情愫也在兩人之間悄然萌生,然而卻是露絲成為了湯米的女朋友。隨著時間的流逝,三人之間產生了矛盾與隔閡,凱茜選擇成為看護員而離開了村舍。他們曾是形影不離的伙伴,卻最終各奔東西,這成了凱茜心中的痛楚。多年之后,凱茜成了露絲和湯米的看護員,在悉心照料他們的過程中,化解了隔閡并與湯米確認了對彼此的愛意。然而,死神以其不可阻擋的姿態(tài)昭示著它的威力,令凱茜與其心愛之人分離,那殘酷的器官捐獻最終無情地奪去了露絲和湯米的生命。具有清醒意識的人發(fā)現(xiàn)了荒謬的所在,開始細心觀察并思索周圍的事物,“他從人的年歲的增長,發(fā)現(xiàn)時間對人構成的威脅”。時間給予人們靈動的青春、美好的情愫和為之驕傲的成就,但時間決不讓人永久保留這些財富,其流逝的步伐是無論如何都阻攔不了的。韶華易逝,青春終究一去不復還,而外界環(huán)境的改變則常常意味著與昔日的摯友分別。生命伴隨著時光的逝去不斷被消耗,天災人禍以及那不可避免的器官老化令人們意識到殘酷的死亡威脅。“靈魂從這惰性的,拍擊已不再對之起作用的身體那里消失而去。遭遇的這種原始而又決定的一面就成為了荒謬感情的內涵。從這命運死亡的觀點看,無用性顯現(xiàn)出來”。具有荒謬感情的人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青春、友愛、榮譽和名望終將消逝,再也無跡可尋。面對無可避免的死神威脅,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
加繆認為,對生存的荒謬境遇的意識僅僅是第一步,關鍵部分在于反抗。反抗并不意味著拿起武器與世界為敵,它的精髓在于勇敢面對荒謬并且義無反顧地生活著,于生活中窮盡自己的潛能和激情,從而獲得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輝。正是反抗賦予了生命以意義和價值。對凱茜來說,那個曾經如同伊甸園的黑爾舍姆漸行漸遠,荒謬真相浮出水面,死亡威脅揮之不去。她成了一名看護員,每日駕車奔波于各個看護中心照料“捐獻者”。看護員們總是在長途跋涉、奔波勞累。面對這種狀況,有些看護員情緒低落,視此項工作為真正的折磨,他們只是在應付著時日。若是遭遇捐獻者突然“終結”的噩耗,他們往往會意志消沉,一蹶不振,而凱茜卻以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來面對這份工作。她在工作中兢兢業(yè)業(yè),盡力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她意識到看護員的工作其實相當適合自己,并努力讓自身的潛能得到激發(fā)。針對工作中的挫折,凱茜總是泰然處之,她甚至學會了如何積極面對與這份工作相伴而生的孤獨感。她逐漸愛上了坐進自己的小車里的感覺,也會利用難得的閑暇時間自得其樂地溜達。面對孤獨感的侵襲,凱茜并沒有怨天尤人,相反地,她努力于孤獨中挖掘生活的樂趣。在加繆的哲學著作《西西弗的神話》中,古希臘神話人物西西弗被賦予了悲愴而又崇高的色彩。因為得罪了諸神,西西弗被判以推巨石上山的勞役。然而,當他奮力將巨石推近山頂之時,巨石就會從他手中滑落并滾下山,于是西西弗又得下山重新推起巨石。日復一日,這成了一項永無止境的真正的苦役,既無效又無意義。西西弗認識到了自己的苦難,卻又不被其征服。他義無反顧地背負起沉重的巨石,悲傷在到達頂峰的斗爭中化為真正的歡樂和幸福,而當巨石滾落之時,他又揮灑著汗水,一次次腳步堅定地向山底前進。面對沉重的命運,他決不低頭,而那義無反顧的推巨石上山的斗爭其實就是他對諸神的反抗,正是反抗賦予了他的生命以意義。具有清醒意識的人發(fā)現(xiàn)了生存的荒謬境遇,認識到人終將死亡,生活本身看似是無意義的。之后,人又不得不繼續(xù)生活于荒謬之中。加繆反對自殺行為,誠然,自殺導致了人的生命的消亡,生命不存在了,作為人與世界的紐帶的荒謬自然也就消失了。然而,在加繆看來,自殺其實是在承認自己為現(xiàn)實所超越和征服。敢于正視荒謬,無所畏懼地對生活說“是”并且義無反顧地生活著,這就是加繆所贊頌的面對荒謬時的反抗,正是反抗為生命注入強大的力量和切實的價值。人們以昂揚的姿態(tài)面對每日應盡的職責和義務,在生活中窮盡潛能,發(fā)揮聰明才智,在碰壁時努力化悲傷為力量,這實際上就是在賦予生命以意義。加繆慨嘆,“人在世界上終于找到荒謬美酒和冷漠面包,并以此滋育自身的偉大”。
敢于正視荒謬的人于每日生活中提取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輝。在村舍的時候,凱茜同露絲、湯米產生了隔閡,大家最終不歡而散。多年之后,凱茜在多佛爾看護中心重遇露絲,“我們之間所有的分歧——雖然他們并未真的消除——和其他的事情比起來似乎無關緊要了:譬如我們在黑爾舍姆一起長大,以及我們知道并記得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觀船之行是一個契機,它促使三個伙伴再次相遇,共同去看一艘擱淺的船。露絲在這次出游中坦誠了自己曾經的錯誤,她知悉湯米和凱茜間的情意卻在嫉妒心的驅使下分開了二人。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她給了夫人的地址,衷心希望她的兩個伙伴能想辦法推遲捐獻以延長兩人在一起的時光。這次出游真正消解了凱茜和露絲間的隔閡。此后,凱茜經常同露絲談心,在時隔多年之后,兩個人再次貼近對方。身為一個看護員,在完成看護中心交代的任務的同時,凱茜能夠用心去體會捐獻者們的感受,與他們建立了真正美好的情誼。在露絲臨終之時,凱茜守護在她的身邊,陪伴了親愛的朋友最后一程。雖然兩人之間沒有對話,她們卻能夠憑借眼神的交流讀懂對方的意思。凱茜無私關懷著捐獻者們,給予他們脈脈溫情。“也許有人認為,她和其他人一樣馬上要面臨‘終結’,她只是在等死而已,她短暫的生命并無意義,但她對那些快要‘終結’的捐獻人付出的愛心和體貼的照顧,已經使她短暫的生命亮出了火花,擁有了意義”。人無完人。誠然,人們在生活中往往會出于嫉妒心、占有欲等而情緒失控,繼而做出傷害親人和摯友的事,這種情況是不容否認的。然而,人之為人的崇高之處在于人們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彌補過失的同時創(chuàng)造脈脈溫情。面對生存的荒謬境遇,面臨死亡的威脅之時,曾經的那些膨脹的物欲以及不留情面的追名逐利已經不再重要,人們真正能夠體諒并關懷他人。在為他人帶來幸福的同時,自己也能夠收獲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輝。
小說中的克隆人的經歷放大了人們對生存的荒謬境遇的態(tài)度。在意識到荒謬的最初信號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了那無可避免的死亡威脅,人終究要面臨死亡,青春、情誼和成就終將無跡可尋,生活本身看似是無意義的。敢于正視荒謬并且義無反顧地生活著,于生活中充分激發(fā)自己的潛能并且能夠關懷他人,這其實就是加繆所贊頌的反抗,正是反抗賦予了生命以崇高的價值。通過反抗,人們“才可能一絲不茍地去履行作為人的每日的職責直至死,才可能像西西弗那樣每日推巨石上山感到的是幸福而不是痛苦”。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