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沉默的人

越來越沉默的人

□ 李 曉

這些年，和一些人的交往，越來越陷入沉默的狀態。

好比兩個老朋友，站在積雪的山頭，暮色中望著山下燈火，次第亮起，不說話，但有溫暖浮上了心頭。

想起當初，和這些人的交往，掏心掏肺，濃烈深情，到后來，利益的鏈條與時間的鴻溝，將我們各自拋在友誼的荒蕪地帶。驀然回首，才感覺那些被光陰深水浸泡的日子，回到了本身的味道。去年，一個朋友離世那天，陽光還是那么燦爛，我給窗臺上的花澆了水，馬路上依舊滾滾人流，世上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那些不再來往的人，也如面對人生的小小死亡，我們都忘記了是什么時候轉身離去的。

沉默的人，是我在這個季節里的內心需要，好比霜打了的樹，沒有風，但樹卻更顯得肅穆安寧了。

這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何況老朋友的再見。冬日里，一個朋友從北方披一身風雪路過本城，順便來看看我。

彼此有十多年沒見面了，之前，我們都想象著見面時的熱烈。可那天一見面，連一個擁抱也沒有。我們都有些拘謹了。他走的那天，我沒再挽留，這時候，稍微一點客氣就顯得做作。

三天里，我們談的話題，就是拼命懷舊，在往事里捕捉那一絲如煙的溫暖。而眼前的生活，似乎水滲透不進水。我發現，這十多年光陰，像一條大河將我們生活的世界隔開，我們在遙遙兩岸行走，打著手語，只有按照想象，去猜測那手語里的意思。

他從小城坐火車回程，他說，是想看看沿途風景，串起一些回憶。我提出，去火車站送他，他說，好吧，那打擾你了啊。他這樣客氣的一句話，讓我心里突然有了別扭。

我叫了車，一同送他去火車站。到了火車站，我做出依依惜別的樣子，握住他的手說，下次來，我好好陪你玩幾天，去看看你在鄉下的老屋。我說完這句話，才想起，他鄉下老屋，幾年前就已灰飛煙滅，那里建起了工廠。拆他那老房那天，我按照他的叮囑，去為老房拍幾張照片給他發過去。拍照時，有一只青蛙正逃竄，它鼓起眼睛憤憤瞪我，感覺我就是那個讓它失去家園的人。

上火車了，他猛地一下抱住我，是難舍的心情。他望著我說，你下次來北方，一定來我家啊。我點點頭。三年前的秋天，我路過他所在的城市，半夜起床打開地圖，用手指摩挲著他家的方向。我走到窗前，窗臺上有霜，望著他家方向的闌珊燈火，心里微微浮起暖意。我沒去看他，就這樣和一個異地城市、陌生旅途擦肩而過，按照自己的想象去探測一下人生，是我想要的一種生活。

火車轟鳴，徐徐開出站。看見他在窗前揮手，我想起看過的一個黑白電影里的畫面，也是送行，那男人追著火車上的人跑，火車上的人，已掏出了餅子開始吃，一只蟲在窗前爬著，它也要去遠方。

送走了朋友，我往回走，抬頭看見一個穿著風衣的瘦高男人，他站在鐵軌邊抽煙，風很大。這時，他猛一回頭，我差點叫出了聲，那不是龍老三嗎!一個生活在本城的男人，我青年時代打得火熱的一個朋友。龍老三好多年前就開始吃素了，我想起他開始吃素時，站在豬圈旁懺悔說：“這下，我可以問心無愧面對你們了。”龍老三也認出我了，他朝我慢鏡頭一樣緩緩走來，遞我一支煙，拍著我的肩膀說：“老伙計，是你哎，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面了吧。”我看見，龍老三兩鬢發白了。

晚上，我和龍老三就在火車站旁一家小餐館里敘舊。這么多年了，我們都沒去打聽對方，也沒找到一個恰當見面的理由，甚至以為早消失在這個城市。這一見面，卻沒有陌生，我們都是在同一個城里，呼吸著西山上草木送來的芬芳。

龍老三說，他也是來送別一個朋友的，朋友走了，他就去鐵軌旁抽抽煙。龍老三怔了怔說，他看見鐵軌也老了，生了好多的銹。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