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
自然的澡雪與靈魂的召喚—讀宓月散文詩集《明天的背后》
崔國發
宓月的散文詩有一種溫婉細膩、圓融通透、豐實空靈的氣質。她的感覺敏銳,遣詞造境細致精微,明心見性,清雅懇切,生動地指證著自然與人的心靈的親密關系,借助于那些帶著情感體溫的文字,心存感激地表達著揣在內心的對于親情、愛情、友情、鄉情的赤誠,不僅如此,她還善于以物象透視人心,從那些與日月同輝、同天地共存的客體中,把我們帶入了“物我同一”的審美境地。宓月的寫作啟示著我們,只有聽從靈魂的召喚,以真性情立言行吟,從本真的生命里澡雪精神,為自己心靈內在的力量作證,才能締造出一個個全新的意境、情境和智境。這便是我在閱讀了宓月的散文詩集《明天的背后》之后,所產生出的美好印象與感知的歡愉。
散文詩創作,如何實現從景象、心象、物象向意境、情境、智境的推移,進而化合成一闋闋靈境滌蕩而又深沉幽渺的藝術華章?我以為,審美主體與客體之間,不是簡單的外在的拼湊與疊加,而是內在的契合與對接;經驗的外化也不是強直性告白,而是水到渠成的流露。詩中的抽象與具象、感性與知性相互洇化,參贊化育,渾然一體,乃是物象心靈化和心靈物象化的交融、升騰與美感的聯姻,是從客體的秩序中抽取又為新的審美感悟而創造出的“美而幻”(耿林莽語)的篇章。宓月《明天的背后》中,便有許多這樣“美而幻”的散文詩。
詩人于自然山川中仰觀俯察,游目騁懷,于人文景象中怡心暢神,極視聽之娛,“每一次出門,都是一次心靈的遠行”。宓月的散文詩,就是這樣的觀照自然,處處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大自然的客觀對象上去,在審美客體或自然萬象上打上自己智慧的烙印,在人與自然的辯證關系中獲致神示的詩篇。由此我想起了“人化的自然”的思想,在黑格爾的精神辯證法中,精神的最初實現,就是直接的或自然的宗教。
在云岡石窟,詩人“遇見”了一處處洞窟、一座座佛像、一個個神靈、一代代信徒高僧,“他們也讓我想起那些為夢想而奮斗的人,哪怕最后變成巖石,成了一座浮雕,依然高舉著信念的火炬。”(《云岡石窟》),也許正是這束“信念的火炬”,便足以照亮一種夢想,一種神圣,一種“真實與虛幻”,一種大慈大悲的“溫暖”,一種存在于記憶中的“明與暗”,“在那千瘡百孔中,卻有無數雙眼睛正洞視著我的靈魂”,睹物思人,聚神凝望,率能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悟神靈而發思古幽情,此之謂自然性情的澡雪,形神兼備,于物之天性中得傳心靈之神韻。所謂澡雪精神,語出《莊子·知北游》:“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澡雪即以雪洗身;精神即清凈神志。雪色潔白,晶瑩剔透,象征著純潔,乃世間至純之物,以雪洗身可以清凈神志,并以此喻清除意念中的雜質,使神志與思想保持純正。看云岡石窟,詩人宓月于自然的滌蕩中生發此念,隔岸遙望凌空欲飛的“懸空寺”,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它讓我明白,只有內心的堅韌,才能托舉起一個更為博大的意境,創造出一個更壯觀的奇跡!”(《懸空寺》),主客體的統一,因這處人文勝景的“托舉”而成為“壯觀的奇跡”,它同樣離不開“感覺的人性”和“自然的人化”的特征。在五臺山女子佛學院,詩人想為自己找個皈依之處,“拋開肉身的沉重,解脫俗世的纏繞,讓靈魂與萬物相通相融——∕這不是絕望,不是遁世,只是走向內心的靜,走進另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在五臺山女子佛學院》),詩人即景會心,于自然靈妙中相融靈魂,非為遁世,只為內心的安妥與寧靜,乃為神筆,正如意大利美學家列希坦塔爾所言,美的東西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氣氛,美在精神上喚起的全神貫注被稱之為魅力,它使我們心醉,從感覺世界更接近于理想世界。
自然的澡雪與暢神,在宓月那里,來自天池的誘惑、珠穆朗瑪的高遠、草原紅花的嬌艷;來自長白山干凈的白、賽里木湖純粹的藍、薰衣草夢幻的紫;來自峨眉雪的蒼茫、麗江愛的忠貞、敦煌壁畫飛天的浩蕩;來自故鄉紹興魯迅銅像的肅穆、沈園誓盟的悲愴、蘭亭書圣的美輪美奐、柯巖云骨的幻美與堅韌……這些“美而幻”的客觀對象,不僅引起詩人情感上的滿足和愉悅,而且在心靈的充實方面,與之交相輝映,通過詩人的“妙造”作用,真正實現了客觀實體與主觀意識、“外物”與“內我”、物質與精神、現實與理想的對立統一。“水,不想動蕩了,就成了冰。∕或許是累了,倦了,就停下來歇一歇。∕臥在崖壁上,蜷在盆景下,躺在巖石縫中……隨心所欲,在哪里都可以睡一覺,并且做夢。∕諾日朗倦了,就站著睡覺,飛奔而下的姿勢停在空中……”(《九寨冰瀑》片斷),曾經“偉岸高大”而“動蕩”的男神諾日朗,而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只是“臥”、“蜷”、“躺”的形象,它被時光老人的魔法定格或凝固了,“冷,似乎不是唯一的理由”,或許它真的是“累了”、“倦了”,抑或是想“做夢”了,而且它“也有一個藍瑩瑩的夢”——冬日的冰瀑,因為詩人十分豐富的想象力與擬人化的手法,一下子便“活”起來了。接著,由“物性”而至“人性”,由物理屬性而至精神屬性,由外部世界的景象而至心靈世界的情思,在詩人的筆下,靈活自如地切換與轉場:“不要感嘆,光陰如流水一去不返。∕無數的瞬間,疊合成我們的一生。誰能說清,哪一個瞬間可以忽略,哪一個瞬間更重要些?∕奔騰固然精彩,停下來思考,并且做夢,一樣重要。”可以說,是自然的“澡雪”,讓詩人宓月像“諾日朗冰瀑”一樣“停下來思考”,并且有了新的、富有個性化的獨特發現,自然世界與心靈世界的整合,自然性與人文性的融合,客觀景致與主體情思的妙合,處理得非常出色,而又耐人尋思,發人深省,啟人心智。
“從遙遠的海邊,我走向你;∕懷著朝圣般的虔誠,我靠近你。∕珠穆朗瑪,深海里站起來的女神,你屹立在世界最高處,不是為了第一,只為縮短與太陽的距離。”,這是被譽為詩人代表作之一的《珠穆朗瑪,太陽的驕子》開頭膾炙人口的詩句,起句不凡,立意高遠,內涵深邃,頗有氣勢。在這章散文詩中,詩人帶著“火一般燃燒的激情”,帶著“朝圣般的虔誠”與敬畏之心,帶著“純真執著”的向往,帶著“莊嚴與肅穆”的仰望,熱情地謳歌了珠穆朗瑪對于太陽深厚的赤子之情,以及它對于生命所達到的一種高度與至境。“陽光下的珠穆朗瑪,是一面金光閃爍的日月寶鏡,讓勇者更勇,讓獵奇者退卻;讓卑微和怯懦顯形,讓我們靈魂深處的陰暗無處可藏。”行文至此,我們不妨借用作者作品里的句子,“山,到達一定高度,已不僅僅是一座山。∕人,悟入一定境界,已不單單是一個人”,這完全可以引為對詩人穎悟境界的贊語。大凡審美觀照的實現,一方面以自然美的存在為根據,另一方面也要求審美主體具備審美的心胸。著名美學家葉朗在分析宋代郭熙的美學時說:“審美的心胸,不僅不是利欲的心胸,也不是偏狹、死寂的心胸,而是純潔、寬快、悅適的心胸,是充滿勃勃生機的心胸。沒有這種審美的心胸,就不能發現審美的自然,也就不能實現審美的觀照。”(葉朗:《王夫之的美學體系》,《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正是因為詩人宓月有了如此開闊的視野與審美的心胸,才能為我們呈現如珠穆朗瑪一樣高邁峻拔的氣象、深遠廣博的意境與活色生香的靈魂。詩思之呈現,在珠穆朗瑪的神山圣影里,時有充實時見空靈,構成了藝術的辯證,凝結為一種靈魂的重量與硬度的體質。
談到散文詩創作,宓月曾這樣寫道:“我們有靈魂,靈魂會飛翔。每當我仰望星空,我的靈魂就會越過窗框,開始自由地飛翔。”“聽從靈魂的召喚來寫作,聽從靈魂的召喚來生活,不管我們登沒登過珠穆朗瑪峰,我們都有那樣的高度。”(宓月:《聽從靈魂的召喚(代后記)》,《明天的背后》第173頁,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這位來自水鄉紹興的詩人,筆觸是那么的寧靜清秀,詩思是那么的魂牽夢縈,即使是人在他鄉,面對那些“炫目而絢爛”的霓虹,也不忘詰問:“哪一盞是引我靈魂回家的路燈?”她一次次出發,一次次對著朝霞叩詢著自己:“遠方在哪里?”“我是誰?”也許她的“行囊里只剩下童年的那個夢了。”(《遠方,遠方》)其實,她有太多太多的愛,太多太多的情愫,因為“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冰心語)。有了感人至深的愛,就有了審美理想、審美趣味、審美追求,當然也就有了內心的溫暖與靈魂的重量。為此,詩人對大千世界中的諸多物象也有所感懷,像魚的眼淚、丁香之夢、深山落日、蝶舞、黑洞、榕樹、幽谷、紅石榴、琴弦上的路、馬語、石頭等眾多意象,紛紛凝結與裒集在宓月的散文詩譜系中。這些被激活、被感知的意象,一旦貫注著詩人的知、情、意之后,便立馬升騰為一種有意義的“智境”。“石頭,你是冷卻的火焰。∕當建設者輕輕將你拾起,你便會為生活燃燒自己。∕于是,沒有生命的生命,就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共存。”(《石頭》),就是這一群在河灘或峽谷普通得沒有自己姓氏的石頭,它們雖默默無聞,但卻有一個最樸素的愿望,就是等著一雙溫暖的手將它們拾起,因為它們想“為生活燃燒自己”,想適得其所,為人所用。詩人以石喻人,立象以盡意,詠物而寄思,石頭,“那在一瞬間呈現理智和情感的復合物的東西”(龐德語),一下子變得氣韻生動,一種與詩人主觀情感介入并在新聯系、新秩序中的聚合與凝定,一個負載了意義的物象原來的表征,被一種智性化的“石頭”所取代,我中有物,物中有我,“我”與“石”之間因為移情作用而在審美感受中滲入了理性的思考,從而賦予石頭以鮮明具體的審美意義。
“不想重復已經重復了無數次的詞語,不想抒寫那些似曾相識的文字。”“我們把許多的希冀交給了明天,把明天當作了逃離追逐的借口,而明天總是無法猜度。我們所有的夢,永遠只能在期待明天中完成。”(《明天的背后》)詩人相信:“明天,是世上最溫暖的一個詞。無論昨天和現在怎么樣,一想到明天,總能讓我們動容。無論我們抱怨什么,但從來不會抱怨明天。明天的背后,就是一切。”其實,作為詩人和作家的宓月,昨天已很優秀,出版了散文詩集《夜雨瀟瀟》《人在他鄉》《明天的背后》,長篇小說《一江春水》,詩集《早春二月》等著作,可謂碩果累累;現在的她仍然“在路上”,操持著散文詩的芳草地,在充滿才智與想象的時空中,與靈魂一起,飛翔著詩的文字,當然,她在時空之維上,還充滿著對“明天”與“遠方”的期待。我們衷心地祝愿,宓月的“明天”更加輝煌,她的散文詩創作,一定會開辟新路,在思想深度與藝術高度上獲致更大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