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部歷史——韋爾蒂《熟路》中的種族關系

《熟路》是美國南方作家韋爾蒂的短篇代表作之一。作為作家，韋爾蒂最偉大之處就在于她拒絕重寫歷史，而是通過個人的處境和矛盾來真實再現歷史。在《熟路》中韋爾蒂通過塑造菲尼克斯這個黑人老婦形象，象征性地再現了黑人從內戰到民權運動這一段歷史。

《熟路》刻畫了黑人老婦，菲尼克斯，在圣誕節的早上拖著孱弱的身體穿過樹林，淌過河流到城里給相依為命的孫子取藥的故事。簡單的故事卻深深觸動了讀者的神經，也讓評論者不斷的推陳出新，經久不息地試圖從不同的視角解讀這個老婦人。有些評論者稱她為圣者；有些評論者則認為她就像她的名字，是重生的鳳凰；還有評論者從尼采的超人思想來解讀菲尼克斯這個角色。在筆者看來，這個貌似再平凡不過的老婦卻承載著美國黑人從內戰到民權運動前后一百年的歷史，她映射了美國黑人一路走來的艱辛歷程，也是作者本人對美國種族關系的投射。

之所以把菲尼克斯看成她這個種族的化身,首先是因為她的年齡。在樹林中當菲尼克斯和稻草人共舞時，她自詡到，“我是我知道的最老的人了”；獵人見到她時也忍不住驚嘆，“她肯定得有一百歲了”；當最終菲尼克斯到達城里見到護士時，她讓護士原諒她的健忘，“我從沒上過學，在黑奴解放時我已經過年齡了”。假如黑奴解放時菲尼克斯十八歲的話，那么在故事發生的時候，她大約應該是一百歲了。這個年齡允許她成為了黑人歷史的象征，因為她見證并親歷了黑人從內戰前直到民權運動前的整個歷史。但如果僅僅把她作為一個呆板的模式化的寓言式的人物，也就大錯特錯了。

菲尼克斯不是個模式化的黑人老婦，而是個有著獨特個性的真實人物。菲尼克斯身上閃爍著堅韌和愛的光芒。她的性格既有著世故的一面，也有著孩子不自知的可愛的一面，特別是在樹林中，當她大聲自言自語，想要警告林中動物離自己遠些。這些復雜的性格，再加上她獨有的幽默，使她免于落入韋爾蒂筆下慣有的畸形人群體。當把菲尼克斯作為黑人，特別是黑人女性的象征時，故事中很多讓人費解的地方也就突然豁然開朗了。當路過一些“經過歲月沖刷的小屋，門和窗都封死了，這些小屋就像是被施了咒的老女人，靜靜坐在那里”，這時菲尼克斯說，“我從她們的睡夢中經過”。她對這些女性產生的共鳴意味著她們是她種族的先輩，而她則自豪的傳承著他們的夢想。故事中出現在菲尼克斯身上的恍惚狀態更像是從這些沉睡的族人身上汲取著力量。在故事的最后菲尼克斯的夢想變得更加清晰。當她在診所看到釘在墻上的文憑時，故事的敘述者稱“這恰恰和她腦中的夢想貼合在了一起”。表層來看，文憑證明了她已經達成了自己取藥的目的。從深層解讀，文憑似乎代表了她對教育的尊重，這在后來更是得到了印證。沒有受過教育的菲尼克斯多么希望自己，孫子，和她的種族能夠得到教育。

把菲尼克斯看成是黑人的象征也可以幫助更好地解釋題目的意思。熟路似乎隱喻著在她之前不斷有人已經走過或者繼續走在這條路上。在她爬坡時她唱的歌還能聽到奴隸時期的回聲，“感覺好像我的腳上有鐵鏈”；在她一路上看到的景象也都充滿了禁閉和迫害的隱喻，如鐵網柵欄，獨臂黑婦人和那只黑狗。這些意象都象征了黑人一路走來所遭遇的困難。

這樣的解讀也就可以解釋在故事中菲尼克斯和白人的幾次遭遇,真實的或是虛幻的。從表面來看，故事中簡單的旅程包括了十二個菲尼克斯必須戰勝才能達成目的的內在或是外在的困難。當把菲尼克斯和幾個白人的相遇看成是對她信念的考驗時，這些相遇就有了更深的意思。在故事中不止一次菲尼克斯受到誘惑，想要放棄自己的旅程。其中有一次菲尼克斯出現幻覺，看到一個小孩給她帶來了一片面包。乍看這個幻覺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然而當把它理解成象征著菲尼克斯的角色轉換，她更愿意接受夢想，而不是現實時，這個細節就顯得很重要了；這和后面菲尼克斯在鎮上的經歷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鎮上，菲尼克斯攔住一個白人女士，請她幫自己系鞋帶。簡單理解，這兩個情節都涉及一種夢想實現幻境，只不過一個是幻覺而另一個實現了，菲尼克斯都或多或少地獲得了被她曾經服侍的白人服侍的快感。但是不管是在哪種情況下，菲尼克斯都沒有對白人表現出卑躬屈膝，她只是接受了她認為自己應該得到的。而且這兩種情況都暗含危險，如果菲尼克斯沉浸在吃蛋糕的幻覺或是一味地讓別人照顧自己，她可能永遠也完成不了自己的旅程。

整個故事中就糾結的情節當數菲尼克斯和年輕白人獵人的相遇。最初當他把菲尼克斯從溝中拽出時，他對這個老婦人是盡顯同情的。然而幾乎同時狀況就發生了大逆轉，稱她為“老奶奶”并把她像孩子一樣在空中舞動。甚至是他看似丟錢的慈善舉動也被他的“但凡我身上有錢，我都愿意給你一角”出賣了。最后他甚至拿槍對住了菲尼克斯。年輕白人獵人的行為固然可恨，但當把這個情景放進20世紀初美國種族立場的大背景時，年輕人的行為也就可以理解了。韋爾蒂沒有故意扭曲年輕人對菲尼克斯的實際反應。實際上，這個情節中每個人都象征著民權運動之前黑人的處境。當獵人最終到來時，菲尼克斯利用她的無助，直挺挺地躺在溝里，只是希望能夠獲得幫助。同樣當身處社會的，教育的和經濟深溝中黑人無助地向白人尋求幫助時，白人也最終伸出了援助的手，盡管僅僅是因為他們看上去太無助了。菲尼克斯跪在地上摸索著尋找獵人一口咬定沒有的五分硬幣象征著黑人接下來的一個歷史時期。當獵人拿槍對這老人并威脅她，“呆在家里，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年輕人的威脅式的建議預言了在五十年代中期當黑人開始要求平等和尊嚴時，南方白人的立場。如果菲尼克斯屈服于這種威脅，她也就永遠不可能到達城市拿到自己孫子急需的藥品。最后，年輕的獵人無法理解這個老婦人，無法理解一個人跋山涉水到城里的瘋狂舉動，認為她肯定是要去看圣誕老人，“我知道你們這些老黑人肯定不會錯過到城里看圣誕老人”。發生在城里診所的場景也引發了對于慈善的評論，然而如果僅僅把白人接待和護士看成是無情的福利制度的代言人，這種解讀未免過于簡單。不認識菲尼克斯的診所接待在看到她時，流露出不帶情感的冷冰冰的慈善，“免費的，是吧”，然而在后來她主動提出用自己的錢給菲尼克斯一個圣誕禮物。當菲尼克斯一時想不起自己為什么來診所時，護士的確表現的有些不耐煩，但這也是在耐心地問了五個問題而沒有得到有效信息之后。這一幕聚焦了故事的最重要的兩個主題：菲尼克斯對孫子毫無保留的愛和她對未來的希望。菲尼克斯片刻的失憶給故事設置了懸念，當最終她記起自己此行目的時，她給予了基督之愛最強有力的界定，“我再也不會忘記他，再也不會，我可以在蕓蕓眾生中一眼認出他”。她也堅信孫子會好起來的，盡管他看起來還很虛弱。她靠著自己的關愛維持著孫子的生命，而孫子的需要則成了她活著的理由。忽視了這祖孫兩個生命中的痛苦就容易對故事產生誤讀。

如果說《熟路》沒有描寫公開的種族沖突，至少刻畫了種族之間的緊張關系和誤解。為了獲得微薄的幫助，菲尼克斯還要繼續保持黑人在歷史中作為請求者的角色，但有意或無意地，菲尼克斯也耍了一些小聰明，如裝糊涂等。白人對菲尼克斯也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冷漠，當這種冷漠與其說是故意的殘忍，不如說是不理解。故事神秘的氣氛也加劇了這種效果，希望讀者能夠從整體上把握菲尼克斯這個人物，不是把她僅僅理解成一個個體，而是把她作為承載黑人一百多年歷史的載體去解讀，所以看似一個人的故事，卻成了一個種族的歷史。

(大連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