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鵬程
人生過處唯存悔
□ 龔鵬程
契訶夫是個醫生,他說過醫藥研究對他的作品有很大影響。他的作品中,寫醫生病人之類的狀況,確實不少。
愛情,在他筆下,有時寫來仿佛是一場病。
比如在《姚內奇》這篇小說里,姚內奇就是一位醫生,這個醫生免不了要受到愛情這場病的侵襲。
他去一戶人家家里,女主人喜歡寫小說,女兒則會彈鋼琴,她們請他吃著茶點,聽小說朗讀及鋼琴演奏。他看著那位18歲的姑娘,春天般的氣息立刻感染了他,他陷入了愛戀之中。
他約女孩去花園約會,女孩塞了一張字條,約他半夜ll點到一位流浪女伶的墳地里見面。
他有些納悶,仍然滿心期待地前去赴約。在墳場,他一會兒想到從前也有許多女子,以美色迷人,受人百般憐愛,如今葬在墓中;一會兒幻想著接吻和擁抱,弄得精神幾乎錯亂。
最終,少女沒來,那張字條只是一個惡作劇。少女拒絕了他的求婚,跑到莫斯科,去讀音樂學院,讓姚內奇這位醫生大病一場。
四年后,女子回來了,與他見了面。這時,她反而希望與他再續前緣,約他相會。
他也說不出是什么原因,對她的形貌、表情、聲音、彈的琴曲、衣著發飾,不再感興趣,“想起從前幾乎要娶她過來,便愈加不喜歡她。他想到四年前,他所煩惱的戀愛、夢想,以及希望,覺得很難過”。
結果,女子彈琴給他聽,他在心里想:“幸虧我以前沒有娶她。”女子用憂傷、感激、搜尋的眼光看著他,她也在想:“幸虧我以前沒有嫁他。”
老情人久別再相逢時,幸虧我從前沒娶她或沒嫁他的僥幸之感,乃是人類普遍的經驗。這個今是而昨非的感受,用契訶夫的話來說,就是“病愈了”。
不是有一首流行歌曲說,“昨日初相見,如地轉天旋;當意念改變,如過眼云煙”嗎?作為一位偉大的作家探討愛情,恐怕并不在流行歌曲這個層次。契訶夫或許是想用愛情來描繪人對理想的態度哩。
人對愛情的期盼和憧憬,就是對理想的企望和追求。
小鎮醫生姚內奇沒什么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找一段愛,希望娶到葉卡捷琳娜。
葉卡捷琳娜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藝術家。她說:“我熱愛藝術,甚于人生的一切。我崇拜音樂,我熱烈愛著音樂,我將畢生獻給音樂,我想做音樂家。”這個時候,音樂才是她的戀人。為了擁抱這個戀人,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小鎮,離開醫生熱情的眼光。
人在熱烈追求理想與愛情時,總是這樣一頭熱的。旁人不能理解這種追求的激情,不能認同這種價值,因此,每每覺得它不可理喻。
醫生和少女在熱情消退后,再來看從前那樣激切的熱情,也會覺得不可理喻。發過熱以后痊愈的病人,畢竟是幸福的。
王國維有首詩,其中有一句,說“人生過處唯存悔”。
凡愛過、激情過、做夢呼號理想過,時過境遷,大抵總是要后悔的。
奇怪的是,當時為何如此發昏,高燒混亂神經?
但是,不再后悔,也沒有激情。在愛與理想逐漸遠離我們的時候,我們是否又要像孔子那樣,感喟“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摘自《意林·原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