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惹禍

陳世高

1958年“大躍進”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大躍進”的積極分子，干了一些蠢事和笨事，可自從解開了“衛星之謎”，弄清楚高產衛星完全是弄虛作假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那些高產神話了。看來，事實才是最好老師。只是，沒想到這個“老師”把我害得好慘。

到1958年秋天，我們點上的糧食征購任務仍未完成，而且群眾已無口糧，生活十分困難。我就到紅旗公社的西十、范河兩個管理區調查，發現這兩個地方的情況完全和我們一樣。那時我年紀輕，思想單純，認為自己是青年團的干部，有責任把農村的實際情況如實向縣委反映。

于是，我急匆匆地向縣委寫了一封信，信中大意是：“糧食增了產，但是，沒有估產增產的那么多，放的衛星沒有那么大，更沒有翻幾番。高估產帶來的高征購，購了過頭糧，不僅購走了余糧，還把農民的口糧、種子、飼料糧、水利糧全部購走，還欠國家任務一大截。現在有的地方群眾已沒有糧食吃，可是，縣、社還在緊急催逼任務，如果不剎車，就會餓死人的，沒有種子，明年農民不能搞生產，農民不種田干什么呢？不能去打狗賣，更不能游手好閑。現在不但不能催糧食征購任務，還要逐隊把糧食核實，把購的過頭糧返銷給農民。”

我想這樣實事求是的信一定會引起縣委領導的重視，只是，他們的重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縣委收到信后，立即打電話叫我到縣里來參加縣委擴大會議。打電話沒有直接找到我，就在廣播中喊。記得當時我正在田間向農民了解情況，有位大隊干部氣喘吁吁地跑來向我說：縣委在廣播中喊，叫你快趕回縣里。

那時的廣播，似乎比現在的互聯網還有威力。于是，我急沖沖地騎著自行車，一秒鐘也不敢耽誤地趕回縣里。當我風塵仆仆地踏進會議室的門，縣委第一書記梁俊義便劈頭蓋臉地沖我喊：“陳世高，我問你，你講今年糧食生產增產了沒有？是大增產？還是小增產？還是沒有增產？今年是大躍進？還是小躍進？還是沒有躍進？”

一連串發問，要我立即回答，一下子把我搞懵了。我明白了，就是那封信闖禍了。我理了理思路，強作鎮靜地回答：“我們點上增產百分之十二。”

他接著問：“今年糧食增產翻了幾番，你們點上只增產百分之十幾！混球！”這是他常罵人的話。

之后，我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并決定把我下放在我駐點紅旗公社季燈大隊勞動反省。

梁俊義派監察委書記李芳同志到季燈大隊了解糧食情況。李芳同志在郎君區任區長、區委書記時，我是區稅務所所長；我任審干辦公室副主任和青年團副書記時，他管審干工作兼青年團書記；搞糧食高產衛星驗收組，他是組長，我是副組長。他是我的老領導，對我一直很信任。他去大隊后，我們工作組和黨支部書記把季燈大隊的糧食情況，向他作了詳細的匯報。那時小隊的財務制度很健全，小隊會計把賬給李芳同志看了。最后，他向我說：“你向縣委寫信反映的情況是真實的，可信的。”調查了三天，他要回去匯報調查結果，他讓我跟他一塊進城，看看縣委第一書記對我究竟是個什么態度。

李芳到梁俊義辦公室匯報，我在青年團辦公室等他。聽后來說，他匯報得很詳細，并也說明了我向縣委反映的情況是真實的。可是，梁俊義尚未等到他講完，便勃然大怒，說：“你了解的是個什么情況，完全和陳世高一個鼻子出氣，你被陳世高同化了，當了陳世高的俘虜。”他的一席話把李芳同志說得灰溜溜的，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梁俊義向組織部命令：不要叫陳世高參加勞動了，叫他出來抓征購工作。這真是給我出的一個大難題！大年臘月三十夜晚，紅旗公社黨委召開全公社大隊支部書記和工作組的會議，會議的中心就是催征購。那天夜晚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在回季燈大隊的路上，我的腦子里不斷閃現會議的場景，腳下一滑，不慎掉到廢糞坑里，全身都沾滿了糞便。同行的馮新芳同志有孕在身，一路上雖然謹小慎微，但雪急風大，還是摔了一跤。

次日清晨，季燈小隊隊長跑到我住的香灣小隊告訴我：馮新芳同志大出血。我和工作組的同志趕去的時候，發現被子上全是殷紅的血，我們趕快用小板車將她推送到醫院。原來是昨夜里摔的跟頭導致了小產。那時情況十分緊急，醫生說再晚來一會兒，恐怕就會有生命危險了。我記得當時的醫療條件實在有限，我們地方上的醫院哪里有什么血庫，我們幾個就號召和組織青年團的同志為她獻血。在那段凄冷的歲月里，同志們之間守望相助的火熱情懷深深地溫暖著我，激勵著我勇敢面對一切磨難。

在1958年整糧風和1959年反對右傾機會主義斗爭中，我受到批斗，挨罵挨打也是常有的，工作上撤銷了我共青團應城縣委副書記的職務，還開除了我的黨籍，最終判令下放我到農村勞動改造。我在農村一待就是4年。

反“五風”后，中央決定為“大躍進”中受處分的干部平反，到了1961年4月底，縣委根據中央精神為我平反，縣委副書記鄧必禎跟我談話，說：“在那時的政治空氣下，你能夠堅持真理，實事求是，你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不作假檢討，不向逆流低頭認錯，有一種反潮流的大無畏精神，值得我們學習。縣委決定為你徹底平反，恢復名譽、恢復黨籍、恢復職務和恢復工作。”

這件事過去幾十年了，回憶過去我總能想起這段經歷。雖然我受了不白之冤，為此付出了很多艱辛，經受了很多折磨，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如果時光回到從前，我仍會一如既往，說真話，講真事。這種“犟勁兒”一直貫穿到我后來的學習和工作中，我也教育我的后輩子孫，希望他們能實事求是，不畏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