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濤
同是少年時

李松濤
李松濤
作家名片:李松濤,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空軍大校,1969年發表處女作《贊歌》,至今出版詩集19部,散文集、小說集、報告文學集6部。長詩《拒絕末日》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跨文體長詩《黃之河》獲首屆艾青詩歌獎。

天下的父親,都盼自己的兒子有出息。
我是獨生子,但爸爸對我并不溺愛,責罵和體罰經常發生,那全是為我走正路的一種操心方式。
爸爸是個體手工業者,縫紉機夜以繼日地囂響,家庭絕少文化氛圍。直到初中二年,我才偶然從同學手里借到一本叫做《萌芽》的文學月刊。我立即被它圖文并茂的編排吸引了,又被它豐富多采的內容打動了。我太渴望擁有它了。然而我知道,爸爸對一切報刊懷有偏見到了生厭的地步。他腦子里有一條“學而優則仕”的古訓,他盼自己的獨生子能埋頭苦讀,升高中,上大學,將來好干點光宗耀祖的差事。“望子成龍”心切,竟然把課本之外的讀物一概視為沖擊學業的閑書。若向大人伸手要錢買刊物,那無疑是自討沒趣兒。于是,我就利用課余時間揀廢鐵,積少成多后賣掉,湊足二角五分錢,而后步行一百分鐘,從我居住的礦區走到市中心,樂顛顛地在報刊門市部買一本《萌芽》。交通電車很方便,只是腰間沒有那可供方便的八分錢。即使有了多余的幾枚硬幣,也不敢揮霍,還須待下月不足之用。
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季節,眼看就要到了購刊的時間,卻怎么也湊不夠錢。萬般無奈,也是急中生智,我斗膽把家中夏日閑置的爐盤和爐蓋子偷賣了,然后踏著七月的泥濘,開始了又一次愉快的跋涉,完全忘卻了后果。冬天不可避免地降臨了,在需要爐子發揮作用的時候,我的“竊行”被發現了,這才感到大勢不好。本以為痛罵伴隨的痛打是不可避免的,不料,我在無法抵賴的情況下,如實招供,并出示了幾本用報紙包皮的《萌芽》之后,爸爸卻未動雷霆之怒。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問:“這一本子一本子的有啥用?”我怯生生地答:“對寫作文有好處!”爸爸把攥在手中的裁制衣料的竹尺放下,又把《萌芽》拿起來,從封面翻到了封底,目光盯在定價上。第二天,爸爸意外地塞給我三塊錢,允許我去郵局訂一份自己喜愛的刊物。
就在那天晚上,爸爸破例早早地離開了縫紉機,躺在被窩里給我講述了他少年時代的一段經歷。
家中貧困,無錢供我上學。每天清晨,我趕著豬群出門時,總能在村口遇上背書包的孩子。羨慕中不免生出幾分酸楚,同樣的年齡,別人歡蹦亂眺地奔向熱鬧的學校,我卻孤零零地走向寂寥的荒野。念書的誘惑太大了,我決定為自己創造條件。夏秋兩季,我一邊例行放豬,一邊拼命割草。黃昏,手中揮動著鞭桿,背上馱著小山似的草捆。地凈場光后,將日積月累的一大垛草賣掉,把幾個當學費的小錢揣在懷里,再背上幾升苞米,就在我爺爺的引領下,到數十里外隨時都可以插班的小學校去讀書了。時值數九隆冬,嚴寒團團地圍困著無遮無攔的遼北平原,教室與宿舍皆是四壁掛霜,那霜厚得能用指頭寫字。黑板是老師的,可這“白板”是他的,我就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熟了自己的名字和《百家姓》里的若干個漢字。如此這般,我春夏秋三季放豬,入冬上學,但也僅僅循環了兩次,便因生計所迫,被送到鎮上“洋服店”當學徒去了……
爸爸講得很動情,我聽得很入迷。我明白,爸爸不是在給我講故事,而是在給我講道理——好好讀書,有了條件要懂得珍惜!許久之后,偶一想到爸爸那兩冬求學的經歷,我的心就冷得發抖。因而,我也就更努力于自己的功課了。
那個沒有爐盤和爐蓋的局面,是如何補救的,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冬天似乎一點不冷,我的身心在爸爸的呵護下,始終暖洋洋的。
爸爸漸漸曉得了,閱讀報刊也是一種學習,和玩泥球、打彈弓不是一回事兒。他就堅持著用自己的愛心和財力,為我的人生增加了一根吸氧管,給我推開了一扇觀察世界的窗子。當我自己寫的書一本本地問世了,爸爸微笑著撫摸那油墨飄香的出版物,嘴上什么也不說,但眼中有話,我想或許是關于《萌芽》和爐子的內容。他老人家親眼看到了,我是如何從一個芽苞長成一棵大樹的。
如今,兒子也恰是我當初的年歲,他的境況與祖父乃至父親都大不相同了。他爺爺少年時,沒見過刊物;他爸爸少年時,沒見過電視;而他少年時,那一切都成了常見之物。由于生活的輔導,他的爸爸要比我的爸爸在對學習的認識上少了偏狹。我為他提供報紙、雜志、課外書,還有一面引人入勝的屏幕。對于一株正在成長的幼苗來說,這些皆可視為陽光雨露。是的,我的兒子再也不必像爺爺那般為上一季學,而勞累三季了;再也不用像爸爸那樣為了得到一本刊物,而提心吊膽地偷賣家中的物件了。
時代變了,生活變了,但有一條是永恒不變的,那就是父親對兒子成才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