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葵
鋼鋼的·婢養的
□董曉葵
網絡上有一份《中國十大最難懂方言》排行榜,溫州話居榜首,廣東話緊隨其后,之后依次是蘇州話、閩南話、陜西話、長沙話、四川話、山東話、天津話、東北話。
其實,山東話的體系非常龐雜,不比溫州話容易多少。山東話有幾十個品種,差別大的品種之間交流起來也很吃力。大連話具有山東話的原始基因,又不完全等同于山東話。當年“海南丟”成規模移居大連,以部落的形式駐扎下來并保持和延續自己的方言傳統。海港城市的開放勢必帶來語言環境的大開放,方言發生嬗變的機會與速度就多一些。“海南丟”持一口原汁原味的“山東腔”,行走碼頭與三教九流打交道,難免受當地老東北話和普通話的雙重影響而發生變異。眾多因素的共同發力,造就了今天的大連話的風貌,它既蘊含了山東話的原始韻律,又葆有自身的“海蠣子味”。
不久前,在網上孔夫子書店買到一本1996年出版的《從膠東話走向普通話》,此書是指導山東方言區的人們怎樣糾正方言學習普通話、怎樣順利通過普通話水平測試的教學參考書。作者羅福騰是山東大學中文系教師。在序言中發現,彼時,類似的教學參考書層出不窮。
我國是在1955年開始大力推廣普通話,學好普通話,必須將自己的方言與普通話的發音區分開來,一大批關于方言的著作就應運而生。以山東方言書為例,比較集中出版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和八十年代初,先后出版了《膠東人怎樣學習普通話》《昌濰人怎樣學習普通話》《煙臺方言報告》《濰坊方言與普通話》《青島人怎樣學說普通話》《山東方言志叢書》《長島方言志》《濟南方言志》《曲阜方言志》《牟平方言詞典》等洋洋灑灑高達二十多種,其中膠東話的研究成果最為豐碩。膠東話是山東方言里最受重視的方言之一,也是官話里一支較為特殊的方言,其語音、詞匯、語法特點受到語言學界的廣泛關注。大連話屬于膠遼官話登連片,是膠遼官話北支派中最具代表性的方言。大連話蘊藏著齊魯文化、東北文化、殖民文化的諸多歷史密碼與人文細節,是大連歷史文化、風俗人情最直接最細致的記錄。
2014年9月15日,《大連故事》在旅順影視基地開機。這部以“大連”之名書寫故鄉精神的電視劇,不戲說、不狗血、不濫情,融入了極為豐富的大連元素,最令人耳熱心跳的是那被“海蠣子味”鹵釀過的臺詞。廣電總局對電視劇說方言有所要求,《大連故事》不能通篇說大連話,但每集都會來上幾句原生態的大連話,讓大連人聽著親切舒坦。男主演段奕宏雖是西北漢子,卻被大連話征服,學起大連話特別投入。女主演孫寧是東北人,學大連話上道很快,為大連話的“爽”而陶醉。有大連話的氤氳與潤澤,相信《大連故事》的“大連味兒”釅而悠長。
我將大連話的曝光與展示分為幾個階段:先是網絡上沸沸揚揚的小品、段子,如《倒鴨子》《大連牛人英語老師點評成績》等;大連文化團體從大連話中嗅出商機,排演以大連話為元素的本土話劇,如《這里有情況》《闖關西》等,據說票房可觀;在熒屏上,陳寒柏主演的《都是大連人》輕喜劇在大連拍攝,陳寒柏行走綜藝江湖,靠的就是一口大連話,邀他加盟《都是大連人》,就是為了強化該片的地域特色。
眼下,《大連故事》莊重誕生了,以大連話來講述大連人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奮斗史,以及頑強不屈的愛國精神。用大連話講大戲,這還是第一次,是最為隆重的一次“展揚”。
在大連話的語境里,“鋼鋼的”有兩種含義,一是形容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萬般緊密;二是形容人的身體健壯。不論哪一種,所富含的褒義色彩和吉祥之氣都極為充沛洋溢。
方言都是口耳相傳,流傳下來的只是一個發音,并無確切的漢字表達。寫大連話時,我常為無法找到一個相對準確的漢字來表述而苦惱,只得以同音字、近音字來代替。漢語方言研究專家石汝杰說:“我不贊成方言的‘規范化’,因為這是極其困難的,幾乎是無法實現的。我這么多年接觸各種吳語的文獻,各種寫法洋洋灑灑,應有盡有,歷來沒有人企圖建立一種方言的‘共同書面語’。在當今時代,方言的書面語是不必要的,也無法真正‘升格’,進入實用階段。”
“鋼鋼的”,網上的寫法是“杠杠的”,如果循語意去推敲,“剛剛的”比較接近,“剛”作為形容詞,是硬、堅強的意思,與“柔”相對。比如,這個人的性情太剛了。但是,“剛剛的”不如“鋼鋼的”效果來得快,感染力、沖擊力更熾烈。
桑榆暮景,老伙伴們相聚談論人生,高頻話題是彼此的身體狀況與養生心得,身體不糠不病,日子才清靜安詳,心里不窩藏淪為累贅的精神負擔,眼神明亮,步子輕快,被人背后點贊“那老家伙,體格鋼鋼的……”
體格“鋼鋼的”老漢,一旦老伴先撒手人寰,他的情感生活就令兒女挺操心。
在現代都市鋼筋水泥叢林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疏離的,是節制的,是理性趨于冷漠的。一個樓道里居住多年,卻少有往來,每日晨昏以淡漠姿態擦肩而過,彼此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當互聯網籠罩著鋼筋水泥叢林,人們被裹挾著進入WiFi區域,“微信”成為人際交往的手段,聽得到你的聲音,看得見你的容顏,卻不知你的心情冷暖幾何。看微
信,你發現每個人都高朋滿座,自我悅納度很高,由生存到生活過得聲色盎然。可是,在繁華與熱鬧背后,有幾個是你的知己?與你的心靈關系“鋼鋼的”,從心里為你點贊、為你祈福,給你一份有意義的陪伴。
從現代社會尋找關系“鋼鋼的”人際典范,顯然有些吃力。有人說,這個世界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對利益的追逐,是人類生存的本能,也是人類最熱衷的嗜好之一。奔赴共同的利益目標,有些人可以不計較對方在信仰追求、喜好趣味、長相氣息等方面與自己存有出入。或者說,在利益誘惑面前,彼此的面目與氣息都趨同了。為謀求利益最大化而締結“鋼鋼的”關系,所藏風險是顯而易見的。
在都市的燈火中,你看到男人們在一塊兒吃喝玩樂,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男人的吃喝玩樂哪有那么簡單,每一杯酒里都有訴求與鏈接,都有故事與筆墨。在吃喝玩樂中締結了“鋼鋼的”關系,抵達世俗意義的成功之路。到新華書店瞅一圈,兩類書占據半壁,一類是“心靈雞湯”之類的哲思書,另一類是成功學、官場學之類的“成功教輔書”。前者教導你怎樣看淡世事,不爭不搶,跟誰爭都不屑;后者教導你怎樣跟領導處關系,唯有跟領導處得“鋼鋼的“,才有機會升官發財。
北方人的人際交往,所要的效果就是“鋼鋼的”。男人之間關系好,也唯有“鋼鋼的”這個詞可以形容到位。“鋼鋼的”是爺們兒之間感情的極致狀態,是升華之后的純粹,是鋼鐵淬火之后的硬度。如果給“鋼鋼的”這個詞找個代言人,我選那雄軀凜凜的武二郎,身穿一領血腥衲襖,披一方紅錦,一出手就令深山虎豹喪魄。
有時候,又覺得北方男人間“鋼鋼的”關系,比較世俗功利,酒色財氣,江湖做派,缺少精神層面相濡以沫的美感。
以“鋼鋼的”形容女人之間的關連度,似乎過于粗放,但細觀女性生活,以“鋼鋼的”形容她們生活上的纏繞又極恰當。女人單身或婚前時光,幾乎所有閑暇是與閨密在一起。從咖啡館窗前走過,兩個女人孵在一起,多于男女情侶。除牙刷和男人,其余皆可共享。至于“防閨密”一說,那也是女人之間關系“鋼鋼的”一個旁證。
酒局上最煽情的臺詞是“我們是過命的朋友”,年輕時代我們喜歡大開大合的節奏,喜歡戲一樣的人生經歷,喜歡鋪陳華麗的詞藻描述我與你的關系。行至歲月中途發現,平淡真實的交往才是恒久的。我們在一起,不說謊、不作惡,互相幫助、寬慰、鼓勁;我們在一起,樂于分享,尋求更高尚的出口;我們在一起,溫暖,歡喜,“鋼鋼的”無聲勝有聲。
不論是磅礴軍隊,還是小組小分隊,在一起行動就要步伐一致,心手合一。怎樣鑄造團隊合作的“鋼鋼的”關系,除利益上的盟約、制度上的約束,還要仰仗某種精神力量于深處的浸潤與錘煉。你有精神力量嗎?你的精神力量是正能還是負能?微信朋友圈頻轉《人品不好的創業者難成大事》,題目即內容,評論有價值,“一些人品都不好,但是臭味相投,為了利益而集合在一起的人也有可能做成‘大事’,甚至‘上市’啊!”“大家內心都贊同文章觀點,但可悲的是現實經常抽我們耳光。”“別整太多沒用的花活,你能把產品做到極致就可以成功,私德沒有關鍵性作用。”
人生在世,就是一場火鍋宴,鋪陳怎樣的底料,就散發怎樣的滋味。而在底料中,親情、愛情、友情都是重要成分,各種情分都“鋼鋼的”,這人生滋味就溢出來了。
在方言里,所有的奔波都停下了,所有的思念都抵達了,所有的慌張都消失了。方
言是現代都市生活中的老物件,像一塊老玉,經老百姓日子的浸泡、盤磨,包漿四溢。掰開了揉碎了地品讀,非常有味道,簡直是賞玩古董的愉悅與歡欣。
老物件能在歲月大河的無情淘洗中保存下來,實屬不易。與新生事物相比,老物件對當下生活起到安撫與鎮定的作用。若從生活中尋一樣物質比喻方言,當屬老茶,溫暖油潤的老茶,與陳釅方言是一種滋味和意境。喝一杯老茶,拂去焦灼,身心安頓。方言里寄存的情感與老茶的內蘊多么相似。馬來西亞是老茶的寶庫,對于馬來華人來說,老茶既是生意,又是鄉愁。馬來華人喝老茶,講究用老壺、老杯子。有人說這是矯情擺譜,若說來感覺,不過是心理因素使然。可資深茶人深切地感受到,老壺、老杯子對茶性的干擾度最低。由此聯想到上海作家金宇澄用滬語寫小說,就像用老壺、老杯子喝茶一樣,那種便利與得當,也是醉了。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全國各地掀起編匯方言的大潮,編匯方言有這樣四點要求:一是宣揚封建道德的語匯,或從封建制度得來的語匯不能入編;二是滲入迷信思想宿命論的語匯不能入編;三是攻擊人身缺陷的詞匯,如對聾啞人、麻面、瘸人的諷刺,這類語匯極多,一概不能入編;四是下流罵人的語匯不能入編。
在各地方言中,都有著繁茂的罵人話,就像那丑角,丑得不堪入目,卻抖著一身別樣的靈氣兒。大連話也不例外,用“海蠣子味”腌漬過的罵人話,氣味沖天,非常傳神。我將在網上風行的大連話小品、段子中的罵人、損人話做了記錄,發現這些難登風雅之堂的方言是小品、段子中賺取笑聲的下腳料。
翻檢記錄在案的罵人的大連話,發現最難聽的“婢養的”絕非人們想象得那樣齷齪,居然大有來歷。
奴婢是古代人群的一種,稱之為“賤民”,與“良民”相對。奴是男性賤民,婢是女性賤民。奴婢的社會地位極卑賤,被主人當作生產工具、士兵、奴仆或供人玩狎的玩物,完全沒有人身自由。在法律上,奴婢介于人與物之間。《唐律》規定:“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將奴婢作為財物或賞賜品饋贈他人,在當時完全合法。
唐代奴婢按照隸屬關系分為官屬、私屬兩類。官屬奴婢多為犯罪被斬的官宦的子女一夜間淪為奴婢。官屬奴婢沒有生活資料,但生病會得到及時救治,奴婢過早或過多死亡會令封建統治者損失。
私屬奴婢的來源,主要是貧苦農民或被掠賣的貧苦農民的子女。不論是自賣、掠賣還是來自其他途徑,只要淪為奴婢,便是“賤民”,與畜無異。《唐律疏議》有記載:“及生產蕃息者,謂婢產子,馬生駒之類。”奴婢所生子女,叫作“婢產子”,仍難擺脫“賤民”的命運。
《唐律》將奴婢列為賤民中的最低等級,并具體規定了他們在政治、經濟、法律和生活等方面的待遇。其中“婚姻方面”的規定令人發指,“良民”與“賤民”不得通婚,法律規定“當色為婚”“當色相養”。男主人占有婢女是自然合理的事情。婢女為男主人
性服務是一種義務,不容拒絕。婢女被主人玩弄,幸運的,會得到妾的名分。
《紅樓夢》中,同為丫鬟,襲人的戶籍是良人,晴雯是雜戶,而平兒,因心地善良、行事周全,最終被扶正成了璉二奶奶。賈寶玉曾對襲人有過許諾:“你在這里長久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如果奴婢擅自將女兒嫁給良人,就是盜取主人的財產,要判罪的。婢女生養的孩子就是“婢養的”,“婢養的”孩子無比卑賤沒有人格。如果被人罵作“婢養的”,所遭受的羞恥與悲憤應該是是來勢洶洶的,但實際上,只是淪為男性負面情緒里的口頭禪,殺傷力并不大。
大連話的原始基因是膠東話,許多膠東俗語、口語以及物名、地名與古語的關系極密切。比如,著名大連話“dǎi飯”,追溯之下發現兩處古語遺留,一是《史記·項羽本紀》中的“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這里的“啖”即是吃、吞咽的意思。另一處是宋代詩人蘇軾的詩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其中的“啖”也是吃的意思。但是“啖”讀作“dàn”,并不讀作“dǎi”,可能是年代久遠讀音異變的結果。
“夜來”,即昨天、昨晚的意思,如今依然是北三市農村人常說的方言。“夜來”是典型的古語,孟浩然的詩《春曉》中有一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里的“夜來”就是“昨晚”的意思。蘇軾著名的悼亡詞《江城子》,其中“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也是此意。
“書坊”也是北三市農村老人常說的方言。過去,膠東鄉間將學校稱作“書坊”,孩子去上學是“上書坊”。古代的“書坊”并非“學校”,而是“藏書、出版印刷乃至賣書的地方”。膠東人將學校稱作“書坊”,是對古語“書坊”含義的延伸,其年代久遠可見一斑。
“何苦來”是大連人現今也常說的方言,“沒事找事,你這是何苦來?”意思是說你本來可以不管不問,你的關心和殷勤純屬多余,你本來什么也不圖謀,結果惹了一身不是。而“何苦來”一詞在明清話本小說中隨處可見。
“流囚”是一句罵人話,是指那些不務正業、游手好閑到處惹是生非的年輕人。女孩子找對象,其父母找知情者了解對方人品,結論是“一天到晚打流囚,不是個正經人”。古語的“流”,是“流放”的簡稱,將犯罪者押解到邊塞苦寒之地,圈禁、拘押在一定地域范圍內從事苦役勞作。這種刑罰到了漢代改名為“徙”,或者叫“徙邊”,直至清代,“流”“徙”之刑名仍然存在。可見大連方言中的某些罵人話頗為考究。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