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老婆舌

□董曉葵

扯老婆舌

□董曉葵

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扯”有一個義項是“談”，漫無邊際地閑談或非正式地交談，如“閑扯”“東拉西扯”“咱們把開研討會的事兒扯扯”。那么，“扯老婆舌”就是扯閑篇兒，與另一條大連話“拉呱”意思相同。

“扯老婆舌”是個貶義詞，女人與女人在私底下撥弄是非、散布謠言這類行為就是“扯老婆舌”。簡而言之，“扯老婆舌”是對缺乏口德的女性的描繪。在大連方言中，有那么一撮貶義詞是專門用來描述女性的，比如：浪、輕腚、跑風、張排風、拉呱、嘚瑟、扯老婆舌、鬧妖兒，等等。這些方言詞不約而同地描摹了女性兩個方面：行為和語言。

寫這期大連話，正值周末立冬日，凄風苦雨伴著重度霧霾，實在是度日如年，內心荒涼無邊。幸好有茶，以茶慰藉，安度初冬，是微信朋友圈不約而同的選擇。朋友們邊喝茶邊琴棋書畫，生動地示范了怎樣在大時代、在壞天氣里過好小日子。我邊喝茶邊琢磨著“扯老婆舌”這條方言的來歷，該不會是過去年代咱東北人貓冬的娛樂吧？

咱們大東北曾被譽為“共和國的長子”，其他省份喊咱一聲“東北老大哥”。東北老大哥家底子厚，又滿懷奉獻精神，在困難時期為國家的振興發展立下不可磨滅的功勞。而如今，東北卻成為中國經濟的“差等生”，近年來GDP數據一直很難看，權威人士對東北經濟困局作宏篇大論時，總要扯一筆東北人骨子里的一些東西。咱東北人骨子里有什么呢？往歷史深處打量，咱東北人過冬的畫面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

這組攝影作品題為《東北農村人過去的真實生活》，流傳于東北各個貼吧、論壇，所反映的生活應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濃郁的東北風情以強烈的寫實感“潑”面而來，人物的面貌真實的令人贊嘆，極具年代感的生活物品簡直是勾人魂魄，滄桑之中流溢出獨屬于那個年代的吉祥與溫暖。貧寒粗糲、熱氣騰騰的東北生活潑墨般地鋪陳在眼前，百感交集間眼睛已經濕潤了。

耐人尋味的是，這組圖片的背景大多是冬季，女孩子在炕上玩“嘎啦哈”（過去東北農村女孩子的玩具。從羊或豬后腿關節處卸下的骨骸，有四個面，分別叫作針、輪、坑、肚）；年輕女人坐在熱炕頭上打麻繩納鞋底，而上了年紀的女人，操勞大半生擁有了休閑享受的資歷，在炕上三五成群圍著火盆抽旱煙，抽旱煙就要“扯老婆舌”嘛。

為何選擇冬季表現東北農村人的生活呢？原因很簡單，東北農村人在冬季里最清閑，春耕秋收之后的冬季相當于“年假”，男女老少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發明各種娛樂打發時間，調理精神。不論是抽煙，還是喝酒，都要“扯老婆舌”。物質的享受是有限的，精神的碰撞才慰藉身心。誰說在那個貧寒年代，“扯老婆舌”不是一種精神交流呢？

方言是歷史的活化石，方言裹藏、凝結著過去的生活場景。在東北人過冬的畫面里，“扯老婆舌”是最經典的一幕。東北出二人轉、小品人才，與東北人的過冬方式多少有些關聯。那年那月，我們已在熱炕頭上耍出了一副好嘴皮子。

東北人骨子里的慵懶由來已久，那鋪天蓋地的雪被子有多厚，骨子里的懶意就有多深沉。外地人會將我們與從小生意中崛起的溫州人做比較。我們骨子里的好吃懶做、好高騖遠、好耍嘴皮子一直飽受詬病。咱們大東北該何去何從呢？中央關于東北新一輪振興的國家戰略已定，“東北需要做的，就是從戰術上去落實，歸根到底就是一個字——‘干’。不干，什么都不行；實干，什么奇跡都會發生。”

“扯老婆舌”是垃圾情緒的吐槽方法，也是心靈交流。從街巷里隨便拉出一支“扯老婆舌”的隊伍，都是一支都市情感劇小型創作班底。“扯老婆舌”扯得很透徹，很酣暢淋漓，令人想到盧仝《茶歌》里那“七碗茶”帶給身心的福利，首先是破了孤悶，其次是發了輕汗，心中郁滯之氣煙消云散，最后是百脈通暢一身輕啊。

“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是名施茶”，這幾句古語說的是品茶人不能太多，人多了便不能領略飲茶的萬般趣味。同樣，“扯老婆舌”也不能人太多。有人說“扯老婆舌”不就得人多勢眾才有意思嗎？其實不然，“扯老婆舌”不在于話題多，而在于內幕深。內幕挖掘得深才能吸引人，才有嚼頭。“扯老婆舌”屬于民間娛樂，聒噪不休唾沫星子四濺，是一種扯法；有質量有檔次的“扯老婆舌”，既有故事娓娓道來，又能榨取人生各個層面的真理。

在高濃度友情里“扯老婆舌”，簡直就是一大人生享受，這個過程令人想到東北火鍋。吃東北火鍋需要慢時光，身心閑散地坐下來，將酸菜絲、粉絲、金針菇、元蘑、血腸等，深情地投入湯中，湯花翻滾濃郁得像一段人生，細細地涮著每一樣食材，于濃湯翻滾間捕撈自己最中意的料。這個“涮”的過程與“扯老婆舌”就有幾份神似了。

廣東有“打甂爐”，“打甂爐”是站著吃的廣式火鍋，為了撈取方便，那筷子就特別長。“時間就是金錢”在站立涮食的“打甂爐”里有了某種暗示。東北火鍋可以吃到地老天荒，像一場沸騰的促膝而食的“扯老婆舌”，涮成幾分熟，醬料如何調配，如何涂抹與渲染都要根據自己的口味和心意來。食欲的風暴當然要自己做主。蘸食別人的隱私是人性一大痼疾。互聯網時代，每人一個醬碟，眾聲喧嘩，即使是真知灼見，也難辭戾氣的重度污染。戾氣是互聯網的霾，捍衛生活的清靜與美好，就要與互聯網保持適度距離。

生活中，一定要有能在一起“扯老婆舌”的朋友，人不能總是端著架子一天到晚說正經話，斂翅歇息卸下包裝用俚言俗語“扯老婆舌”也是回歸生活、回歸自我的一條途徑。沒錯，“扯老婆舌”使用的一定是方言。都市人在社交場合說普通話，在生活深處說家鄉話，這種“兩話生活”已經成為社會語言生活、文化生活的常見。越是接地氣的生活，人們越是愛說方言；越是親密的關系，人們越是愛說方言。

過去人們“扯老婆舌”是面對面地扯，如今是在微信朋友圈“扯老婆舌”。微信登錄界面上有一個眺望藍色星球的孤獨小孩，微信發明者張小龍如此解讀：“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不孤獨的人，會發出耀眼的光芒。”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中國人不愛孤獨，中國人的生活被微信搞得面目全非，每個人都活躍在微信上，關注的話題很多，議論的半徑很大，但所能做的卻很少，成就感就更加稀薄了。

自古以來中國人的生活美學講究低調含蓄，而如今在微信上人人都敞開了懷兒，生活的隱私保護已降至歷史低點。本城有一個挺大的文化界人物，沒加微信之前，對他心懷敬意。加了微信之后，這種印象逐漸坍塌了。他每天發20多條微信，將吃喝拉撒睡“扯老婆舌”似的悉數曬出來，尤其是酒局和K歌，和誰喝酒了，喝了什么酒，和誰唱歌了，唱了什么歌，罵了什么人……自我曝光非常徹底，金迷紙醉，人肉熟爛，被嚴重干擾最后只好設置屏蔽。

我們每天在微信朋友圈“扯老婆舌”所消耗的時間觸目驚心，微信朋友圈有“三大扯”，扯時事政治，扯成功學，扯養生之道，扯得天地一片混沌，身子骨也虛弱不堪。“扯老婆舌”當休矣。

責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