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著夜色來到海邊（外五首）

楊北城

我趁著夜色來到海邊

沒有馬匹，和想要看望的人

它們都在天邊熟睡了

這樣甚好，我可以吹著口哨

放蕩地打著馬的響鼻

聽憑潮汐瘋一樣撲過來

強大的心跳令人慌亂

夜色中的海，比海更大

像一個破碎的隱喻

即使把我藏得再深一些

我還是能在海邊找到自己

偶爾，也會遇見那個布誦的人

一個在海邊寂靜老去的女先生

她干凈的聲音提著我

在半空，我既不是她的兒子

也不是她的兄弟

山腳下

誰此時從山頂向山下走去

而夕陽已在山腰

櫸樹受命于偉大的記憶

成熟的果實，在飛鳥之唇

如緊閉的白色村莊

那個隱形的稻草人

對落日將臨，無動于衷

它還沒有準備好

如果它醒來，世界的孤獨更大

當我到達山腳，行將歇息

昏暗的燈光停在合歡上

還沒打開的書，隱喻了真理

而此刻，我的靈魂還在山頂

看見熟悉的開闊地，更加開闊

一個回到山腳下的人又活了一回

閣樓

每一座閣樓，都應該有個秘密

在樓梯的頂端，你忽然停下

抬頭輕喚：“烏云”，天就黑了

你剛要叫：“月兒”，燈光就曬了一地

你給最小的孩子取名“星星”

你們一起仰望星空，是哪一年的事

眾鳥已經飛過，天窗了無痕跡

唯有舊時光，能帶給你好運氣

它照見你臉上靜謐的皺紋

愛過的日子，都這樣撫摸過你

像一場太陽雨，從屋頂投進懷里

每一個少年，都應該有座閣樓

如今你身患腳疾，已無力爬上斜坡

你在房間里挪來挪去，像一件舊家具

塞滿了秘密，卻無人重提

黑蝙蝠

它倒懸我的夢

在光明彎曲的長廊

帶著風的陰影

以及被黑暗漂浮的鐘聲

一半醒來的獸，和沉睡的鳥

它們是漆黑的叛逆

逃出黑淵的精靈

傳遞過火的咒語

一萬只眼睛止住的海

通過這口井

同時加重了夜的輕

大雨就要落下

被星星漏掉的網

始終有一道驚覺的黑閃電

飛向比黑多的夜

又像一萬只小獸，為我值守

重逢

嚴寒黑夜里火車的汽笛聲

掠過山谷的一片開闊地

夢中，我看見綠皮車廂把你帶走

在神圣的旅途，你要走遍大地

那時，你的遠方只有一匹馬

沒有銹蝕的門牌，和沉重的鹽

也許暮年，我們會再次重逢

在邊境，大雪之后蒼白的曠野

或者是返鄉的途中，路上極少行人

我們一同落腳，在昏暗的村口

一個干凈的，燃著火苗的鐵匠鋪

當我靠近你的時候，疲憊的門

發出了咣當咣當的聲音

新年的雪

我們伸出手，隔著老銹的鐵爐

摸到了新年的雪

你一觸，就縮了回去

我握不住你，已經用舊的手

不會再害怕雪的陰影

一片雪毫無意義

虛空的盛宴浪費了多少棉花

生活才被一點點松開

可一轉身，雪人先于我抱緊了你

刀子一樣快意的恩怨

在我心里一顫

落入了綠郵筒的深處

一場新年的雪

并不關心春天是否遲暮

它還會離開，去別的什么地方

繼續愛，而不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