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孤獨

高貴的孤獨

足有一個小時了吧？鋪開后的紙上，還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個字，也沒有；就更不要說“精精神神”站在那宣講著、傾瀉著、噴射著我的郁結了許久的情緒、如烈焰般的情感、熾燃般的熱情，以及我對我艱窘地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的愛與憎了的話語了。

莫非我的筆一下子變得笨拙？莫非真的陷入到了“繪雪者，不能繪其清；繪月者，不能繪其明；繪花者，不能繪其香；繪風者，不能繪其聲；繪人者，不能繪其情”的枯竭的窘境？

我猛然想起西方的一個故事來，好像是古希臘的哲學家捷諾講的。一個劇場，擠滿了觀眾，散場的時候，你擠我，我擠你，出去的自然慢；同樣一個劇場，里面就三個觀眾，散場時，“刷刷刷”，人就走光了。捷諾說：“知識淵博的大腦就像是這樣一個座無虛席”的劇場……

只是我的腦子里，朝外滾涌著的思緒太多。一會兒，是魯迅先生，巍峨如珠穆朗瑪一樣，輝映出我的渺小；但他卻不是“特教”，也不是什么“學部委員”，沒有任何頭銜的他卻成了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一會兒，是伊曼努爾·康德一生也沒離開過他的誕生地，在幾乎孤寂的生活狀態下，卻僅僅用了四個字就把人世的真諦揭穿：目的、手段。一會兒，是契訶夫將耳朵貼在了教堂的墻壁上，在靜靜的傾聽著，突然，他的大腦里思想的火山就爆發了，于是，我們便讀到了洋洋27卷的《契訶夫全集》，一會兒……

其實，我腦子里一直盤旋著的就是兩個字：孤獨。

孤獨，到底是一種壞東西，還是一種好東西？為什么幾乎沒有一個“化作了山脈”的巨匠巨人巨擘，不是在飽嘗著它刺骨般的況味中，完成了他們生命的蛻變與升華？

“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是孤獨的，也正是在這樣的孤獨中，他完成了他最偉大的著作《離騷》。全詩共372句，2400余字，我雖不敢說，《離騷》中的每一個字，都耐人味之不盡，思之無窮，只拿“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析之，便可知屈原的孤獨始于何了。“蕙茝”，也并非是奸佞小人，只是他們少點“申椒與菌桂”的“辣”味罷了。而屈原的身上偏就多這么一點“辣”味，天下哪有一個君王喜歡身邊總是站著一個盡給自己挑刺的人呢？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的蘇軾，是孤獨的，御史臺外的柏樹上烏鴉多，所以，從漢代就被稱之為“烏臺”了。他王安石變他的法，愛咋變就咋變唄，干你何事？可你就是“熬”不住，又是“頂撞”，又是寫詩，一寫又那么多，《山村絕句》，就有一百首吧？那“烏臺”上的“烏鴉嘴”們，就連沈括——那樣一個科學界的前驅者，也來“分‘你’一杯羹”了，哪里容得下一張嘴就是“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一抬手就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一研磨就是“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瓊瑤”的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若不是曹夫人惜你一身才氣，你早已身首異處了。還好，去了黃州，當了個黃州團練副使。撂荒的舊營地上，你稍加整飭，筑起雪堂一間，名曰“東坡雪堂”。白天，為了蠅頭小利的“市人”們，來往穿梭，并非你“清高”，鄙夷他們的貪吝，倒是你怕你的處境“傷”著了他們；到了晚上，他們喝酒的喝酒，泡妞的泡妞，可你卻“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鏘曳杖聲”，披一身凄清的月色，怎一個孤獨了得？

“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辛棄疾，也是孤獨的吧？二十一歲就在濟南起兵抗金，直到六十七歲，好河山，仍任金人游與樂，朝廷都不急，且日日歌舞尊前，“左閭須而又白臺”，好一派升平景象……苦就苦了你，玩就好好玩唄，心有事，玩也玩不好，“向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覺，都睡不穩，“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老想著“南共北，正分裂”，動不動眼睛就濕上一會兒，“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有事沒事，你老去登什么“建康賞心亭”，老去登什么“京口北固亭”呢？你怎么就不能跟那些污泥濁水之人一樣，也來他個破罐子破摔，反正天下已經不再姓“宋”了！吃，吃別人的；玩，樂自己的；摟，摟足了，也去蓋一座有山有水有美人的大宅子，也過一過“四院點燈”“六院點蠟”的日子……何必總是悲慨“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呢？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魯迅，也一定很是孤獨吧。“巖漿”在心底“奔突”，熱血在心中奔涌，吶喊燃燒著火焰，然而你面對著的卻是怎樣一個徹骨的寒冬，“風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大家去謁陵，強盜裝正經；寂寞十分鐘，各自想拳經”，一個個臉上憨態可掬，虔誠至極，私下里，吮血的吮血，盜國的盜國，有誰還像你一樣“曾經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何期淚落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可憐織女星，化為馬郎婦”，別人都能把眼睛一閉，可你卻怒不可遏；睿哲的你不是早就知道“英雄多故謀夫病，淚灑崇陵噪暮鴉”嗎？可是為什么就不能如你自己所言“沉默啊沉默”，偏要喊上那么幾嗓子“日暮榆關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啊，我偉大的魯迅，“叫喊于生人之中，既無贊成，也無反對，我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孤獨啊！

因為孤獨屬于偉大，屬于高貴的靈魂，屬于那些真正有著特立獨行操守的人！他們“不茍于世”，不流于俗，他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呈現給了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的未來。

“請”你抬起你的頭來——注意，別摔倒了——仰望一眼珠穆朗瑪吧，它會用它的頂天立地與潔潤無暇，讓你學會蔑視自己的渺小與卑污的！

編輯：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