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談起你

◎ 李 健

當我談起你

◎ 李 健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首歌叫《父親》，里面寫道：你為我驕傲，我卻未曾因你感到自豪，你如此寬厚，是我永遠的慚愧。去年我重新錄制了這首歌，在最后加了一句：“我終于明白在你離去的多年以后，我為你驕傲，當談起你的時候……”我為他感到驕傲的是他對生活的隱忍和對家庭的忠誠。

我出生在哈爾濱，父親是名京劇演員，他是我見過的最老實、善良的人。關于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個初冬，當時我也就三歲左右，那天我站在床上，父親邊給我穿棉褲邊說：“下雪了，冬天來了。”

幾年后的一個寒冬，我半夜醒來，發現父親在寫東西（平時他基本不寫什么），時不時還捂著胸口。原來，單位給許多演員漲了工資，卻沒給父親漲，據說是一個給領導送禮的人占了本屬于父親的名額，父親在給上級部門寫信投訴。由于心情不好，他的胃病犯了。父親在乎的不僅是幾級工資的錢，還有一個演員對于職稱的認可和對藝術的尊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憂郁。

初中畢業后，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有一次，父親隨單位去俄羅斯演出，母親讓我去火車站送父親，我感到有些意外。以前他出差時都是自己去車站，從來不要我為他做任何事，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想在同事面前小小地炫耀一下他的兒子。叔叔、阿姨夸獎我時，父親流露出滿足的表情，我意識到他為我感到驕傲。而我也發現他有些老了，和從前的那個神采飛揚的武生父親略有差別了。我的心隱隱地收緊了一下。

父親在我面前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期間放假回家時，跟父親說我給爺爺帶了一件禮物，他告訴我爺爺去世了。還有一次是他得了癌癥之后，要做手術，我和姐姐湊齊了錢去交費，他感動得哭了，說給孩子們添麻煩了。

他的病情每況愈下，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我送他回哈爾濱。在火車上，他已經很虛弱，每次去洗手間都要我攙扶或背著他。記得當我背著他時，他說了句：“原諒爸爸。”那一瞬間，我強忍住了淚水。他太客氣了，竟然對自己從小背到大的兒子這么客氣。

父親的后背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深知這句簡單的話里的含義，有內疚，有感激，有牽掛，更有不舍……當時我的歌唱事業沒有大的起色，他一直擔心我的生活。多年以后，我偶爾想起這個場景，想起這句話，眼淚奪眶而出。

如今，每當我取得什么成績，母親常常會說：“要是你爸還活著該有多好。”前些天，她看我的電視節目，當我唱完一首歌，她一個人對著電視機激動得鼓起了掌。她把這些當作有趣的事情告訴了我，我的心里卻涌出一絲悲涼。要是父親還活著該有多好，那鼓掌的就不是她一個人了。

只是，我想象不出父親活到現在的面容，在我的記憶里，他最后定格的樣子遠遠年輕于現在的母親。

（摘自“讀書”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