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遇上八嬸

◎ [新加坡]尤今

八叔遇上八嬸

◎ [新加坡]尤今

八叔和八嬸住在無錫。

八叔很瘦，像秋收后挺立于麥田里的一根細細的麥稈，一根很愛說話的麥稈。八嬸剛剛相反，非常富態，像春天里熱烈綻放著的一朵恬靜的牡丹。夫妻倆由青春奔放的年輕歲月到今日兩鬢斑白的夕陽晚年，一直相濡以沫，鶼鰈情深。

那一年，我到無錫去探望他們，八嬸歡喜地做了一整桌“花團錦簇”的菜肴款待我。然而，八叔殷殷勸食的是一盤毫不起眼的排骨，它們看上去瘦骨嶙峋、黑不溜秋，好像是從礦坑里挖出來的炭塊。

八叔化身為賣瓜的老王，說：“無錫排骨非常有名，許多旅客會買回去當手信，可我覺得即使是名牌店的排骨，也比不上你八嬸親手做的。”

八嬸幸福地微笑。我心想，八叔對八嬸的愛已經變成了落在盤中的味精，這份甜味也許只有他本人才能嘗得到。

盛情難卻，我夾起了一塊“黑炭”排骨，漫不經心地放入口中，然而剛一嘗，眼珠便像金魚一樣倏地向外鼓突。“哎喲！”我暗地里叫了一聲，真不該小看它！香軟嫩滑的排骨里有讓人神情恍惚的酒味，有溫柔敦厚的甜味，還有滄桑世故的咸味，正是千回百轉、悲喜交集。

八叔見我的表情瞬息萬變，得意地說：“很好吃吧？這排骨有秘訣，讓你嬸教教你。”

秘訣竟然是酒！

只放酒不放水，每一寸排骨都被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再用濃糖重醬把它飄走的魂魄抓回來，用慢火熬著。排骨幾經蹂躪，劫后余生，因而呈現出一種令人吃驚的斑斕面貌。

離開無錫時，我買了好多盒裝排骨當手信，朋友們嘗了以后紛紛叫好。我心想，這些類似贗品的排骨居然能贏得如潮般的贊美，要是朋友有機會嘗到八嬸的“真品”，恐怕連舌頭也要吞下去。

八嬸以美酒烹調出一鍋境界上乘的排骨，而在現實生活中，她也刻意將漫長的歲月醞釀為一壇美滋滋的酒。隨著時光的流轉，這酒愈發醇美、醇厚、醇香。

八叔是上世紀50年代的歸僑，在那一段艱苦的歲月里，身心備受打擊的他貧無立錐之地，然而八嬸這溫婉賢淑的江南女子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當八叔情緒低落時，她溫言軟語地撫慰著；當八叔需要安靜時，她便化為一尾善解人意的魚。

很多年以后，當八叔境遇好轉時，這個女子又為自己轉換了角色。她把八叔當作孩子，溺愛和嬌縱他，天天燉他愛喝的湯，煮他愛吃的菜。最重要的是，她讓他隨心所欲地過他愛過的日子。

在無錫那所收拾得纖塵不染的屋子里，日日笑影晃動，時時笑聲不絕。

（摘自《看螃蟹上樹》四川人民出版社 圖/夕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