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對聯

●趙景瑜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思想性和藝術性結合得最好的一部小說，是中國文化的結晶，是世界文學的瑰寶。

就在那大觀園的圍墻之內，一方面是主子們吃著山珍海味， 穿著綾羅綢緞，用著玉盤金碗，坐著八抬大轎，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 另一方面是奴隸們受蹂躪、受侮辱，在忍無可忍之下起而反抗。 一方面是封建禮教桎梏著青年男女； 另一方面是要求個性解放，要求婚姻自主的呼聲頻頻喊出。 一方面是貪污納賄，高利盤剝，為所欲為； 另一方面是旱澇不收， 盜賊蜂起，家破人亡。 《紅樓夢》的思想意義可謂深邃遠見，最先全面地宣布了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

在大觀園的里里外外，你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九百多個人物，有帝王、后妃、皇親、國戚、王爺、兵丁、太監、官吏、老爺、少爺、太太、小姐、丫環、仆役、管家、小廝、市儈、村媼、伶人、娼妓、道婆、道士、尼姑、和尚等等。《紅樓夢》描繪出了整個封建社會末世各種人的群體形象。

在大觀園的里里外外，你可以了解到關于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道德、法律、科舉、婚姻、女婢、租佃、吏治、宗教，以及飲食衣著、醫藥衛生、園林建筑、經營管理、風俗習慣許多方面的感性知識。 即使是我國特有的一種文學體裁——對聯，全書竟有四十四副，前八十回三十四副，后四十回十副。 下面我們便來依次品評。

第一回中，正當僧道二仙和甄士隱到了一處幻境，發現大石牌坊上書寫著四個大字： 太虛幻境， 這四個字實為橫額，橫額也叫橫批、橫披、橫幅、橫聯。 兩邊又有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一日，正值中秋佳節，甄士隱去廟中邀請賈雨村于書房赴宴。 雨村剛好對月傷懷吟詩，苦嘆生不逢時，『乃又騷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匵中求善價；

釵于奩內待時飛。

上句是說美玉藏在匣子里希望能買個好價錢； 下句是說美釵放在鏡盒中等待時機而騰飛。

第二回中，城外郊區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額上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

身后有余忘縮手；

眼前無路想回頭。

第三回中，榮禧堂堂屋中又有一副對聯，乃鳥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

座上珠璣昭日月；

堂前黼黻煥煙霞。

這幅聯形容座中人和堂上客的衣飾華貴。 上句說佩戴的珠玉似日月般光彩照人，下句說禮服上的圖飾如煙霞般絢麗奪目。 黼黻即古代貴族禮服上繡制的花紋。

有時，對寶玉、黛玉的肖像和氣質描寫，就是一副副很好的聯語，如對寶玉的描寫：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黛玉的則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第五回中， 寧國府上房內間貼有一幅《燃藜圖》的畫（即勸人勤學苦讀的畫），兩旁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在秦可卿的房中， 壁上掛著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秦觀）寫的一幅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說明警幻仙姑的職務，『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也可視作一副聯。接著寶玉隨同仙姑至一所在，然后轉牌對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批是『孽海情天』，兩旁又有一副對聯是：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寶玉又到了暢飲『千紅一窟』（茶名）的房間，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

幽微靈秀地，

無可奈何天。

第九回中， 寫到賈府學堂有對課，某日，老師賈代儒有事提前回家，便給學生留下了一句七言對聯的作業。

第十七、十八回，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情節中， 寫到為元春省親別墅題寫匾聯事，寶玉說匾上題『沁芳』比『瀉玉』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說：『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 』寶玉順口念出：

繞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點頭微笑，眾人稱贊不已。

又到一處讀書好地方， 眾賓客有題四字匾為『淇水遺風』、『睢園雅跡』，賈政認為都俗，寶玉也認為太板腐了，不如用『有鳳來儀』四字好。 眾人都哄然叫妙。 賈政卻說他見識短淺，因命他再題一聯來，寶玉立刻說出：

寶鼎茶閑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

行至茅堂時，應天然景色，寶玉主張可用古人說的『天然圖畫』四字題匾，賈政卻不滿意，氣急敗壞地喝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 寶玉只好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

好云香護采芹人。

又走到五間清廈連著卷棚的地方，眾賓客題其額為『蘭風蕙露』四字。 有一人題聯為：

麝蘭芳靄斜陽院；

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認為『斜陽』二字不妥，有一人又題一聯：

三徑香風飄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蘭。

寶玉對上面客人提的對聯都不滿意，認為此處并無什么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這樣不切實際地說起來， 就題二百兩也不能完。 他說，匾上四字莫若『蘅芷清芬』，對聯則是：

吟成豆蔻才猶艷；

睡足酴醿夢也香。

元妃省親參觀大觀園，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溆』四字。 然后她大書：

前門綠柳垂金鎖；后戶青山列錦屏。

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而行宮的建筑，曹雪芹用四字言竭盡描寫后，便用一副聯語作結：

金門玉戶神仙府；

桂殿蘭宮妃子家。

賈府大開筵宴之間，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 按其書云：

顧恩思義——匾額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此匾聯書于正殿

大觀園——園之名

有鳳來儀——賜名曰瀟湘館

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即名曰怡紅院

蘅芷清芬——賜名曰蘅蕪苑

杏簾在望——賜名曰浣葛山莊

第二十六回， 寫黛玉走到怡紅院門口，丫環們不讓進去時的情境。 這林黛玉是絕代姿容，具稀世之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 真是：

花魂默然無情緒；

鳥夢癡癡何處驚。

此處是用對聯總結，真是別有風味！

第三十八回，在藕香榭賈母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 命人念。

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

菱藕香深寫竹橋。

第四十回，探春素喜闊朗，寫她住處，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

煙霞閑骨格；

泉石野生涯。

第五十三回，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 賈氏宗祠門旁，有洐圣公孔繼宗書寫的一副長聯：

肝腦涂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題『星輝輔弼』，兩邊一副對聯是：

勛業有光昭日月；

功名無間及兒孫。

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題『慎終追遠』。 旁邊一副對聯寫著：

已后兒孫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榮寧。

第八十五回，寫到賈政升官后，賈府熱鬧非凡，親戚族中人來人往，鬧鬧穣穣，車馬填門，貂蟬滿座。接著用兩句對句形容：

花到正開蜂蝶鬧；

日逢十月海天寬。

第八十七回，寫黛玉傷心落淚時，手中自拿著兩方舊帕，上邊寫著字跡，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

新啼痕間舊啼痕。

第八十九回，寶玉在黛玉房間里，看見新寫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龍箋的小對，上寫著：

綠窗明月在；

青史古人空。

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 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 別無花朵； 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錦裙。

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

冉冉香蓮帶露開。

（下轉第十六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