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是天上的村莊（組章）

許文舟

冰川是一萬年前的冬眠。大江之源，眾神勒令冰雪，醒來。

經幡是石頭的翅膀，星星聚散， 每一塊草地，灑著奶味的時光。 有著良心的早市，不短斤少兩， 無假冒偽劣。人們捧著神諭， 聽牛皮鼓起伏不已的吶喊。為神示和夢，朝圣大地。

背鹽的，打鐵的，牽馬的，把細碎的幸福縫到針尖。朝圣路上的那一跪啊，讓千錯萬錯的湖水，儲蓄滿滿的感激。

村莊都有神賜的名字，牛糞火， 讓酥油茶徹夜激動。轉經筒翻著藏歷，情歌微醉，羊湖周邊的女孩， 正在推銷合影和造型。

灰鶴是一萬年前的書信。把好消息寄到村莊，離家的，在外安心工作，留守的，教育孺子，伺候神靈。

那些石頭跑得太累，停下來，就長出根。紅銅，可以打造與佛交流的嗓門。牛骨是通天的，河流是通天的，桑煙是通天的，轉經筒也是。

燒紅的月擦拭麥粒，讓諸神安后， 一些人平安君臨，一些花安然離世。

青稞是佛祖恩賜的糧食，牛羊有神的意志。

流星是下凡的河流，西藏是天上的村莊。

叩長頭的藏族少女

孩子，你下跪的時候，我看到一些草木，正在平身。

還有什么，非要以長頭的方式，叩問。還有什么，非要以匍匐的姿態， 求解？這時的大雪，正經過你家的柴門， 把油燈嚇得顫抖，把羊群逼到祖母的懷里。

星星，哪陣大風都吹不熄吧，祖母祈愿，你抬一下頭，就看見星星同樣哭過一場。

你叩了山，叩了水，叩了青稞，叩了牛羊。你叩了夢，叩了小小的錯，叩了失魂落魄的午后。現在，你還在叩， 讓一條路，布滿你磨破的小小手掌。

一定有小小的惡，需要解除，小小的雜念，需要更改。或許是小小的暗戀。

十萬個等身長頭，你還沒叩完多少？

我只能陪你一炷香的時間，你舉香齊頂，我得以開靜。

轉經的老人

沿著八廓街，她轉了半生。

她記不住幾圈，幾步，動作是否符合要領。她開始記著仇，后來記著孩子，再后來，只記著世人。

開始記著恨，后來記著善，再后來，只記著原諒。

她有太多的苦，羊被洪水沖走， 男人撒手西去，雪崩的時候失去了祖屋。 她有太多的無奈，青稞生銹，孫女被拐，她只剩下無孔不入的寒風，休戚與共的貧困。

每年，那些辛勞的糧食，又都變成藥水，回到她的血管、頭顱與心臟。那些離開她的親人，總是在夢里，喊她一起離開村莊。

每年，她種青稞，只為攢夠去拉薩的支出。她一炷香接一炷香來到大昭寺，身子一沉，差點與大地一起休整。

沿著八廓街，她還要轉，大雪已經堆到門外了，她不想讓一點點遺憾留到這面的世界。

羅布林卡

這樣的園子，適合放一些詩人，有人已經長眠，有人還想醒來。

柳是一個牌子，指引著旅客，想一個長安的美人，比蓮花還溫婉的容顏。 谷物與棉朵，紡車與犁，都是中原最實用的嫁妝。現在，這棵柳樹，舉不起一個牌子，經不住一場雨了。

絲質的云，把天空擦得沒有塵灰。 那眼能治百病的清泉，是否已經過期？

涼亭，撐著如瀑的陽光，歷代達賴喇嘛坐在灌木林，反思歷史，各抒己見。壁畫，掛在風馬旗上，線條擾人視線，色塊堵我凡心。

密宗修行，原來可以這樣安定。紅、黃、藍三原色，暈染出幾個世紀的風情。

誰還在辯經、跳神？藥都掌控不了生老病死，又有哪路神仙，可以改變婚喪嫁娶。

我看到拉薩全景圖了，我是誰呢？

羅布林卡，是誰并不重要，神面前，誰都只是學步的孩子。

俊巴村

整個春天，河水都在搬運腫脹的冰塊。拴在岸邊的羊皮筏，空載也重。

懸停在山腹的云，始終沒接到還鄉的通知。擊水的鳥，像一個感嘆號栽得有力。村民與河流打著招呼，順河而下的石頭，都有神的落款。

西藏唯一捕魚的村莊，最幸福的活兒，是女人清理網上的枝杈與青苔，男人把魚腌掛在屋檐下。生活晃動銀的鱗甲。

老人們在與一張羊皮較真。去掉油脂，蟲眼，用力搓揉。把一張羊皮揉得比紙還薄，比金隱韌。

拉薩河沒想什么，如水鳥一頭栽到雅魯藏布江里。像那些孩子，總是往高處，把自己往河里砸下。

小廟，盤腿山頂。祈禱，比風能跑。

面孔黑紅的孩子們正在游戲，石頭剪刀布，還是祖上的版本。副村長巴珠穿著黑膠鞋，從帆布背包里拿出個小本子，公事公辦地向“上面來的”匯報。 79戶人家，光棍43個。人均土地2畝多，種點青稞和土豆，還打點魚。

雅魯藏布，就在村子腳下，一條被神捧起的藍色哈達。

銅碗里的酥油，供奉蓮花。罪孽， 再殘酷的陽光，都無法使它悄悄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