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讀史（組章）

方文竹

000

文字跳出了燈外，天地就是一部無字書。

在黑暗里，除了用心寫作還能干什么？

001

我將水晶的心放進去，熱氣騰騰的波濤下有人渾水摸魚。善與惡的河岸， 金黃燦爛的麥穗并非時間的營養， 而是一場烈火的變型。

002

東方不是巴黎，巴黎不是八里莊。

003

我在擺弄星星的隊形。突然，一個渾濁的老年聲音告誡我，要將黑夜稱作故鄉。

那么，黑暗中的黑暗，就有星星的回響。

004

一顆多汁的果子，一千年都在擠。 那把剖析的刀尖，舔著冰涼的嘴唇和傲世的心。

那些喂飽了的人，衣冠楚楚。

005

奴隸紛紛起義，奴隸死了，化身尖利的刀鋒，擺設在貴族們文雅的客廳。

006

榮譽的翅膀用卡車運送。我一口吞掉一千年的天空，密布的烏云變成了佐料。談笑間，一切的價值灰飛煙滅，后現代的炮火橫掃的時候，幸好我珍藏了一本發黃的秘籍。

007

英雄擊碎牢房，一切原始的書寫都是：公牛的屁股鎮壓著一輪明月。

008

往北三千里，你自投羅網，錦衣玉食，靈魂的衣扣卻始終沒有解開來。

009

歷史的層級是如何形成的呢？自由純潔的生活，上了時間的銹，再上文字的銹，刮不掉！

010

項莊舞劍。羅馬斗技場。看不見的血，江河一樣洶涌于古老的心靈。長城，換了一副胎骨，文明也非騎行在楊柳岸的石拱橋上。

011

上帝分配人間煙火的時候，酒杯里泡明月的人開始絕跡。心中的明月卻更加圓滿、晶瑩，生活的藍圖需要圓滿、 晶瑩。

天堂只是一種補充，不必住進去。

012

原汁原味的痛飲，泡沫的酸辣苦甜泄露了天機。筆跡即人跡。克羅齊：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個捏造的春天原來來得如此輕易，美艷！

013

伏爾加河的苦難和孟姜女的淚水同樣幅度的洶涌，挺立潮頭的一葉帆卻如此燦爛。

刷新和涂抹并非僅僅屬于后現代。 拿破侖的劍和文人的筆可以調換使用，效益倍增。

014

冤案里有一粒會轉彎的子彈，多少年后依然射中了它的目標。子彈的“轉彎”曲線在歷史中是很美的，卻是一些人心頭的刺拔不出來。

015

政治史掩蓋了文化史，小人物將大人物拉下了神壇。在皇宮玉璽與民間的紫砂壺之間，說書人串插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情節。

“中國沒有嚴格的歷史”（黑格爾），帝王的威嚴橫掃一切，卻留有更多的“知識考古學”（福柯）。黃土地的深處，文明的寶石鏤刻著社會生活的奇紋。

016

“很難想象幾千萬人的死亡也變成飾品”（雷平陽《寂靜》）。比“飾品”更可怕的是“寂靜”本身，寂靜中巨大的交易正在進行。

“這是您的公文包。”高端會議室，一粒文字隱含一千把屠刀。漂亮的說辭像塑料花的定格。當然，身份也是一種飾品。

017

越是久遠的事件，卻越是新鮮。心靈的卷尺和高科技的霸主，揭露了時間被粉碎的秘密。在歷史的叢林里行竊， 躲不過命運的捕快。

018

蓋棺論定。棺材爛了，白骨還在。

019

小腳的女人的春秋由女人的小腳來書寫。

020

觀看者像趕集，出演者像販賣，一聲討價還價，拆穿了宏大敘事工程的磚塊。

貓捉老鼠的游戲中，導演是貓。時間總會是游戲的大贏家。

021

用“落日”比喻一個王朝的末路， 精妙，而此時一個王朝的心情卻開辟了一條新途。至少告訴了我們，輝煌可以有各種不同。

022

史前的混沌：命名。自然秩序。詩意的棲居。群交與狂歡。生與死的萬花筒。……象征的森林，蔥郁而新穎。 文化的分解術，遺落了什么又拾起了什么。

大“道”一體，圓融周遍，人的行為難以撼動它的軸心。

023

按照德里達的意思，在傳統的陰影中，全世界只有“一本書”、一個作者——大寫的人或上帝。同樣，大歷史改成了小歷史，碎片似的小歷史喚回了活生生的人。

024

謠言往往是絢麗的花朵，如果沒有適合的土壤，咋能開放出來？花叢中的蛇潛游人間，被咬的人大多不敢喊痛。

025

正史敘述扁平型人物，演義塑造圓型人物。武則天殺人時的眼淚只有在月光下閃爍，慈禧太后的花下愁思縫進了中西合璧。文字之外的血肉依然滾燙。

026

大渡河上空的鷹飛到了秦淮河，秦淮河的彩船游到了大渡河，竟是如此的般配。時間稀釋了玩笑。

海德格爾唱出一支哲學的歌：時間性是一種動態，像禮花一樣，它只在綻出中有自身。呵，時間是最靠得住的贈品。

027

斷頭臺。達利的畫。前者殺人用手與刀，后者殺人用心與筆。前者的尸骨堆積如山，后者尸骨的陰影讓人驚悚。 陰影——提前的“死”，讓多少靈魂“死”而復生。恐懼——一種凈化的作用，悲劇之美，靈魂的救贖之道。

人是殺不完的，因為人的“死”法無窮無盡。

028

小人物與大人物在寂靜無人的山間遇上了且相互望了一眼，隨后大人物記住了小人物，小人物卻忘記了大人物。

029

澳洲的科羅薄利舞，揮著棍棒的男人與裸體的女人，火焰總是原始的。現代人馴服了河流，更撲滅了火焰，嚴格地說，現代人讓火焰像河流一樣活動， 改變了性質。于是，弗洛伊德創造了潛意識的巨獸。

巨獸走動，又有幾人會到原始大森林里去呼喚呢！

030

兩千年前原野上一聲凄厲的呼號在我聽起來像是昨天發出的。不是時間欺騙了我，而是我欺騙了時間。

031

有的人死了，路還在；有的人活著，卻沒有路。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看見的“路”就是路嗎？“道” 又在哪里？“道”不是用來走的，而“走”卻需要“道”。“路”有一千條，而“道”只有一條。

得道的人沒有路。孤寂的人，沒有印跡。

032

一目十行，明亮的歷史多了一塊黑洞。 錯漏一個字，或許千年的路逆向而行。

033

舞臺大，演小戲。

舞臺小，演大戲。

034

心里的舞臺，演大戲。

身外的舞臺，演小戲。

035

過山車里，少年與老人爭論起來。 山下是古戰場，山上是姹紫嫣紅的春天。一個時代的謎題在穿越：鮮血與花朵為什么會是同一種顏色？

036

一千雙眼睛沒有一只眼睛明亮，歷史理性不是集市，深夜里的我也不僅僅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