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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嗎

2015-11-14 10:22:08錦璐
廣西文學 2015年7期

鐘一訥揀著院子里的涼快地兒往家走。

家屬院很深,一條近兩百米的水泥路直通到底。路面可以并行兩輛小汽車,還略顯寬綽。十幾座新舊不一的樓房分布在道路兩側,魚骨樣均勻對稱。兩排金桂夾著水泥路。桂樹生長的年份不長,七八年前才栽下的樹苗,現在不過一層半樓房那么高。樹和樹之間露出很大的縫隙,陽光就明晃晃閃在水泥地上。以前有鳳凰木的時候不是這樣,不僅每一邊連成密密的一排,就是和對面也能枝葉交錯,搭成陰涼的通道。

鐘一訥上樓,拿鑰匙開了門。換鞋,放包,洗手。拉開冰箱門,有魷魚帶魚,有蓮藕有茭白。鐘一訥倒了一杯冰水,大聲叫起,爸,晚上吃什么?

心里忽地被什么東西猛地頂了一下。一股悲涼冰水一樣,從指尖冰到心口。

他在她身后,他在她身后的鏡框里。三炷香靜靜燃著。

兩個月前,伯父去世了。

伯父家在三千公里外。火車無直達,加上中轉差不多兩天。飛機兩個半小時。當然是坐飛機。但老鐘說不坐。他的理由是飛機不安全。

飛機不安全?爸,拜托你有點常識好不好。交通工具里最安全的就是飛機。飛機比大巴、火車、輪船什么的都安全。鐘一訥說。

老鐘說,怎么安全呢,一掉下來就全沒了。

鐘一訥“噠噠噠”在手機上輸拼音,對著百度搜索開始念。1980年以來,飛機已經成為最安全的出行方式之一。2004年至2013年,全球噴氣運輸機解體事故死亡率為百分之零點三三。

哈!鐘一訥提高聲音。也就是說,如果每天飛行一次,八千三百年會遇到一次死亡事故。還有啊——2013年,全球商用噴氣機取得了近十年來最低的死亡人數。一年一百多人死于空難,少于我國道路交通一天的死亡人數。爸,你聽見沒有?飛機一年出的事,比你在地上一天出的事還要少!

老鐘的下嘴唇往一邊撇,連帶著下巴也歪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他不高興了。鐘一訥裝作沒看見。她真心不想讓他坐火車。膝蓋不好,火車廁所也不是家里這種馬桶,蹲都蹲不下去,不是自找麻煩嗎?

鐘一訥強調,退一萬步說,飛機就算真出事了還有賠償。航空保險二十元賠二十萬,四十元賠四十萬,最高到兩百萬。我哥也來電話了,讓你一定坐飛機。他封閉學習一周,送不了你。

老鐘沒有吭聲,眼睛盯著電視。搞不清他聽見了裝沒聽見,還是真的就沒聽見。過了一會兒,他說,那就坐飛機吧,幫我買兩份保險。

那天很晚了,老鐘還在書桌前坐著。鐘一訥在門外催促,別算啦,這個彩票永遠算不完的。明天要起早趕飛機的。老鐘嘴里噢噢地應著,手底下仍在忙碌。

十歲之前,鐘一訥對父親沒有什么深刻印象。一年見一次,甚至一次也未必能見到。十歲那年,老鐘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全家人跟著老鐘安定下來。

老鐘在單位行政科干了差不多二十來個年頭,主要負責單位的綠化工作。起初,辦公樓和家屬樓都在一個大院里,前兩年辦公樓遷到了新區,大院就成了純粹的家屬院。

第一天進院子,鐘一訥就被嚇哭了。

蟲子,樹上掉下來的蟲子。蟲子能吐絲,像傘兵一樣從樹上降落,搖搖晃晃,撞在腦袋上,掉進衣領里面。白的身子黃的腦袋,兩邊有黑色斑條。落在地上密密麻麻,像一堆一堆流動的鼻涕。

兄妹倆在辦公樓傳達室等老鐘。窗口蕩著蟲子,順著白絲慢悠悠地垂下來。鐘一訥離窗遠遠的。鐘一敏不怕。他在樓前的空地上抓了一條放在食指上,看它彈簧一樣一拱一拱,又惡心又好奇。他輕輕走進傳達室,從后面拍鐘一訥肩膀,妹。

鐘一訥尖叫,異常凄厲。就是撞見鬼的那種叫法。鐘一敏轉身就跑,恍然去路被一堵白墻擋住,隨后撞在一團軟綿綿的物體上。

被撞的是一個女人。她晃了晃,捂著胸口慢慢蹲下去,身子一偏,整個人竟然歪倒在地上。

當年正值哺乳期的薛阿姨被鐘一敏這么一撞,左乳瘀傷,很長時間內乳汁無法正常泌出。孩子餓得哇哇大哭。

薛阿姨的愛人來到老鐘家。在切入正題的過程中,窗臺上一排陶質大花盆轉移了他的視線。盆里沙土飽滿,每個盆里都插著一根十來厘米高的枝條,外面扣著玻璃魚缸。老鐘向客人解釋,扣魚缸是為了保濕。

薛阿姨愛人后來見人就說,部隊轉業來的鐘科長真是植物通,種一盆簡簡單單的三角梅,他都有好多門道。真是行行出狀元,每一行都有大學問。軍隊出人才。

那天下午,在接受了四罐奶粉的賠償后,薛老師愛人非常認真地聽取了老鐘對三角梅的種植方法、看護要點的詳細介紹。

老鐘耳朵不太好,他聽別人說話要眼睛緊盯著對方的嘴巴。自己說起話來也非常大聲,好像怕別人聽不見似的。這通常是耳朵不好的人的通病。

他的高嗓門扯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比如說,五六月栽種,每半個月施一次液肥,以促進春梢生長;七八月高溫季節,每隔二十天施一次磷肥,以促使花蕾孕育;十月份開始進入開花期,每隔半個月再施一次磷肥。以后每次開花后都要加施追肥一次,使養分不斷得到補給。

什么是液肥?什么是磷肥?老鐘說就地取材,液肥就是人糞水,磷肥就把雞鴨鴿糞或者魚雜漚熟漚臭。此外,澆水也很有講究,要掌握“不干不澆,澆則要透”的原則;松土也非常必要,盆栽的須根甚多,每年需換盆一次;修剪必不可少,生長期修剪次數不宜超過三次,否則會影響開花次數,花期過后要疏剪,促其早開花、多次開花。

太專業了。老鐘這些深入淺出的栽種知識,簡直可以寫一本薄薄的科普小冊子,和若干年后從百度百科查到的差不多。薛阿姨愛人是搞機械研究的,作風踏實嚴謹,對老鐘嚴格以數字、數據說話的方式非常欣賞。在離開老鐘家后,沒過幾天,他家的窗臺上也出現了好幾盆剛插枝的三角梅。

老鐘家的花先開了。深紅、水紅、粉白、粉紫、檸檬黃,熱熱鬧鬧的窗臺上,像擠了一群調皮可愛的小孩子。誰經過樓下,都忍不住抬頭看。后來,家家戶戶的窗臺上,多少都有了幾盆花。大院里種花的風氣就慢慢盛行起來了。

但是薛阿姨家的花不行,一個是葉子脫落得厲害,二個是花開得也不多。老鐘接到邀請,特意上門查看。他掃了兩三眼就看出問題了。一是花盆擺得太密,通風不好,二是朝向不對,光照不夠。他親自動手,把花盆搬到朝南的窗臺上。

老鐘搞綠化,是一把好手。院子里花草樹木,都是他精心侍弄的。老鐘的辛勤,換來了單位常年被評為園林綠化單位。這個稱號是有硬指標做衡量的,例如綠化面積是多少,綠化覆蓋率是多少,如果再細細統計,還有喬木有多少株,灌木有多少株,各種綠籬有多少米,草坪面積有多少平方米,垂直綠化有多少米,各類花木攀多少盆,自繁花木多少盆。這么多參考數據,不是報個數就算的,人家要來上門實地驗收的。還要問問題,邊看邊問,通常都問樹怎樣防蟲,要打什么藥。

院子里掉蟲的樹是鳳凰木。這種樹樹冠很大,可以鋪出去十幾個平方米,樹枝濃密寬闊,炎炎夏日里遮陰蔽日是最好的。鳳凰木還會開花,時逢四五月花季,鮮綠色的羽狀復葉間,鮮紅或橙色的花朵開滿樹冠。一眼望過去,輝煌極了。可惜花季一過,蟲便濫生起來。不戴草帽不撐雨傘,幾乎沒辦法從樹底下走。

老鐘一直想辦法,怎樣才能讓鳳凰木不長蟲子。他的努力和執著被鐘一訥看在眼里。語文老師要求大家寫自己的一位親人。鐘一訥想了想,決定寫她的父親。

開頭她寫道:我的父親很會養花木。院子里的鳳凰木生了蟲子,這些都是很大的樹,長了很多年。父親為了找到不生蟲子的辦法,經常頂著白涼帽,背著軍用水壺,跑園林站,跑農科所,跑植保所。陽光火辣辣的,把他的胳膊曬得發紅、發燙,還脫皮。奔跑了一個夏天后,父親找到一種藥,名叫“呋喃丹”。但是專家說,這種藥一定要在栽種的時候就放在樹穴里,對于已經長大的樹,是不起作用的。

另起一段,鐘一訥接著寫道:父親不甘心。他在部隊的時候,是管炮的。他告訴我,為了瞄準目標,他成天琢磨發射角度。父親還說,要干一行愛一行。很多個晚上,父親都在大院角落里一個小平房里做實驗。母親叫他回家休息,他也不回。他全身心撲在工作上。有時候我早晨上學,就跑進那個小平房看看他。父親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些試管,根本不知道我在旁邊。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父親配制出了殺蟲藥水。

第三段,鐘一訥寫道:現在,鳳凰木不掉蟲子了。從樹底下經過的阿姨叔叔們,不戴草帽也不撐雨傘了。父親被評為單位的先進工作者。開表彰大會,他走上主席臺,戴著大紅花發言:一個人,只有成為、也必須成為被國家需要、被單位需要、被大家需要的人,才算是實現了人生價值。

語文老師給這篇作文打了“A”,還特別把老鐘那段發言用紅色水筆勾出來,在旁邊畫了一個大大的“!”,并讓鐘一訥對著全班同學朗誦作文。

這篇得了“A”的作文在草稿階段是另外一些樣子。比如說第二段,寫到早晨上學去小平房看父親,草稿是這樣的:父親眼睛一瞪,把我趕出去。他說我毛手毛腳,會搞壞他的實驗。但如果是我哥哥去,父親就會很高興地留住他。

還有第三段,表彰大會發言那段原本沒有。剛好是老鐘把發言抄在一張紙上,和獎狀一起裝在同一個鏡框里,端端正正掛在餐桌上面,就給鐘一訥提供了素材。

鐘一訥將作文本帶回家,放在飯桌上。她貓在房間寫作業,豎起耳朵等著聽,作文本被什么人翻開,看到紅紅的“A”后,驚喜地念出來。最好父親是第一個看到,這樣,沒準他就會多喜歡她一些。之所以會有這種近乎討好的行為,是因為有一次夜深了沒睡著,她聽見父親在埋怨母親,說這個女兒笨,毛病又多,一點都不像他的女兒,都是她管教得不夠。母親說,都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太重男輕女。她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父母知道自己沒睡著。

但是那天鐘一敏在學校打破了同學腦袋,班主任派同學來喊家長領人。等到母親帶著鐘一敏回來,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丟下鐘一敏、鐘一訥,母親又跑到院子里吼著“鐘賢生”到處找人。人自然是沒找到,后來才知道父親那晚跑去郊外找樹膜了。

母親一氣之下,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娘家。父親來接。母親隔著門板甩過去一長串控訴,你讓樹給你做飯,讓花給你洗衣服,干脆你連覺都睡到草地上去吧。你去為國家為人民吧。既然你不需要我們,我們也不需要你!

鐘一訥的作文自然是沒人看到。后來,那個作文本也找不到了。

很多年后老鐘退休,他是非常舍不得的。連續奮戰一個月,寫出了一本將近一百頁的養護指南,對院內各種花木的習性、病害防治進行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詳細說明。是的,修枝剪葉噴霧上藥等工作已經不需要他事必躬親了,但他還是常常出謀劃策。鐘一訥的母親說他是多管閑事,是戀權、戀位。他聽了很不高興,說她也曾是一個軍屬,一點兒革命覺悟都沒有。

砍伐鳳凰木、栽桂樹的通知貼在了公告欄。

是去公園早鍛煉后接著買菜的老太太發現的。她們一群人經過門衛室,跟坐在太陽傘下一群聊閑天的老頭子打招呼,嘰里呱啦接著走。一群花白腦袋停在公告欄前。

突然炸起一片人聲。水塘里驚飛一群鵝似的。死嘍死嘍,好好的鳳凰木要砍掉。砍了樹這個院子還怎么看?夏天曬腦油啦。哎哎哎,打電話給老鐘呀。花白女高音們指著公告欄上一張白紙嚷嚷,又是拍手又是拍胸口,還有的雙手拍大腿或者跺腳后跟。

有個腿腳還算靈活的老太太,拽著胖胖的身子跑進門衛值班室。腦袋一點一點的,半邊身子門里半邊身子門外,情緒很激動地把彎彎曲曲的電話線捋成長長直直的,另一只手在眼前點點戳戳,好像面前是那張公告紙,她很想多戳幾個洞。

大概第三分鐘的時候,老鐘從院子深處走出來,右手提著一把大花剪。他已經老了,上歲數了,剃得短短的小平頭,灰白一片。膝蓋也有毛病了,走路卡卡的,得先往后頓一下,再往前彈一步。

在兩排鳳凰木的簇擁下,老鐘一下一下的,從院子深處咔噠咔噠彈到近處。吵吵嚷嚷的眾人道,老鐘,快看通知,局里要砍樹!院子里的鳳凰木全部要被砍掉。這些樹長了幾十年了,說砍就砍?憑什么?誰決定的?哪個王八蛋要這么干?老鐘,老鐘,這可都是你的心血啊!

老鐘被人們擠到最前面。他好像老花,又好像近視。湊近了看,又拉開了看。盡管耳朵邊上呱啦呱啦的聲音早把通知重重復復講了好幾次,老鐘還是一個字一個字看,然后一行一行看。一張A4大小的白紙,幾行簡短的字,老鐘看了足足五分鐘。

一個新來的保安從樓群里巡邏出來。老鐘喊住他,問他白紙上的通知是真的嗎。

保安客客氣氣地回答,當然是真的。昨天晚上物業經理來貼的。

老鐘抖著下嘴唇。它們在這個院子里長了幾十年,比你歲數還大!

保安左右看看,是上面要砍的,肯定是不需要了唄。

老鐘的下嘴唇更抖了。手臂揮起來。花剪在面前掄了個半圓。這個事情誰決定的?我去找他!

保安后退兩步,避開那把隨時可能把他腦袋戳個洞的花剪,像外國人那樣,很洋氣地一聳肩,再一攤雙手。找市長嘍。上周市長宣布,我市要大力種植桂樹,老同志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看新聞的嗎?

你叫我什么?你叫我老頭子?!

我說的是,老同志——

你再說一遍?老鐘臉漲紅了。

花剪接連在眼前劈出幾條斜線。花白腦袋們一片驚叫。年輕保安往后跳一步,踩了一個花白老太的腳。趕緊上前,又撞了另一個花白老太的頭。

干什么啦,當個保安還莽莽撞撞的,撞倒我們要出人命的。尖尖的聲音從喉嚨里刺刀一樣捅出來。花白腦袋們呀呀呀叫起來。水塘又一次驚飛一群鵝。

老鐘再次出手。保安整個人一緊,干脆抱頭蹲下。他以為花剪飛出來了。但老鐘揮舞花剪的是右手,此刻出的卻是左手。眨眼之間,公告欄上那張通知已經被他一把扯在手里。

中午快下班,老鐘被局辦副主任用一輛小車送回家中。副主任手里還提著一個不小的果籃。鐘一敏、鐘一訥的母親頗感意外,在兼具飯廳的狹小客廳接待了副主任。老鐘腦門上霧著團團烏云,一張因為生氣而耷拉下來的臉皮近乎掉到腳后跟,進門后就閃到臥室去了。女主人雙手送上來的茶水,副主任象征性抿了一口,隨后將老鐘上午的所作所為言簡意賅講了大概,就是——老鐘給領導找麻煩去了。

副主任說,老鐘的心情我們是可以理解。他為這個大院的綠化做了不少貢獻,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但咱們都是單位的人,單位的決定咱們都要執行。更何況,這還不僅僅是咱們一個單位的事情,這是市里的事情,是全體市民的意思。是民意!

副主任手在面前一揮,氣勢很足。現在各個單位、小區、街道都在大力栽種桂樹,咱們單位可不能落后。后天伐木隊就進來了,麻煩你照顧好老鐘。副主任特意在“照顧”這個字眼上加了重音。隨后,是很體諒的語氣,最好就別出門了,眼不見為凈。

話不多,幾個意思都有了。副主任說完就起身告辭。出門,扭頭看向女主人,示意她到門外,還有幾句話。女主人跟進兩步,兩人擠在樓道上。副主任壓低聲音說,老鐘太沖動,把會議室門給砸壞了。領導寬宏大量,念在老職工的份上,損壞公物這一說就不提了。但是呢,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現在都有專門的物業管理公司全權管了,老鐘可以不用操心了。老鐘退休七年還是八年了?既然退了就好好休息,沒錢沒補貼的,沒必要。物業管得不好,咱找他們。

女主人點點頭。副主任聲音比剛才又低下去幾分,咬字卻更加清晰。可別幫忙幫不上,反倒添亂。

女主人神情更顯嚴肅,雖然沉默,卻狠狠點頭。眼見一副重擔移交出去,副主任主動發出“不用送不用送”的告辭,順著樓梯一路小跑。只聽樓下汽車轟然發動,急速離去。

鐘一訥下班回到家,母親正在對父親發出一連串抱怨。你別去奉獻你的覺悟了。誰需要?沒人要!你還當這地球缺不了你那把破花剪吶!就你自己稀罕。幫忙幫不上,反倒添亂。明白沒有?你添亂啦!人家口氣很重啦!你聽不聽得懂!你活了一把歲數,活成了累贅!

母親意猶未盡,一股怨氣在喉管間狼奔豕突。她把陳年的老底翻撿出來。你越巴巴地貼著這里那里,人家越不把你當回事。當初在部隊死活不肯轉業,你以為有個軍功章能把你當塊寶。好了,耳朵壞掉了,你就是個殘廢了。說讓你走,不會留你到第二天。需要——需要?!高調少唱,你以為人家真需要你?你真的以為人家需要你?

一口氣連不上,母親猛然急咳,聲音破敗混亂,夾著嘶嘶的雜音,好像風長了指甲,在玻璃窗上撓。印堂連同太陽穴,幾乎整個腦門,都被大片的黑氣翳蔽。看到她的人都以為,這是那年夏天特別猛烈的陽光所致。沒有人警覺,這是一副病入膏肓的容貌。她的肺葉已經被癌細胞侵蝕。

母親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就回家了。化療做到一半,根本頂不住。算了,別去受那個罪了。鐘一敏的決定做得快速而堅決。

因為鳳凰木被伐的事,老鐘一直萎靡不振,門也不怎么出。老伴生病,他不得不轉動起來。照顧一個病人是很需要體力和精力的。老鐘就慢慢學著做。買菜、做飯、擦身、入廁,打電話找衛生所護士來輸液……他以前很少做這些事情。退休之前根本不做,退休之后偶爾做做。現在,每一樣他都得做。

鐘一訥跟著鐘一敏去醫院拉氧氣瓶的時候,說,那句話怎么講的——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爸現在就這樣啊。

鐘一訥覺得沒必要讓父親那么辛苦,建議找一個護工。母親估計熬不過半年。

但老鐘堅決制止,前后三次拒絕鐘一訥的建議。

母親病床一側的窗臺上,大盆的三角梅搬走了,新換了蝴蝶蘭、紅掌、蜀葵、紫羅蘭、三色堇、太陽花。每一盆都很精致。花盆是彩陶的,色彩鮮亮。花盆里的花都是艷艷的,繡著彩紋,飄著裙袂,戴著峨冠,搖著嫩蕊。

這些花朵開得歡歡喜喜,天天都在歌唱生命的美好。老鐘每天早晨看看它們,然后把那盆看上去最精神的調換在病床前。老伴揮揮手,拿開。他堅持擺上去。

因為要去菜場,老鐘就得出門,就得下樓,就得從院子里經過。他不想再理睬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那些被砍掉的鳳凰木把他的心肝肺都抽掉了。從桂樹底下走過的時候,他忍著忍著不去抬頭看。但這些桂樹還都是樹苗,個子不高,不需要抬頭就能看到樹枝和葉子。

老鐘一眼掃過去,看見好些葉片上出現了小黃斑點,不幾日就擴大,形成圓形、半圓形或橢圓形。斑點向灰白色過渡,邊緣有紅褐色環圈。老鐘初步判斷是褐斑病。他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悄悄配制了藥水。先是噴灑硫酸銅和生石灰調配出的波爾多液,然后再噴多菌靈。到了晚上,他戴著草帽、口罩,背著噴霧器,像個幽靈一樣穿行在樹叢下。

母親備受病痛折磨,肺癌發生了骨轉移,越來越痛。她伸出枯瘦的胳膊,把桌頭的花盆推、推、推,推到桌沿。然后,再拼出一分力。花盆摔下去,砰,碎了。她嚯地出了一口氣,身上的痛好像輕松一點。

有時候老鐘在家,有時候老鐘不在家。在家的時候,他就要換一盆新的上去。病人煩躁地攆開他,不要拿過來,我看了一輩子,還沒看夠嗎?突然,痛哭出聲,你種了半輩子花種了半輩子樹,可是你連我喜歡什么花都不知道!

母親喜歡什么花?!可是無論他們怎么問,她也不說。她癱軟在床上,讓鐘一訥把窗簾拉上。窗臺上太花了,太亂了。

洗澡前為了戴浴帽,鐘一訥把頭發編成辮子盤起來。左一下右一下,腦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來,小時候母親給她編辮子。母親坐高凳上,她坐低凳。桃木梳把頭發梳得通通暢暢,然后一股一股的,用尖嘴梳挑起來。母親嘴里哼著歌,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喲長滿山野,只要挖出一兩根,就可以裝滿我的小菜筐。

一串雞皮疙瘩從后背躥到全身。胳膊上汗毛倒豎。

很快,窗臺上的花全部換成了桔梗花。桔梗花是白色的。花瓣薄薄的一片,弱弱的樣子,在風中搖搖晃晃。母親說,把床搬到窗子下邊。

薛阿姨拿著一根參來看她。薛阿姨愛人,那個搞機械研究的,前兩年得鼻咽癌去世了。薛阿姨跟她講了一些寬慰的話。老鐘也在。沒話找話,薛阿姨講起自己家的發財樹長大了,可盆還是以前那個盆。老鐘就說,那我去幫你換個盆吧。薛阿姨說,不急不急,哪天換都行。老鐘說,換個盆很快的,我去院子里鏟點兒花泥就過去。

出去沒多久,母親就從樓上跳下去了。圍觀的人們撥打老鐘的手機。第四次他才接聽。他匆匆下樓,雙手沾滿污泥。薛阿姨跟在后面。

所有的花盆從高處墜地,在地面形成一片白色的花叢。桔梗花安靜地匍匐在死者腦袋邊。暗紅血泊緩慢洇開,將它的白色映襯得非常醒目。

母親火化、下葬等過程,都是鐘一敏和鐘一訥去做的。老鐘知道他們去,但他不說去。鐘一敏回家來,說明天火化,他“噢”。過段日子,鐘一訥說,明天下葬,他“噢”。

按規矩,遺像在家中要掛滿百日。鐘一訥左右看看,似乎沒有比餐桌上的位置更合適。但那里掛著老鐘的革命箴言——一個人,只有成為、也必須成為被國家需要、被單位需要、被大家需要的人,才算是實現了人生價值。三十九個字,外加六個標點符號,已經在這面墻上站了二十幾個年頭。

鐘一訥不敢做主。她打電話給鐘一敏。鐘一敏同意。鐘一訥說嘴巴上同意有什么用,你得付諸實際行動。鐘一敏就開車過來。

老鐘也在家。鐘一敏過去跟他說。老鐘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縮在沙發里,和灰色的沙發套渾然一體。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后,一言不發,換上布鞋歪歪扭扭地開門出去。舊鏡框摘下來,鐘一訥說,要不要給爸留著?

鐘一敏說,這過時的玩意兒留著干嗎?他下樓時一揚手丟進了垃圾桶。

幾天后,鐘一敏接到鐘一訥電話。鐘一訥電話里說,爸把花都扔了,家里現在沒有一點兒綠色。

父親骨灰拿回來后,一時半會兒沒時間送去墓園與母親合葬,就放在他平時用的書桌上。鐘一訥將父親老年證照片放大,裝上鏡框,點了香燭,擺置一個簡單的靈位。鏡框里的父親消瘦,長長的臉長長的下巴,下唇那里似乎被重物扯住似的,往外翻,露出磨損成長條狀的黃色的牙齒。他的目光偏在一邊,眼睛里擠著一些說不清楚的情緒。

桌面上,差不多半米高的紙本堆了兩三摞。每一頁,寫滿各種排列組合下的阿拉伯數字,天書似的。抽屜里,有墨的、沒墨的,黑色的、藍色的、紅色的圓珠筆丟盔棄甲般混做一堆。白色的空白彩票填涂卡、粉色的機打彩票也絞成一團。

父親每天深夜坐在書桌前的情形歷歷在目。夏天,電風扇在頭頂呼呼響,前后胸都是汗,草稿紙跟手臂黏黏糊糊拉扯不清;冬天,裹在大棉袍里,春節前后最冷的那幾天還要戴棉線帽子。

中間總是要休息一下的。老鐘趿拉著拖鞋,那么一彈一彈走進客廳。鐘一訥在看電視,他就叉著手在旁邊站一會兒。鐘一訥有時候想給他讓座位,有時候不想給他讓座位。如果老鐘站在旁邊的時間超過三分鐘,鐘一訥就知道他其實是想坐下來的。她只好放棄特別舒坦的把腳蹺在茶幾上的姿勢,挪動身子,從沙發中心挪到邊上。

老鐘便走過來,在沙發上坐下來。鐘一訥正在看一部外國片。相愛的男女主角被戰火分隔了很多年,終于重逢了。他們分別從遠遠的地方向對方跑來,緊緊擁抱。陽光閃爍,草木搖曳,淚眼迷離,唇齒期待——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我國第二季度GDP同比增長百分之七點五,環比增長百分之二。專家稱,下半年經濟下行壓力不可忽視,需要進一步“微刺激”和“穩增長”——鐘一訥搶在一幕浪漫而尷尬的場景前換了臺。

老鐘說,鐘禹開的那個餐廳,生意到底怎么樣?鐘一訥說,應該還行,年輕人愛吃。老鐘說,你去吃過沒有?鐘一訥說,沒吃過。他又沒請我們去吃。老鐘說,要不然哪天我們去吃一吃?鐘一訥說,那里可不便宜。老鐘說,吃一餐得多少錢?鐘一訥豎了五根指頭。五十吶?老鐘說,這么便宜?鐘一訥搖搖頭。老鐘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是多少?五百!鐘一訥提醒他。五百吶!老鐘直起上身,這么貴?鐘一訥說,不貴他怎么賺錢?老鐘的舌頭在嘴巴里轉了一圈,我拿點,你也拿點,算他開張,我們贊助他一下。鐘一訥搖頭,去孫子的店吃飯,還要爺爺掏錢?真是奇聞。再說,他又不缺錢。就是在網上唱唱歌,一個月下來賺的就比我們倆加起來的還多,憑什么要我贊助?

新聞中間插播廣告——豐沛的動力,出色的操控,帶給你激情的駕車享受。

鐘禹那個車是什么車?多少錢呢?老鐘忽地問。

韓國車,十幾萬。

老鐘努著下嘴唇。韓國車有什么好?告訴他,讓他去看車,換個好的。德國車好,要德國的。奧迪。

居然還知道奧迪。那是他們局長坐的。不想接話。老鐘想要說什么鐘一訥早就知道了。如果她問,錢呢?你有啊?他的回答百分之一千都是,錢不是問題。他的下嘴唇抖、抖、抖,神秘兮兮地抖出一句,就是這個月了,我有數。

有一次故意多問了一句,那不如先借給我買一輛嘍。結果他哼哼了一會兒說,你——你可別開車,不安全。鐘一訥心里一陣冷笑,聽到了吧,畫出來的餅都沒你鐘一訥的份。

新聞又放回來了——創新干部選拔機制,我市從基層干部中選人用人。

老鐘問,你們公司領導多少歲數了?你有沒有希望接他們?

人家干得好好的,歲數也不到點,我接什么班?再說,想接班哪有那么容易?好多個部門。

老鐘蹺起二郎腿,像一個大干部那樣坐著。你在這個崗位上好幾年了吧?要進步一下。那個趙局長,我在的時候,他還是科員,現在都到了副廳。你哥呢,科長。他們單位級別低一點,處級。他在單位的這個位置,就相當于廳級單位的處長。

鐘一訥說,不就是單位中層嗎?我在集團的這個位置,也是中層了。

老鐘抹抹鼻尖,那不一樣的。你是企業,沒有這個級別。企業也不穩定。樓下秦科長的兩個女兒,早早就下崗嘍,也不找工作,天天曬太陽。小時候那么好看,現在噢,成肥婆了。

鐘一訥說,你拿她們跟我比?我一個學文科的能在企業做中層,你知不知道我念了多少書考了多少證?熬了多少夜拼了多少命?

老鐘不置可否,撓撓頭,頭還一左一右搖晃,好像要把鐘一訥的不服氣從腦袋里清除出去。從小呢,你比你哥就少些聰明,又不專心,做什么事情都粗心大意。要放在部隊里,你這種人就是拖后腿的,害自己不說,還拖累大家……

鐘一訥板著臉。遙控器不好用,要抬起來對準機頂盒那個綠點按下去才換得了臺。鐘一訥按了好幾下,不知道是因為手上沒勁,還是沒對準,就是沒有反應。手一軟,遙控器從掌心滑下,摔到地板上。

果不其然,老鐘正中下懷似的發出哧的一聲。他以哧的一聲,來強化對她的判斷與嫌棄。

終于換了一個臺——昨日,位于高新技術開發區的太陽星城正式開盤。其位于太陽宮中路和太陽宮大街路口的售樓處正式啟用,歡迎各界人士光臨指導,垂詢熱線:6464999。

你那個房子,什么時候交?

明年八月。

多大面積?

九十平方米。

老鐘手指指窗外,溫處長有一套別墅,女婿給買的,兩百多平米。兩只胳膊伸出去圍了一個框,還帶一個游泳池。

鐘一訥短促地掃一眼那個框,溫處長有個好女兒。

老鐘點頭,好啊,上個月溫處長跟他們去美國玩,明年還要去俄羅斯。他們一個月拿一萬多塊,那么多錢,怎么用得完噢?

鐘一訥頓一下,聲音扁扁的,真對不起你,我沒那么大的房子,不能讓你享福了,不能讓你在院子里揚眉吐氣。

老鐘側臉過去,去看鐘一訥。鐘一訥面無表情。老鐘皺起眉頭,別人好就是好。心胸開闊一些,不要看不得別人好。虛心才能進步。我看你就特別容易驕傲。

鐘一訥站起來,臉扭向另一邊。耳朵疼,眼睛疼,手指尖疼,嗓子眼疼,心尖尖疼。每一個有感覺的器官都疼。她走去廚房,拿起水杯倒水喝。手抖,杯子掉在地上。杯子沒破,襪子濕了。

客廳里的老鐘拿起鐘一訥丟在沙發上的遙控器,伸手出去,沖著電視機,大拇指在鍵盤上按下去。動作又使勁,又慢吞吞。好像把一個不聽話的東西,給它打壓回去。不僅要打壓回去,還要讓它翻不了身。有時候要這么按兩三下,才能換一個臺。

半年前的一個下午,鐘一訥正開周一例會,大家都把手機清一色調成震動。外面下著非常大的雨。會議室的玻璃上,雨水流成嘩嘩的河。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會議開了一個小時,桌子上的兩個煙灰缸冒了尖。鐘一訥眼球疼,上眼皮和眼球之間好像有細細的沙,磨得她不停眨眼。“嗡——嗡——”,桌面一陣震動。大家都去看放在自己面前的手機。是鐘一訥的。鐘一訥的手機在震。

其實鐘一訥是可以接的,快快回復一句“我在開會,一會兒打給你”。但是鐘一訥沒有接。她直接按掉了。老鐘你是怎么回事?無非是電沒了熱水沒了或者煤氣沒了,要么就是下雨了下班早點兒走別堵在路上。又不是天花板掉下來水管子爆裂,不要慌慌張張的好不好?

爸爸,拜托你,別在我上班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她鄭重地提醒過父親。辦公室就是辦公事的地方,說這些婆婆媽媽針頭線腦的事情,不好的。我是部門經理,要注意形象。

但是父親的電話再次打進來。鐘一訥蹙起眉頭。她將手機從桌面掃下來,低頭瞥了一下,然后猛按關機鍵。

散會后,跑來跑去又忙了一會兒,鐘一訥才想起來父親打電話的事。她打開手機。這個人哎,居然在掛掉兩次電話后,又打了一次。鐘一訥拿著手機走到樓梯間,回撥過去。

喂,怎么啦?鐘一訥先發問。

沒等說完聲音就被那頭打斷。鐘一訥像被什么東西扯住了頭發,臉上的表情變得歪歪扭扭。手機還貼著臉,她快快往窗邊跑去。雨水糊在玻璃上,什么也看不清。鐘一訥抓著窗把手,用力往旁邊拽。窗子扯開一條細縫,激烈的雨水立刻斜打進來。等看清楚馬路邊上果然站了一個撐著灰格子雨傘的人影,窗口前的兩盆火鶴花,還有鐘一訥衣服胸前那部分,都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了。

當天晚上,鐘一訥一個電話打給哥哥鐘一敏。

爸簡直瘋掉了!你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嗎?

鐘一敏正在給一歲的女兒換尿不濕,手機夾在臉和肩膀之間,眼看著快滑下來。老婆伸出手,替他扶穩手機。

下這么大的雨,他能干什么?鐘一敏動作熟練利索,說話的工夫,已經把小褲衩穩穩妥妥包在女兒小屁股上。他接過手機,走進廚房丟臟物。

你太小瞧他啦!鐘一訥喊起來。他連倒兩趟公車,沖到我們公司樓下。你知道他要干什么!

別賣關子了,說吧。

他來問我要錢!說沒錢了,身上一分錢都沒了!

怎么可能?這周才過了幾天?今天才星期幾?

說好每個月給他四百塊的彩票專款,分四次給,一星期一百塊。可是這星期還沒到三天,他就開銷掉了。早晨我出門時他追著我要錢,我沒給他。你不知道我沖下樓看到他,那么大的雨,打把破傘有屁用啊!全身濕透了,頭發也濕衣服也濕鞋子也濕,尖頭尖腦的,像下了湯鍋的雞。又氣又心疼!氣死了氣死了。

你給他了?

我敢不給嗎?他沖我發火,說我們不能這樣對他。要我們把工資卡還給他。他發好大的火,都快上來打我了!鐘一訥的聲音提高幾度。你沒見他那個樣子,真嚇人。公車喇叭都壓不過他嗓門。一開始我還頂了他幾句,到后面我干脆不出聲了。路上的人全朝我們看。你不知道多丟臉!他那么激動,萬一突然來個腦溢血,要么心梗,怎么辦?現在他正在拿熱水袋捂膝蓋,齜牙咧嘴的。

老婆抱著女兒從里屋出來。女兒齜出兩顆小白門牙笑。鐘一敏對著女兒皺鼻子扮鬼臉。知道了,周末我回去再說。就掛了電話。

老婆撇著嘴,有那個錢去買彩票,不如拿回來給我們桃梓,奶粉錢都夠了。誰讓咱們不是孫子呢?

爺爺是給過孫女一個紅包的。

在醫院病房里,老鐘背著手在床旁看著襁褓里的嬰兒,竟然昏頭漲腦地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鐘一訥和鐘一敏面面相覷。鐘一訥過去拉著父親胳膊,對著他耳朵提高嗓門,一路上都在給你說,是千金。明白嗎?千金……哎,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老鐘點點頭,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沒聽明白。嘴角往兩邊咧了一下,多少是一個笑的意思。

老鐘把兒子從病房叫了出去。手從領口伸進毛衣,在襯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紅包,嘟囔著,你妹妹把我的錢管得死死的。

鐘一敏沒有接,但他極快地瞄了一眼。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塊。他推讓回去,我有,你留著吧。

老鐘揮手。你妹一定要我給你老婆,麻煩。給你也一樣。

老鐘眨了兩下眼,臉上忽地綻出真實的笑容。快嘍快嘍,就是這兩天了。我調整了一下公式,不能完全按照以前那種算法,它變,我也得跟著變。它變,我不變不行……

鐘一敏不接話,似笑非笑。

老鐘忽然停下來,撓撓頭。鐘禹現在在哪里呢?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鐘一敏說你就別操心他了,他好著呢。

老鐘臉上就暗下來,短短地“噢”了一聲。抬頭看了眼鐘一敏,說走了。鐘一敏問他,孩子的名字怎么起?他擺擺手,人已經走出兩步開外,你們自己取吧。

這個事情鐘一訥知道后,就笑話她哥。要是換了我,問都不問!你當是生的孫子?當年生鐘禹,翻了三天字典,起了這么大個名。吶,鐘禹放著好端端的事業單位不干跑去開餐廳,他都失望死了。

鐘一敏讓鐘一訥少講幾句。這個老婆是二婚的,比他小一輪,比鐘禹大一輪。兩人談對象的時候,鐘一敏就給人家說清楚了,兒子跟著前妻,大學畢業也有了工作,不需要負擔什么。跟鐘禹客客氣氣地吃過幾餐飯,足矣。

鐘一敏趕在周末回去了一趟。家屬院門口聚了一大幫拎著旅行袋戴著旅游帽的老頭老太,一輛旅游大巴橫在面前。鐘一敏被一個聲音叫住。回頭看,叫了一聲“薛阿姨”。

苗苗條條的薛阿姨把鐘一敏引離眾人。小敏呀,你爸爸的這個脾氣,現在可變得是越來越不好。前兩天你家電視壞了,你妹妹一時也沒找人修。你爸急得,不知道他急著看什么。冒著大雨,跑去物業非得讓人家上門去修。物業哪里是管這個事的?他就生氣,拍著桌子罵,罵得那些年輕人都不敢出聲。后來是老干處來人把他勸走的。

鐘一敏點頭,噢。

薛阿姨說,讓他多參加一些集體活動。你看,今天我們去水庫玩,他也不來。

鐘一敏再點頭,噢。

薛阿姨就歸隊了。有個不胖不瘦蠻精神的老頭一直在大隊伍里張望她。薛阿姨走過去和他牽手。這個應該就是她的新老伴了。鐘一敏邊走邊想,看來我們的速度還是慢了些。轉念一想,估計薛阿姨也看不上我爸那樣的,除了彩票之外沒有任何愛好和樂趣。

桂樹中間夾了幾株果樹,扁桃、菠蘿蜜、蒲桃、龍眼,那是老鐘時代的歷史遺留物。鐘一敏回想以前果實一成熟,老鐘就用長長的棍子把它們打下來,鐵桶盛著,堆在大門入口。住戶們散步經過,會挑揀幾枚帶回家。有時候它們自行墜落。通常是在夜里,輕微一聲“咚”,接著在橘黃色的路燈光下翻個滾。偶爾會被晚歸的汽車碾過,漿汁四濺。現在父親已經完全不理會這些果樹。他與它們擦肩而過,如同互不相識的路人。

進了樓洞爬到四樓,按門鈴卻沒人開門。事先打過電話的,鐘一訥說她去買菜,爸在家。又打家里座機,一門之隔,電話鈴音量調到最大,叮叮當,叮叮當,叮叮當當當。小雪人拉雪橇的音樂,快沒電了,不在調上。再打老頭子手機,關機。鐘一敏猛捶鐵門,又換腳踢,對著貓眼往屋里窺,耳朵貼在鐵門上。屋子里漫著霧氣一樣的灰色光線。

鐘一敏打給鐘一訥,催她快點回來。老頭子別出意外摔在什么地方。

打開家門后的情形,沒把他倆氣到吐血。

老鐘鼻梁上架著眼鏡,坐在書桌前,一筆一畫算他的彩票。鐘一敏和鐘一訥開門、關門,高高低低喊了好幾聲,走進房間,站到他背后,甚至站了兩分鐘。直到鐘一訥實在忍不住,屈起手指在桌子上使勁叩了幾下。他這才遲緩地抬頭,轉動眼球。

面前是一臉惱火的兒女。老鐘心情卻很好,舉著圓珠筆在空中夸張地揮舞了一下,張著嘴巴,牙根上掛著鋼絲,笑嘻嘻地對鐘一敏說,快了,就是明天了。

鐘一敏立刻發作。你死了這條心吧。有發財夢的時間,趕快去配助聽器。你聾完了。家里進來小偷,把東西偷完你都不知道。

老鐘還是笑笑的樣子,有可能根本沒聽清楚鐘一敏說什么。只是鐘一敏非常難看的臉色,讓他覺得哪里不對勁。他朝鐘一訥看過去。鐘一訥已經和他冷戰了兩天。看到父親看她,鐘一訥扭頭跑進廚房。

后來鐘一敏鐘一訥分析老鐘為什么沉迷彩票,一致認為起因在這兒——鐘禹辭職,并且要開一家越南餐廳。

鐘禹工作兩年后辭了公職。他的理由很簡單,朝九晚五的日子,他不習慣,他不喜歡。他不要。

鐘一敏生氣。打電話罵他。鐘禹一開始還接電話,后來就不接了。發短信也不回。鐘一敏打電話給前妻。前妻冷冷回了他一句,你是誰?鐘一敏沒“咦”完,電話就被掛了。

裝!他媽的。哪個女人會蠢到連前夫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鐘一敏又打過去,前妻倒還是接。還是問,你是誰?鐘一敏跳開“我是誰”,直接說到鐘禹的事。對方咣地掛掉。

鐘一敏氣得想摔電話。但是摔了電話又能有什么用?前妻現在摔他電話,是因為他以前摔過她的電話。而他以前摔她的電話,是因為她認為她被他糊弄、愚弄了。她要做秋菊。她要討說法。

有什么說法?想要什么說法?難道離婚證是電線桿上辦證電話辦來的?難道離婚證上不是他和她的名字?難道離婚證另附有一張按了紅手印的補充說明,經兩人私下協議,等到男方單位福利房到手房產證到手就復婚?

離了就是離了!房子是她貪心要的,詭計也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以為自己是鐵扇公主,什么都能吃定,那就讓她自以為是吧。單位房在交鑰匙之前,讓每一個在付首款前離婚的人,簽了一份承諾書,承諾如復婚立刻無條件退房。其他人猶猶豫豫的,鐘一敏第一個非常灑脫地簽上大名。

經人介紹,他認識了現在的老婆。鐘一敏告訴鐘一訥,你要給我作證,我們是離婚后才開始交往的。鐘一訥定定地看著他說,你真不打算復婚啊?鐘一敏冷笑一聲,她那張寡婦臉我還沒看夠嗎?要沒分房這件事,我還不知道被她死拉硬拽到什么時候!

頓了頓,鐘一訥說,是不是不太地道呀?

鐘一敏正色道,第一,做人不能鉆國家政策的空子!第二,我簽了承諾書,這個是有法律約束力的!第三,如果搞陰謀詭計處處得逞,這個世界還有什么誠實守信可言!

鐘一訥哧的一聲,說,她現在到處講你是個騙子是個王八蛋,你不怕外面說三道四的?

鐘一敏更加哧的一聲,她還咒我鬼附身不得好死!我跟她混了半輩子,我還怕鬼?鬼還怕我咧!

鐘禹辭職的事本不打算告訴老鐘的。偏巧那一陣子,薛阿姨的外孫女來在她這里過了個周末。院子里碰見,老鐘回來對鐘一訥說,我看那個小姑娘挺不錯,要不讓鐘禹見一見。他工作了,應該可以談戀愛了。

然后他就興致勃勃地給鐘禹打電話。總也沒人接。好多次都是這樣,老鐘就有些心慌。問鐘一敏,鐘一敏說工作忙唄,好著呢,沒事。老鐘噢噢地答應著,眉頭一直沒打開。

有一天,他就出門了。咔噠咔噠地走出院子。門口的保安跟他打招呼,鐘叔,這么精神啊。老鐘呵呵道,看孫子去。

到了鐘禹單位。他只知道孫子在這個樓里,不知道具體在什么部門。就在門口問門衛。門衛查了查花名冊,噢,在多少樓什么部。老鐘就坐著電梯上去了。到了那層樓,他在每一間辦公室門口都站一站,眼睛像一個耙子,把里面的人耙一遍。耙完所有辦公室,都沒有耙出鐘禹來。

有人注意到他。一個主任模樣的人過來問他找誰。他的氣喘得小心,說找我孫子。主任說,誰是你孫子?電梯鈴響,有人從里面出來。他懷著希望看過去,不是。他回過頭來,聲音不高,鐘禹。

鐘禹?辭職了。

老鐘脖子往前一伸,什么意思?

辭職了。就是不干了。主任看看他。

辭職啦?他的脖子向左邊晃了一下,又向右邊晃了一下,好像里面那根骨頭忽地軟了。你們領導……知道嗎?他說。

主任答,他的離職手續都辦完了,是我簽的字。

老鐘張著嘴,牙齒也張著,舌頭抵住下牙槽,一縮一縮地說不上話。主任要離開,老鐘伸手拽住他。舌頭終于轉動起來。

你們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家長?他是個孩子,哪由得他說了算?我是他爺爺,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胡鬧!

主任瞅他一眼,老人家,我估計你就是知道了也攔不住他。現在的年輕人,哪里是叫他往東他就往東的呢?

老鐘一急,說,是不是他表現得不好呢?他還年輕,你們再給他一個機會吧。

主任說,是你孫子辭我們,不是我們辭你孫子。

不是不是,他不懂!單位哪里是他想辭就辭的?他不能辭。我讓他回來,我把他找回來。

主任說,老人家,你就別操這個心啦。年輕人的心大呢。沒準他的未來比在這里更好。

老鐘連連搖頭,不是,那可不是。怎么能沒個單位呢?誰給他發工資?生病了去哪里報銷?退休金去哪里領?死了誰給他開追悼會?絕對不行。我不同意!

老鐘突然生開氣,推開主任。他要去找孫子。去哪里找,就是鐘一敏以前住的那個地方。

公交車擦著他進站。他揮手叫著“慢著,還有人”。司機不錯,等他。上了車,亮了亮老年人免費公交卡。有人讓座。老鐘坐下去,心里肺里全是氣。太陽很大,烤得玻璃熱熱的,頭頂也熱。汗流下來,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衣服濕透了,粘在后背上。

怎么就到了終點站?老鐘下車。東張西望,不知道這是哪里。頂著烈日站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去找站牌。站牌反光,白的地方亮,黑的地方也亮。再撿回剛才那條路線,問司機,司機說那得到某某站,再換某某路。按司機說的到了某某站換了某某路,卻不知道坐反了方向。半途下來,在路人七嘴八舌指點下又換了一趟車。最后,徹底迷了方向,到了一個他沒去過的地方。

天色開始發暗。路燈里的世界是一個混混沌沌搞不清東南西北的世界。微涼的晚風中,老鐘臉上的汗干成一道道兵荒馬亂的印子,將眼角皺紋緊巴巴地粘在一起。老鐘掏出手機,瞇起眼睛,按了三遍才把鐘一敏的號碼按正確。

鐘一敏問他在哪里。他說不知道這里是哪里。鐘一敏說旁邊有什么明顯的建筑物。他左右看,又抬頭看,說看不見吶,這里的樓很高,不知道是什么樓,也不知道牌子掛在哪里。

鐘一敏說你問問人,過路的人。電話里就聽見一陣風聲,呼呼的,好像握著手機在走路。鐘一敏喂喂兩聲,沒人說話。又喂喂。等了半分鐘,老鐘的聲音才在那頭出現,沒有人,這一片都沒有人的。

怎么會沒人?鐘一敏又氣又奇怪。你剛才怎么到那里的?找公交車啊!老鐘又是磨蹭了很久才回答,找不見,我忘記剛才那個車站是在左邊還是右邊了……

行了,別找了!打出租車!鐘一敏叫起來。可是老鐘的回答讓他氣得跺腳。我沒有錢呀,我身上才有十塊錢。

出門干嗎不帶錢?!

我坐公交車都是免費的,帶錢干什么呢?老鐘辯解。

鐘一敏在這頭吼,打車回來!到了我下去付!

過了兩天,老鐘從自己家出發,不消一個小時就到了鐘一敏以前那個家。

前兒媳對老鐘倒很客氣。她打開家門,將老鐘迎進來。房子里的家具還是以前那樣,擺設也是以前那樣,一點都沒有變。廚房煤氣灶上熬著一鍋湯,陽臺上冬天的被子床褥曬得滿滿的。老鐘心里嘆氣,鐘一敏最近找了個女朋友,長得挺好,就是太嬌氣了,周末回他這里來,飯也不做碗也不洗,吃水果也要鐘一敏削皮。鐘一敏削皮,鐘一敏切片,鐘一敏還要喂到她嘴里。老大不小的,他看不慣。

前兒媳隨著孩子喊他爺爺。前兒媳說,爺爺,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尊重他的選擇。

老鐘擺手,他才多大?哪里知道社會什么樣?單位不要你,跑到社會上瞎混,那不成了二流子?不要講什么尊重,你得管!他不聽也要管!你要盡到做家長的責任。

前兒媳寡寡的表情就出現了。他才多大?! 二十五歲啦。你家鐘一敏有鐘禹的時候,比他現在還小一歲。什么二流子不二流子的,我的兒子我教育出來的!他成什么都不會成二流子!至少不會像他爸一樣成個騙子!

老鐘坐直身子,為自己辯白。哎呀,你們的事情,我是勸過他的。他媽媽也是勸過他的。你知道我們的意思。我們是不希望這個結果的。

前兒媳嚯了一聲。那你們勸住了嗎?鐘一敏聽你們的嗎?你的兒子你都管不住,現在批評教育我管我兒子?

老鐘急急說,那倒沒有……就是要為這孩子的前程想一想。

前兒媳說,既然爺爺這么為鐘禹著想,不如這樣吧。要么把鐘一敏那套福利房過戶到鐘禹名下,要么拿五十萬來給鐘禹創業。他鐘一敏當我死乞白賴跟他復婚為了什么?這些還不都是留給鐘禹的?說到底還不是你們鐘家的?爺爺,你看著辦吧。你要是心疼孫子,那你回去就好好教育教育你兒子。你要是連你兒子都管不了,那這個孫子就由他去吧,是好死還是賴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不過我看你也是有心無力,那就別瞎忙了。

老鐘抿緊嘴,眼瞼往下垂。這時鐘禹睡醒了,從房間里出來,在爺爺對面坐下來。

老鐘看著他,眼里閃過一絲熱氣。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呢?老鐘問。

鐘禹撓撓小腿上的癢,說,我就想開一家越南風味餐廳。

老鐘身子往前湊,支起一邊耳朵,什么餐廳?

鐘禹說,吃越南菜的啊,春卷,蔗蝦,酸辣湯,生牛河,薄餅,還有魚露,清補涼,三色冰……

老鐘突然叫起來,不行!這兩字一出口,后面的聲音就硬生生斷了。好像心口疼,五官都縮在一起。鐘禹嚇一跳,伸手出去,碰碰他膝蓋。爺爺,你沒事吧?老鐘閉著眼睛。眼睛雖然閉著,卻在猛烈眨動。

鐘一訥那天加班,回到家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打開門,客廳里黑著,只當老鐘已經睡了。進去開了燈,見老鐘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嚇了一跳,說,怎么不開燈?老鐘唔了一聲,好像從夢中驚醒。又坐了小會兒,然后慢慢欠起身,撐著扶手,屁股在沙發上一點一點往前蹭。蹭到整個人快從沙發上掉下來,身體斜過一邊,雙手用力撐,才緩緩站起來。

鐘一訥知道他今天跑出去了,便問,怎么樣?鐘禹那邊什么情況?老鐘扶著墻,膝蓋咔一下,再咔一下。什么也沒說,就回自己屋里了。鐘一訥回頭看,忽然覺得他背佝得厲害。

第二天一早鐘一訥在公交車里給鐘一敏發短信。老爸昨天一點兒情緒都沒有。怎么啦?鐘一敏回,鐘禹要開一個越南餐廳。鐘一訥發,可以呀,挺好的嘛,現在東南亞菜很流行的,不過我比較喜歡吃泰國菜。鐘一敏回,別盡想著吃,你忘了老爸是從哪里轉業回來的?鐘一訥看著車廂玻璃上自己灰蒙蒙的樣子,回了一個癟嘴的表情,表情后面接文字——是噢,老爸肯定過不去啦,他當年在那里出生入死。鐘一敏回,也沒那么懸乎,他是炮兵。

晚上鐘一訥一進家門,老鐘和鐘一敏,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臉色一個比一個鐵青。老鐘歪在沙發里,下嘴唇歪得厲害。不僅下嘴唇歪,整個下巴都歪。

看她進來,鐘一敏揮動手臂向窗子外比畫。鐘禹那個媽就是個神經病!叫老頭子傳話給我,要么房子過戶給鐘禹,要么給他五十萬。媽的,她還沒死心呢!還要作呢!就算我背信棄義,我也對得起她了!當年離婚我是凈身出戶,福利房,存款,還有清水灣那套小戶型,付了全款的,一樣沒帶!她還嫌吃得我不夠多?還打著鐘禹的牌子敲詐勒索、胡攪蠻纏!她就是不想看著我過上好日子!

鐘一敏回過頭沖著老鐘又吼,五十萬?給她一巴掌還差不多!你去告訴她,我有五十萬,還有五百萬五千萬!老子就不給她!老子拿去吃喝嫖賭!

老鐘呵他一句,有氣無力的,胡說八道!

鐘一敏右手背砸著左手心啪啪響,你這不是自取其辱嗎?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吧?我看你真是太閑了!閑得慌!你該干嗎干嗎,我們的事你少摻和。

鐘一敏摔門走了。可是老鐘心里真的是沉甸甸地有事了。鐘一訥在廚房炒菜,他在后面轉來轉去,嘴里嘟嘟囔囔,他怎么養活自己呢?現在可以靠我們,以后怎么辦?鐘一訥很想轉過臉回他一句,莫非你這個七十多歲的爺爺還要考慮到你孫子七十多歲時的吃喝拉撒?想了想,懶理,閉嘴。

突然有一天,就見他不知道從哪里搞了一套易經下注法回來。問他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子丑寅卯一概說不上,只知道一堆數字頭加尾、尾加頭,天天在紙上鬼畫符一樣加加減減。算完了就出去買。到了周二、周四、周日晚上九點過一點兒,電視機一定要換到央視教育頻道。他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拿著一支筆一張紙,開獎人每報一個數,他就虔誠地在紙上記錄下來。

老鐘說,我練練腦子,有點事情做,腦子就不會糊涂了。但他的心思從給鐘禹打電話就能看出來了。電話接通,三句話,不重樣。第一句,你好嗎?第二句,餐廳開起來了沒有?第三句,你等著,我這邊就快有希望了。他的臉上笑嘻嘻的,好像“希望”已然板上釘釘,“希望”已然囊中之物。這個“希望”倒也一時間帶給他一種新氣象,他走起路來膝蓋都好像沒有那么卡了,好像加了潤滑油。

他不肯直面,鐘一敏鐘一訥也沒說破他。當然,這是一開始的狀況。鐘一訥對鐘一敏說,好歹他每天能出門轉轉,轉悠兩三個小時回來,就當鍛煉身體了。要不然他真是閑得沒事干,得老年癡呆那是一定確定以及肯定。

就是老鐘總也見不到孫子。他說鐘禹你啥時候有空回來呀?鐘禹說,爺爺,我在賺錢啊,時間就是金錢。老鐘掛了電話,不以為然,你會賺錢?鐘一訥等著聽他哧地一笑。沒等到。

那段時間鐘一訥經人介紹,處了一個男友。她讓介紹人給對方說實話,我是老姑娘啊,不是老處女。

男友沒房,跟鐘一敏一樣,離婚離成了個窮光蛋。鐘一訥無所謂。她跟男友說,你要愿意就住過來。我爸也七十多歲了,照顧他幾年這房子也就留給我們了。我哥明確表過態,他不跟我爭。男友聽了,沒做聲。久不久過來吃餐飯,又帶了幾件換洗衣物,偶爾過夜。

男友開車帶他們去公園玩。車經過一條條馬路,老鐘看著窗外,間或手指頭戳在玻璃上,說,這里有一家。鐘一訥扭頭看,彩票投注站。拐過幾個彎,老鐘說,這也有一家。又開出幾站路,老鐘忽然叫起來,啊,四月初開出三百四十萬大獎的,就是這里,就是這里。

停。停車。老鐘嚷著,拍打駕駛座后背“砰砰”響。

男友急打右閃燈,將車停在路邊。老鐘去開左車門,鐘一訥大喊,右邊下右邊下。老鐘不聽,扳開門鎖就往外沖。男友跟著鐘一訥一起喊,電單車!

跟上來的電單車猛然拐出一道弧線。開車的是個小伙子,身手敏捷,沖出去五六米遠回頭大吼。老嘢,長眼沒有?

馬路上全是車。老鐘沒了剛才的勇猛,差點兒被飛馳而過的公交車剮倒。

在開出三百四十萬大獎的彩票投注站里,老鐘不肯再移動半步。鐘一訥說,走吧,咱們還去公園呢。老鐘說,急什么,這才幾點鐘。鐘一訥說,一會兒太陽大了,曬。老鐘揮揮手,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鐘一訥就有些不高興。你不能這樣的,說好了的,你怎么半道改主意呢?

老鐘說,你們去你們的,不要管我。

鐘一訥抗議,一家人一起出來的,你干嗎就顧你自己!你耗在這個上面的時候已經不少了,留點兒時間給我們好吧?

老鐘念念然。你去談你的戀愛,你管我干什么呢?你們這么大的人談戀愛,我在旁邊陪著,你們也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各干各的。你想干什么你就去,我不管你。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也不要管!

投注站里的人紛紛看鐘一訥,很有樂趣的樣子。鐘一訥臉漲得通紅,一言不發扭頭就走。回到車上,她看了男友一眼。他沒有反應,好像事不關己。鐘一訥抿起嘴,她覺得男友這個態度不正常。

隔了一周,她去逛街,在男裝部看上兩條內褲。拿出手機,撥號碼的時候內心甜蜜。我正在夢之島,內褲你穿L還是XL?男友說,不買了。鐘一訥說,莫代爾的,手感很好呢。男友說,我不缺。鐘一訥說,你肯定不缺,這不是剛好趕上打折嗎?六折,不打折的話要一百多塊呢。男友在那頭頓了一下,沒接話。鐘一訥追問,到底L合適還是XL合適?內褲不能換的。

你不要強迫我,我說不要就是不要。男友的聲音忽地就漲成了一個鼓鼓的氣球。鐘一訥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看了一眼,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勉強對售貨員笑笑,把手上的內褲放回貨架,快步走到旁邊去。

干嗎呀?我是給你買東西,花的是我自己的錢。怎么就強迫你了?鐘一訥壓著聲音。

我都說不要了,你反反復復說是什么意思?我的話你聽不懂嗎?男友的聲音夾著火星。

唉,我好心好意,你不要就不要,訓什么人?鐘一訥忍不住提高嗓門。

鐘一訥!男友居然直呼其名。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有房子我沒房子,你就來壓我,什么都要順著你!告訴你,別想!我做不到!

鐘一訥啪地掛了電話。怎么成了一個瘋子?!

胸口呼呼往上冒氣。手機忽地又叫又震動。鐘一訥深吐一口氣,接了。喂——

掛我電話?我的話還沒講完,你憑什么掛掉?有沒有一點禮貌?懂不懂什么叫尊重!男友在手機那頭叫囂。

鐘一訥張大了嘴巴,隨即看見自己在不銹鋼圓柱里夸張的表情。你說話注意一些,我家里還有老人在,教訓人的事情還輪不到你!她氣憤地甩過去一句。

手機那頭回應她一個更加夸張的表情,哦——,你爸?他問我借錢你知道嗎?你不要裝著不知道!這就是你們家人的品質!

這回鐘一訥沒再掛電話,是對方啪地把電話掛了。鐘一訥腦袋里短路了,舉著手機在商場里繞了三四圈,同一個售貨員都見了好幾輪,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來要找電梯下樓。

鐘一訥裝作不經意地問老鐘,最近怎么沒見你問我要錢呢?你中獎啦?

老鐘說,我問小梁借了一百塊。

小梁就是男友。老鐘的坦率讓鐘一訥微微一怔。她一時沒想到說什么。老鐘認真起來,說我就想跟你說這個事。你得多拿些錢給我,沒有投入就沒有產出。必要的保證是一定要有的。

鐘一訥把話又繞回去,那你還錢了嗎?

老鐘搖搖頭說,我又沒中獎,拿什么還?

鐘一訥說,總共就借了一百?沒多借點兒?

老鐘說,沒有。隔了一會兒,老鐘又說,我看小梁也沒什么錢的。

鐘一訥疑惑地看過去。你憑什么這么說?

老鐘忽地笑了笑,有些詭秘。其實我是想借兩百的,他說他只有一百元現金。他說他有卡,可是得到去外面取。老鐘嘖嘖嘖了幾下,又重復了一遍。他說他只有一百塊,哎喲,怎么可能?

這么一來,原本有些責備父親的心就淡了。這事開始往另外一個方向走了。一百塊就試出人品,真是滑稽又荒唐。值。

鐘一訥從衣柜里掃出男友東西,打了個包,隔天就找快遞送了過去。里面還放了一張一百塊。從網上查流程,下午就送到了,本人簽收。自此音信全無,不再聯絡。

隔些日子,老鐘問鐘一訥,怎么不見小梁來了?出差啦?

鐘一訥說,分了,拜拜了。

老鐘往鐘一訥臉上看看,確定她不是開玩笑。老鐘搖搖頭,你呀,跟誰都不長。我看小梁還可以。肯定是你的問題。你這樣下去呀,哼,我看難辦了。

鐘一訥正坐在客廳對著電視剝豌豆。她停下來,轉身定定看老鐘。她說你都不了解情況,怎么就一味地埋怨我呢?你不是還嫌人家沒錢嗎?

老鐘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沒錢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人家是公務員,有單位有工資,你還計較什么?你這個性格呀,一點都不包容。你這樣怎么跟同事相處?誰會買你賬?你就這樣下去吧,我看你也是,心態越來越怪。

分手這件事本來沒有什么的,分就分了,也沒有什么太傷心難過的感覺。可是老鐘這么幾句話一說出來,鐘一訥覺得太難受了,太委屈了。有什么東西從胸腔升起,一點點的,漫到喉口,漫到鼻腔,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眼淚便流下來。她想過以前無數次,當她試圖說到自己生活中可圈可點的一點什么,父親永遠不會給予正面的激勵和肯定,他一定給她潑一盆冰水,你和誰誰誰比,還差得遠噢。

鐘一訥一把抹掉眼淚。她大喊一聲,爸爸,你能不能別總這么嫌棄我?從取名字就看出來了,你給我哥取鐘一敏,給我取鐘一訥,一個聰明敏捷,一個遲鈍木訥。你打心眼里就沒對我抱希望!你就不能對我好點兒嗎?你想清楚,誰給你養老送終?你指望我哥嗎?指望鐘禹嗎?

心突然就狠起來。鐘一訥把豌豆摔在菜盆里,梗著脖子說道,明天我就去看房,我要買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不會長期賴在你這里的。眼不見為凈,你省心了。

她用眼角余光看老鐘的反應。父親杵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又轉回來。往前邁了兩小步,又調過頭回走幾步。反反復復的,好像不清楚要做什么。最后,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咔噠咔噠走去廚房,又咔噠咔噠走出來,手里拎著垃圾。他從鞋柜上的籃子里摸了鑰匙,扶著墻壁換了外出的鞋子,開門出去了。

十一

老鐘生日到了。就訂了包廂,人也一一通知到。尤其是鐘禹。他要是不到老鐘則全然沒有興致。臨下樓前,老鐘又特意問,鐘禹來不來?算上這次,他已經問了四遍了。鐘一訥反問,如果鐘禹不來,是不是你也不去了?老鐘說,那倒不是,人齊了多好哇。

老鐘進包廂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到了。一看到鐘禹,老鐘笑得很開心,舌頭像芯子,在牙齒上打圈圈。老鐘捏著鐘禹的胳膊,說瘦了?怎么瘦了呢?落座時,鐘一訥說,鐘禹,你坐在爺爺旁邊。

坐定了,老鐘巡視一圈,才看見抱在鐘一敏老婆懷里的孫女。他伸出手指隔空點一點,饒有興致地問,叫什么名字?

新兒媳忍住一直被老鐘遺落在視線之外的不快,逗著女兒,蠻得體地回答,告訴爺爺,我們叫桃梓。

什么?桃子?

桃梓。桃花的桃,吳敬梓的梓。

搞不懂是沒聽明白,還是沒聽見,反正老鐘直搖頭,一邊搖頭還一邊笑。桃子?這是什么名字?不是吃的嗎?這個名字不好,不好。桃子熟透了就會掉地上,掉在地上的桃子什么樣你們見過嗎?紅紅的,猴屁股!

老鐘被自己的幽默逗得笑出聲,呵呵呵的,風箱漏氣一樣。四周鴉雀無聲。鐘一訥往左一瞥,是老鐘黑乎乎的牙洞,往右邊一瞄,新嫂子臉上一層霜。

老爸,你沒文化呀!桃梓是外公取的名,人家外公是教授。咱們桃梓是春天生的,桃,就取桃花春天開的形。梓呀,木字加一個辛苦的辛。這個梓什么意思?一個是做木材,二個是交付印刷。桃和梓連一起,給我們取名桃梓,就是希望春天生的桃梓,長大成材,成個有文化的人才!鐘一敏趕快出手,好一番解釋。

老鐘卻不依不饒,窮追猛打。桃樹怎么能做木料呢?桃木硬,節疤多,蟲洞多,做不了大件東西。刻個桃符,刻個寶劍的,雕成手串,只能做這種小東西,拿來避避邪。

瘋了嗎爸?鐘一訥在心里直叫喚。過后鐘一訥每次回憶到這一幕,都覺得父親那天抽的是一種什么瘋。他真的是要顯擺一下他在花木知識上的實戰經驗嗎?他不管不顧別人的情緒,頑固地吹毛求疵,真的很讓人討厭。

沒人接話。包廂內一片冷落。還好,上菜了。

鐘一敏和鐘一訥各掏出一個紅包,遞給老鐘。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鐘一訥說出祝詞。老鐘笑嘻嘻地接過去,拆完一個,又拆一個。兩百……四百……老鐘很開心,說四百塊。

鐘一敏說,你別一出門就花了,那個彩票,永遠是無底洞。鐘一訥說,你要是真中了大獎,給我們也分點。你吃肉,我們喝湯。老鐘笑瞇瞇的,可以,可以,給你們一人買一輛奧迪。

氣氛好回來一點。

鐘禹坐在旁邊,也不說話,臉白白的,看上去有些疲憊的樣子,只是埋頭喝湯。老鐘問,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呢?鐘禹說,賺錢啊,裝修啊,下個月底我的越南餐廳就開張了。

老鐘被湯燙了舌頭,哇一口吐回碗里。開張啦?你哪來的錢?

鐘禹把蓋在眼前的長發甩一甩。賺錢還不容易嗎?我當網絡主播一個月能賺兩萬出頭。不過我不喜歡老是宅在家里。反正我也做夠一年了,賺的錢基本上夠盤店面帶裝修。等到餐廳正式起來,這邊我就不干了。

老鐘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盯著鐘禹的嘴巴,費力理解。

一桌人對老鐘進行火速腦補。什么是網絡主播?就是通過電腦,在網絡專用平臺上,對著粉絲唱歌、聊天。粉絲多,點贊多,收入就高。

老鐘眨眨眼睛,腦海中還是茫然一片。鐘禹索性掏出手機,問服務員要了餐廳WiFi密碼,給老鐘現場演示。手機屏幕上一個漂亮小姑娘正在唱歌,四面八方不停地往里面丟東西,鮮花、糖果、豪車、鉆戒……把屏幕擠得花花綠綠,熱熱鬧鬧。小姑娘不僅會唱,還會說,跟開演唱會似的。唱到一半,還要開什么“寶箱”,在場的粉絲人人有份。開晚了會有粉絲丟過來一串罵,一行黑字哐哐哐掉下來,扎眼得很。

鐘禹說,她是新來的,還在考核階段,如果粉絲數量達不到要求,也會下崗的。

鐘一訥說,那你現在是什么級別的?

鐘禹甩一甩頭發,頭牌嘍!當紅嘍!我一天四個檔,每次一個小時。就像以前QQ麻將一樣啊,我們上檔也都有具體房間,一個房間五千人。好多粉絲要提前預訂,才能訂到我上檔的房間。

鐘一訥說,要投入什么設備嗎?

鐘禹說,攝像頭呀,聲卡呀,麥克風呀,都不能是便宜貨,否則畫面音質出不了效果,誰看你?網速也得夠快,有人專門去辦了一百兆的寬帶,其實二十兆的網速就足夠了。

老鐘看看鐘禹,再看看鐘一訥。他插不上話,看上去有些急。最后,他終于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這么唱唱就能拿到錢?

鐘禹說,是啊,這些鮮花、糖果、豪車、鉆戒呀,都是明碼標價的,鮮花一角一朵,豪車一百元,鉆戒三十元。你當我是白唱呀,他不付費我唱個屁呀?

老鐘說,可是那些掉下來的,不都是假的嗎?

鐘禹說,掉下來的是假的,轉成人民幣就是真的了。

老鐘嘴巴動動,還想要說什么。鐘禹說爺爺我得走了,我今天還有一檔呢。鐘一訥在旁邊說,請個假嘛。鐘禹說姑姑不行的,這個月我已經請過兩次了,請假次數多了會影響業績考核。你別以為,這一行競爭也很激烈,有個小子一直想謀我的位置,心塞呀。

鐘禹走后,老鐘陷入沉默。宴席就草草結束了。臨走的時候,老鐘叫住鐘一敏,極其認真地說,你告訴鐘禹,做什么事情還是要腳踏實地些好,要務實。網上那些東西,搞不清什么是真的,沒個準,不要被騙了。你讓他等一等,我這邊還是有希望的,就是要等等……

鐘一敏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就瞎折騰吧。鐘禹那個才叫務實。你這個,指望買彩票一夜暴富,哈,你就自己去做投機取巧、不勞而獲的發財夢吧!

十二

老鐘憂心忡忡,幾天都沒有睡好。牙齦上火,口腔內壁生了好幾處潰瘍,什么也吃不下。眉毛眼睛耷拉著,好像有秤砣吊在那里。

到了晚上,接了個電話,人精神了,竟然還噓噓噓地吹起口哨。他很是興奮地告訴鐘一訥,他當年所在部隊的縣領導過來招商引資,請他們復轉人員參加聚會,敘敘舊情。

周日上午,老鐘一直貓在房間里不知搗鼓什么。一會兒出來拿剪刀,一會兒又出來拿水果刀,過一會兒再出來,是找尺子,那種硬邦邦的直尺。再出來,是問鐘一訥,家里有沒有信封。鐘一訥說沒有。老鐘說,要不你幫我去買一個。鐘一訥說,你是給誰寫信啊?到郵局寄的時候現買不就成了嗎?老鐘撓撓頭,說,不是。

那是什么?鐘一訥就走進老鐘房間看他搞什么鬼。一桌子白紙條,整整齊齊裁成二指來寬。撿了幾張來看,內容都一樣,先是一串QQ號,然后是一個Q名。

鐘一訥問,老爸,你又搞什么新意思?

老鐘嘴巴咧出一個無聲的笑,說,這個是我問鐘禹要的。他說加了這個號碼,找到他名字,就能當他的粉絲。

鐘一訥哇了一聲,說,你搞這么多條子,給誰?

老鐘眉飛色舞起來,今天晚上我不是有飯局嗎?我給大家一人一張,他們都可以去給他獻花。

鐘一訥把紙條丟回桌面,嗆回老鐘一句,參加你那些活動的都是些老頭子,誰會玩這些?再說,你不是給我哥說,讓鐘禹別受騙上當嗎?

老鐘臉上的笑頓了一下,然后就松了。碰到了潰瘍的地方,咝咝倒吸氣。鐘一訥瞥他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看你自己也糊涂了。

老鐘擠到桌子前,護住那些紙條,反手揮揮,你出去吧,我自己整。他找到一本雜志,每隔一頁就放一張紙條。每張紙條都舒舒展展地平躺在里面。到了晚上,鐘一敏開車來接他,他就拿著雜志出門了。

鐘一敏說,八點鐘才開局啊?是不是你聽錯了?我們約人吃飯,都是六點半,哪有熬到八點的?老鐘一再點頭,沒錯,是八點。

到了地方,鐘一敏說,十點鐘我來接你,你不要自己走,這一片交通不方便,別又像上次走丟了。老鐘點頭,好,好。

果然如鐘一敏疑惑的那樣,老鐘把時間聽錯了。六點半和八點這個數字差那么遠,發音也是兩回事,他怎么會聽錯呢?但他就是聽錯了。等到他進去,宴席已經進展到尾聲,同時,也是最高潮的時刻。

縣領導邀請這些年事已高的老同志,每一個都舉著一個牌子,走上主席臺,在閃光燈、進行曲和掌聲中高高舉起。牌子上大大的兩行字,紅底黃字,第一行是“保家衛國的老兵,今天為我的第二故鄉獻上我的赤子之心”,第二行比第一行還大,“捐款:兩千元”。老鐘幾乎是屁股剛剛挨到座位,茶水杯還沒碰到嘴邊,就裹在大部隊里上了主席臺。牌子上其他字都太密,沒看清。“兩千元”那幾個夠大,他看清了。他站在主席臺上使勁挺直腰桿,笑容可用光輝燦爛來形容。很多領導都上臺來講話,一個、兩個、三個……這些領導都很年輕,都不認識了。講完之后,又有話筒遞到他們這些老兵跟前,攝像機也跟上來,請他們講。老鐘也趕快在肚子里準備了幾句詞。但主持人沒有挑中他,到了他跳過去了。他看著那些發言的人,哎喲,有好幾個面孔還認得,哎呀,也都跟他一樣,成老頭子了。一會兒到了臺下,他得一個個找過去。

牌子被禮儀小姐們收回去,老鐘又跟著大隊伍走下來。坐到桌子邊,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很餓,腳都在打戰了。在家時一點東西也沒吃,鐘一訥讓他喝點小米粥墊墊胃,他不喝。他說晚上我有大餐。

老鐘認認真真地吃完一樣又一樣,潰瘍的地方也不疼了,胃口特別好。旁邊有人走來走去,吵吵鬧鬧大呼小叫的,他都沒有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在紅燒肉啊、紅燒茄子呀、臘肉呀、烤羊腰呀、爆炒豬大腸這些上面。鐘一訥燒菜太清淡,沒油沒鹽沒滋味的,不好吃。她說油多肉多會三高,不給他吃。可是他已經這么大歲數了,牙齒好胃口好想吃能吃的日子還能有幾天?唉,講不過她。他一只手耷拉在桌子下面,歪著個身子,臉幾乎貼在桌面。以他的角度看出去,的確是除了一大盤又一大盤的菜,別的是什么也看不見。

吃飽喝足,老鐘終于把頭抬了起來。好像有什么不對。人呢?剛剛還坐得滿滿的人,怎么全部都不見了?

老鐘左看看,右看看,轉過身看看后面。兩個年輕服務員推車過來收拾餐桌。老鐘招手,哎哎,小姑娘,麻煩你過來一下,問你個事。

服務員過來后,老鐘問,這些人,都去哪里了?服務員怪怪地看著他,道,都回去啦,這里已經散了。老鐘說,這么快就散了?他的目光移到主席臺,又說,剛才我們拿那些牌子……沒有人落實嗎?服務員說,你還沒交錢呀?

老鐘說,什么?服務員說,上面不是寫的你要捐款嗎?你沒捐呀?老鐘啊了一聲,眨眨眼睛,就不出聲了。服務員說,爺爺你還不回去嗎?老鐘說,回,回。就起身走出餐廳。

才九點。老鐘坐在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忽地抬起腿往餐廳里跑。找到剛才坐的座位,一看那本雜志還在,便拿在手里,又走了出來。找了個有亮光的臺階,慢慢坐下去。

十點,鐘一敏準時到。老鐘上了車。一路上也沒說什么話。鐘一敏從后視鏡一看,老鐘已經睡著了,窩在后座上,嘴巴和鼻孔都張得大大的,參差的牙齒一顆顆往外掛。

快到家了,鐘一敏叫醒他。他搓搓鼻子,雙手像貓洗臉那樣抹抹臉,而后干干地笑著說,我還以為叫我們去是給我們發慰問金呢。原來是打著我們的招牌,讓我們幫他們唱戲去了。上當嘍,再不去了。

打開車門,老鐘抱住一條腿,身子扭著,放在地上,再回來抱另一條腿。他快站不起來了。把著車門,晃悠了一會兒才站穩。邊走邊晃,身子直往車上栽。手臂咚地戳在車窗上,咚,又戳一下。鐘一敏趕緊撥電話給鐘一訥,說你下樓接一下,老頭子估計內傷不輕。

十三

過了些日子,收到伯父去世的消息。

老鐘從抽屜深處掏出一個舊影集,黑色的外殼,黑色的底板紙。鐘一訥小時候見過這個影集,還翻過。老鐘從第一頁慢慢翻看到最后一頁,挑出兩張照片,一左一右平放在桌子上。鐘一訥洗完碗收拾好廚房,便湊過去看。

一張是父親和伯父的。伯父年輕帥氣,穿著四個兜的軍官服。父親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穿著土布衣褲,還戴了一頂土布帽子。照片小小的,也就是撲克牌一半大。這張照片鐘一訥見過,她記得父親告訴她,這是伯父回老家帶他出去那一年照的。

另一張是一個老婆婆,包著頭巾,背著籮筐在山路上走。照片上老婆婆半側著身子,臉上笑意融融。雖然牙齒都沒了,露著空空的牙床,但看得出年輕時應該蠻清秀的。嚴格來說,這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張剪報。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

老鐘戴上眼鏡,在兩張照片之間過來過去的慢慢看。鐘一訥問,這個老婆婆是誰呀?奶奶嗎?鐘一訥沒見過奶奶,也沒見過爺爺。

老鐘用手指在老婆婆那張上面虛虛點了一下。你奶奶要是活到這個年齡,可能就是這個樣子。鐘一訥問,你最后一次見奶奶是什么時候?老鐘指指另一張照片,就是這么大。鐘一訥啊了一聲,你出來后就再沒有見過她?老鐘說,是。

鐘一訥很驚訝,你不是說,爺爺和奶奶都是五十多歲去世的嗎?那就是你一直都沒回去?老鐘說,是。鐘一訥搖搖頭,你有點不孝啊。

老鐘眼睛在鏡片后面一瞪,你以為那么容易啊?當年能跑出來就不容易了。要不是你伯父把我早早接出來,我后來也餓死了。你本來還有個姑姑的,就是五歲那年餓死的……我出來后,上了兩年學,也去當兵,在部隊里提干。當了干部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他們倆不出一個月都去世了。哪個也沒見上。

鐘一訥抱著胳膊肘,點點頭,那你是挺悲催的。她心里沒說出來的潛臺詞是——如果是個男孩,估計就不會餓死了。

老鐘翻到相冊的最后一頁,是一張彩色照片。半山腰,兩座并排而立的土墳。照片上有個斑點,老鐘從紙巾盒抽出餐巾紙去擦。一邊擦,老鐘一邊說,以前照相哪有那么容易?我和你伯父這張,是坐了一天馬車到縣城照的。總共沖了兩張,我留一張,另一張就留給你爺爺奶奶。后來我寫信回去,讓他們也去照個相片寄過來。連照相錢我都寄了好幾回……

鐘一訥聽著聽著走了神。父親脖頸下有好些斑點,碎小米一樣,有的才針尖大。她覺得有些不適,不是因為那些斑點,而是因為那從未有過的近距離。她把身子扳直,那些斑點淡了,遠了,看不清了。

我一直給你伯父講,找到一張照片,特別像我們母親的。他也一直想看。這次,我就給他帶回去。老鐘摘下眼鏡,手指在兩個眼角揉揉。

這天半夜起風了。風在窗外亂闖亂掀亂入。不知哪一處的鐵皮哐哐響,一直響到天明。鐘一訥起來關窗。借著客廳燈光,看見老鐘的毛毯掉在地上。她輕輕走進去,撿起來給他蓋上。老鐘翻了個身,手往半空伸。鐘一訥不知什么情況,就把手遞了過去。老鐘握住鐘一訥的手,手臂慢慢往下沉,最后耽在床沿上。他聳聳鼻子,打著輕微的鼾聲。嘴角向一邊咧過去,借著微光看,眉頭舒展著,竟然有幾分微笑的樣子。好像一個孩子,夢到了什么開心事。

父親掌心的溫度,卻讓鐘一訥的指尖和手掌有一種奇異的陌生感。她的記憶中,和父親牽手的場景幾乎是零。她覺得自己整個人的表情和動作都不自在起來。她小心翼翼抽回自己的手,快步走出去。

這一覺,老鐘睡得香沉,再沒有醒過來。

十四

要送父親骨灰去墓園了。鐘一訥找出一塊新毛巾,在清水里洗凈,擰干,將骨灰盒一點一點擦拭干凈。擦完正面,把骨灰盒移出來一些,再擦背面。

外面陽光很好,閃閃的光線從陽臺一直鋪到房間當中。屋里亮堂堂的,充滿了平靜祥和的味道,還有些鐘擺停止歲月凝結的味道。很多細小的情緒,如光線里的浮塵,忽閃忽現,明明暗暗。

鐘一訥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兒。摸摸臺燈,翻翻日歷,從筆筒里抽出每一支筆,拔開筆帽,再合上。筆筒下露出一條白邊,像是什么東西壓在下面。抬起筆筒,是一張紙條。鐘一訥拿起來。紙條折了好幾折。打開,再打開。是父親的字跡!

一訥女兒:

鑒于飛機一旦出事,便是大事故,我對此仍有擔憂。如果這次我乘坐的航班萬一發生機毀人亡大事情,請按我的安排處理。乘機個人保險金額四十萬元給鐘禹五萬元、鐘桃梓五萬元,剩下三十萬元全部歸你,可做新房裝修,也可提前還貸,總之,由你自主安排。這些年我得到你的照顧最多……

爸爸:鐘賢生

2014年7月5日晚11時30分

眼淚就掉下來了。落在手上,落在紙上,落在骨灰盒上。鐘一訥用雙手圈住骨灰盒,頭埋進手臂。她在心里說,爸爸……

終于還是哭了出來,爸爸——

院子里的桂樹終于開花了。寬闊的綠葉間,桂花一簇又一簇從其中噴薄而出。一朵四瓣,幾十朵甚至上百朵湊成深黃色的一簇。形狀也不同。有的像團在一起的繡球,有的又像沉甸甸的葡萄串。滿院子的桂花香氣,在清早和夜里最濃郁。鐘一訥晚上在院子里散步時,聞夠了香氣,就在桂樹下撿一些落地的花瓣,拿回家,沖水或泡茶喝。父親告訴過她,要是上火了聲音沙啞,或者覺得內臟熱氣大,在綠茶或烏龍茶中加點桂花,就可起到緩解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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